第2章 笨拙的天使(2)
爵士乐突然响起,女孩立即就离开了音箱。她像没有看见我似的,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在离我五六步距离的地方,她略微扬起了脸,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的脸上马上浮现出微笑,然后像走得很艰难似地朝我走近。她在我面前沉默止步,我也一时沉默。我只能沉默。
手术期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手看。也许因为看得过于用力,眼睛就疲劳了,我看到那双手在急切地晃动。晕眩使得我的脑子变得昏沉、混乱,思绪渐渐飘零。
“哎呀,烟灰掉下来了。”
她微妙的提醒通知我手术已经结束了。
我的手术经过完全是一场奇迹。女孩的脸庞突然生动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我面前,已不会骤然消失。就像对脸的特写让银幕的所有其他事物都定格一样,阿槙的存在、我的所有回忆、我的全部未来,都从我面前消失了。不知这是真正的过程,还是只是一时的过程。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的全副身心现在唯一在乎的,就只有女孩美丽的脸庞,那张脸占据了我的所有视线。除此之外,我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这张我赖以为生的脸所带给我的痛苦的快感。
我又发现了那个每晚出入于黑猫咖啡馆的自己。我的那些朋友如今已经都不来了,这样反而把我在朋友在时欠缺的胆子壮大了起来,指使我付诸行动。
至于女孩——
一天晚上,我喝酒的时候,她刚好在旁边收拾客人离开后的桌子。我凝视她,发现她的动作非常缓慢,几乎就像水中动作一样,慢悠悠地收拾盘子刀具。因为我爱她,所以这种敏感的意识才让我觉得她动作迟缓吧。她的慢动作行为却产生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让我无法不相信——她也爱着我。
另一个晚上,有个女服务生对我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看不懂。”
她口中的“你们”很明显指的是我和阿槙,但是我故意理解成是我和女孩两个人。我讨厌这个女人金齿泛着光泽的笑脸,我瞧不起她,一句话都没回她。
就这样,在微妙的注视下,在我想获取女孩爱我的证明时,有时候会有种欲望蠢蠢欲动。我会愉悦地幻想女孩柔软的四肢和我的四肢就像系领带一样,被亲密无间牢牢地系结在一起,我的牙齿和她的牙齿撕咬在一起,亲密到看不到牙齿,听不到发出一丝声音为止。
每一次想到阿槙和她一起去公园玩,一起去看电影,我就会痛苦不已。但是这个记忆本身同时让我相信我的幻想实现的可能。我该怎么邀请女孩?我想到了阿槙的方式,给女孩写情书。但是不幸的先例让我迷信起来,我想到了其他的邀请方式。我从中选择的方式,就是等待时机到来。
绝佳良机。我的杯子见底了,我招呼服务员来。女孩正要朝我走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女服务员也正要朝我走来。两个人一下子就都发现了这同一举动,相视而笑,犹豫着。这时,女孩像下定决心似的走过来。这样的她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勇气。
“红葡萄酒!”我对她说。“然后还有……”
她把脚稍微地从桌子旁移开,脸凑近我。
“明天早上,你能去公园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这样啊……”
她微微脸红,离远了我,然后她恢复了脚稍微迈出之前的姿势,低着头走了。我相信她会返回来,带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的愉悦心情等待着。果然,她拿着红葡萄酒返回,我的双眼对上了她的眸子。
“九点可以吗?”
“噢。”
我和她有点狡黠地微笑相视。之后她就离开了。
我离开咖啡馆,从现在到明早这段期间要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只是觉得极其空虚。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地爬上床。忽然阿槙的面孔在我脑海中浮现,但是随之,女孩的面孔取代了他,她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占据了我的脑海。这个晚上我只睡了一会儿——我起床的时候尚是清晨。我在家里走来走去,见到谁都大声和他搭话,吃早饭速度也很迅速。母亲以为我发疯了。
5
女孩终于来了。
我一边放下手杖一边站起来。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不敢正看她的脸。
我和她一起并坐下来。我稍微有些适应她在我身边,不那么紧张无措了。我发觉这是我第一次在太阳光下看她的脸。和一直看到的、在电灯光线下的脸有点不一样:阳光下,她的脸颊更加生动鲜活。
我为此很激动,注视着她。被我这样盯着看,女孩好像有些不安。只是她很拘谨,身体直直坐着,纹丝不动,只是偶尔轻轻地咳嗽下。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很想保持沉默,但是又很害怕沉默。因为我想要的沉默就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
我说起自己,然后说起朋友,偶尔问她一些她的事情。但是我没等她回答,我像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似的,又开始讲述自己的事情。我的话题不经意间聊到了朋友的事情上。突然,她打断我的话。
“阿槙他们在生我的气吗?”
她的话就像一下子抽走了我身体某一部位的麻醉药。
以前我遭受过的痛楚再次袭来。我好不容易才答道,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阿槙了。我感到几乎窒息,没法再开口说话。我的变化巨大,但是她还是和刚才一样沉默不语,这样的她让我感到很冷淡。这样一言不发的气氛越来越让人感到不自在,她见我毫无动容,自己就努力地想化解尬尴。因为我的沉默,她轻轻的咳嗽声微妙地变得引人注目。她只会笨拙地找这个话题。
“我这样咳个不停,不是肺有问题了吧。”
我突然对她很感伤。我不知道她的心脏是坚强还是脆弱。我只是在剧烈的痛苦中,开始变态地幻想着她的结核菌正一点点地浸入我的肺里。
她继续着她的努力。
“昨晚,关店门后我牵着狗散步到这边。那时两点钟左右了,非常非常暗,然后有人跟在我身后,但是看到我的狗之后,就逃走了。因为我的狗很大只。”
我的注意力被她转移了,认真地听着她讲话。她用一剂良药重新给我上药,然后又用绷带结实地包扎好。我感觉到和她待在一起的欢乐与和她待在一起的痛苦渐渐变得平衡。
一个小时以后我从长凳上站起来。我发现她衣服上腰的周围变得皱巴巴的。因为是坐到长凳上才有的皱褶,这让我感到很幸福。
我们分别的时候,约定明天下午一起去看电影。
第二天,我在汽车里认出在公园里走着的她。我小声的喊叫使得汽车猛地刹车。我整个人几乎都往前倾去,一面叫她。她坐进车内,车子打了半个弯开始行驶。一分钟后,车子经过午后少有客人,只有服务员身影的黑猫咖啡馆。对胆小的我们来说,这好像是场冒险之旅。
电影院。埃米尔·杰宁斯[1]的《杂耍班》。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见女孩在哪里。在我旁边有个人好像就是她,但是我没法确认究竟是不是。因此我用手胆怯地摸寻她的手。我眼中只看到比实物大十倍左右的人物的手脚在荧幕上不停晃动。
她一面喝着从冷饮柜取出的苏打水,一面向我极力地赞美埃米尔?杰宁斯。多么漂亮的肩膀啊,她说。她的赞美让我觉得杰宁斯只用他的肩膀就能演绎杀人的画面。但是此时我眼中浮现的,不是杰宁斯的肩膀,而是和杰宁斯的肩膀有些相似的阿槙的肩膀。我想到六月的某一天,我和阿槙两个人在街上散步时的一件事。阿槙在买报纸,我站着等他,这时一个女人从我们面前经过,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却抬头望着阿槙宽阔的肩膀走过。回忆里,陌生女人的脸变成了女孩的脸,是女孩在注视阿槙的肩膀。我知道,女孩此刻已经不知不觉地把杰宁斯的肩膀看作阿槙的肩膀了。但我不是不公道的人,我承认阿槙的肩膀确实好看。如果能有一副这样的肩膀,就和她一样,我也忍不住会喜欢吧。
我发现我已经只通过女孩的眼睛去看世界。这是我们的心像领带一样紧实系在一起的证据之一,也总是伴随着会失去的巨大痛苦。
我已经辨别不出我纠结的两颗心,哪一颗是我的,哪一颗是她的了。
6
我们分别的时候,她问我:
“现在几点?”我抬起手看手表。她眯着眼睛偷偷地看我的手表,表情非常美。
她走之后不久,我忽然想起手表。我边走边思考着,父亲给的钱已经快花光了,我得想办法自己赚点零用钱。我首先想到的是几度没钱时拿去卖掉的大量书。但是书也渐渐卖光了,就在这时,我想到了手表。
只是我对怎样把手表换成钱这种事情并不清楚,我想到有一个朋友对此很在行。以前我因为这种事情需要他帮忙的时候,都会去他公寓找他。
我在狭窄的房间里找到了满脸肥皂泡沫、正在剃胡须的朋友。他旁边一个我也认识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用烟斗在吞云吐雾。还有一个人把自己包成一团似的,在靠墙的床上睡觉,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是谁?”
“是阿槙。”
听到我们的话,那个人朝我们翻过身来。
“噢,是你呀。”他睡眼惺忪地看我。
我用神经质的、愤怒的眼神回视他。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昨天我和女孩在一起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了,他们现在会因此讥讽我吗。我很不安他们会破坏我和女孩之间的感情。然而他们三个人只是忧郁地沉默着,我从这沉默中,一下子就看出他们没有针对我的责难和恶语。于是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和他们又像以前一样关系亲密起来,一面坐到阿槙睡觉的床上。
只是我没法和以前一样去看待阿槙了。我看向阿槙的视线,总是会夹杂着女孩的视线。我出神地看着他的脸,无法不强烈地嫉妒他。我想要掩饰我内心的不平静,需要换上一副新的假面具。我点上烟,脸上装出微笑,下定决心开口。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没去黑猫了吗?”
“恩,没去。”他很阴郁地回答,脸很快转向朋友,“比那里好玩的地方多的是。”
“吉吉酒吧吗。”朋友划动着剃刀,回应他。
我从未听过这个酒吧,在我脑海中,描绘出一个非常淫乱的地方。我觉得这样的“花街柳巷”才能让阿槙郁积的欲望得以发泄。这种粗暴的生存方式,比自己至今还在自哀自伤强多了。于是我变得想向阿槙示好。
“今晚还去那儿吗?”
“想去呀,可是没钱了。”
“你有钱吗?”剃刀指向我。
“我也没钱。”
这时我想到手表,我想讨他们高兴。
“这个可以卖了换钱吧。”
我取下手表,递给阿槙。
“这只表很不错呀。“
我用像少女一样的目光看着边说边拿着手表的阿槙。
十点左右时,我们到了吉吉酒吧。我往里走时,脚绊到椅子,摔到一个瘦男人的腿上。我笑起来,瘦男人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阿槙从旁边推了一下瘦男人的胸脯,瘦男人趔趄着屁股又跌坐到了椅子上,他想再站起来时被一旁的男人喝止了。瘦男人对着我们骂咧咧。我们笑着围坐到一张很脏的桌子。一个穿着薄薄半透明衣服的女人走了过来,硬是挤坐到我和阿槙中间。
“喝吗?”阿槙把自己的威士忌酒杯推到女人跟前。
女人没动,她盯着酒杯看,好像要把杯子看出一个洞来。其中一个朋友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得大大的,样子好笑地向我示意。我眨眼回应他。
这个女人和黑猫咖啡馆的女孩有相似之处,这让我非常激动。但是,我又想到她不过是个复制的版本,这个女人的细微部分的感觉是和女孩没法比较的一种粗糙。
女人终于举起威士忌,喝了一口后又把酒放在阿槙前面。阿槙把杯中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干。女人开始露骨地把身体慢慢靠向阿槙,眼珠向上看着我,嘴唇撅起来,下巴凸起来。这个动作意想不到地赋予她一股魅力。这和女孩因为内向而显得很冷淡的举止形成了显著的反差。我终于看出了她们两人貌似而神不似的事实,总而言之她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不像对方。现在我能明白阿槙的痛苦了。
阿槙的痛苦在一点点渗透我,然后我和他、女孩,我们三个各自的痛苦交杂在了一起。我很害怕这三个痛苦会在我心中混合成具有爆发性的东西。
偶然间,她的手碰到我的手。
“哎呀,你的手很冷啊。”
她握紧我的手。我只感觉到她出于职业的冷淡,但是我的手却在她的手中微微出汗。
阿槙往我的酒杯中倒威士忌,这给我了机会,我把手从她手中硬抽出来去拿酒杯。可是我很害怕再喝下去我会醉,我很害怕醉酒后的我会在阿槙面前哭出来。于是我假装不小心打翻酒杯在桌上。
一点钟过后我们走出吉吉酒吧。计程车上挤着我们四个人,我只得坐到阿槙膝盖上。他的腿又修长又结实,我像少女一样耳朵红了起来。阿槙在背后对我说:
“好玩吧。”
“切,那种地方……”
我用胳膊肘撞他胸口。我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吉吉酒吧女人的脸,连带着黑猫咖啡馆女孩的脸也浮现出来。这两张脸在我脑中重叠,杂乱起来,最后像香烟的烟雾一样扩散开,消失不见了。我觉得疲倦不堪。我坦然自若地用手指挖出一块鼻屎,注意到手指沾到了香粉。
注释:
[1].埃米尔·杰宁斯:1884年7月23日-1950年1月2日。凭借《最后命令》和《肉体之道》成为首位奥斯卡最佳男主角获得者。《杂耍班》是其1925年的作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