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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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落魄王孙起南阳(4)

“文叔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我嚼着面含糊地应了声:“唔,这看得出来。”

“阴姑娘的眼光不错,文叔绝对会是位好夫主……”

“咳咳!”这一次我是真的被呛着了,汤面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刘嘉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望着我:“阴……阴姑娘,对不起,是我冒昧了!”

“嘎吱——”门扉轻轻拉开,一身儒雅闲适装扮的刘秀依门而立,诧异地问:“怎么了?”

我拍着胸口,及时阻止刘嘉胡说八道,抢先道:“没……没什么,咳咳……”

“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邓瑾站在刘秀身后,抬头笑吟吟地望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羡慕之色。这样直言不讳的赞美,让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

“才不呢!”不想半道杀出个小魔女来,煞风景地插嘴,“这个姐姐吃相好难看!娘一直教导我们,吃饭要讲究礼仪,坐要有坐姿,这样才显得端庄秀丽……”

我脸上顿时如火般烧了起来,都没敢抬头去看一下刘秀是何表情,忙收起面盌随手用手背抹了抹嘴,讪笑:“那个……失陪!”

随性而不惯拘束的我,原来在小孩子的眼中,也是完全没有女人味的。

住在邓家的第三天,刘秀便再次去了宛城,事后我才从刘嘉口中得知,原来刘秀频繁往来于宛城和新野两地,是将新野的粮食谷物贩卖到宛城。今年南阳郡遭遇罕见蝗灾,各家各户都只靠着存粮过活,市面上粮食奇缺,供不应求。

刘秀瞅准这个机会,四处收粮,然后集中起来贩卖到南阳都会之所宛城,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文叔打小就稳重,人很聪明,不仅读书好,还点子多。”刘嘉感慨道,“当年我随文叔、仲华他们一同去长安求学,虽说有南阳乡绅保举,可真到了长安却发现想进太学大门还是可望而不可及。我是个无用之人,当时还曾劝他二人放弃返回南阳,可没曾想他二人居然投书国师公刘歆,而后凭借着国师的威望,顺利进入太学,拜得中大夫许子威为师。那时在太学,我除了学《尚书》外,还读《春秋》,然而文叔却是一门心思只专《尚书》,问及他时,他称学识贵不在多,专精为上,学以致用即可。他这般聪明之人尚且如此,我却是贪心不足,资质鲁钝,只想着一味贪多……”

这些关于在太学念书的事情,邓禹没少在我耳边吹嘘,只是从另一人嘴里,用另一种视觉角度来表述,却又是另一番意趣。

“那个,你和邓……仲华很熟呢,这家伙……嗯哼,我是说仲华君他读书是不是很厉害?”居然不得不用敬语来称呼邓禹那个家伙,我差点儿掉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臭小子,常常吹嘘自己如何厉害,还时常取笑我,我今天倒要从刘嘉嘴里多挖些真相出来,回头看我怎么向他扔臭鸡蛋。

“仲华他啊……”刘嘉拖长了音,微微皱起了眉头,仰头望天,“叫我如何评价呢,三人中我因资质有限是学得最差的一个,文叔自始至终都是勤勤恳恳地在太学认真念书,心无旁骛。然而仲华他……却更像是去玩的,投壶、格里、六博、蹴鞠、弈棋、书画,这些太学生们课余所玩乐的东西,文叔碰都不碰,可仲华却是无一不精!”

这小子分明便是一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样板儿!搞半天他在太学就学会了这些?

“该不会还包括怎么玩女人吧?”我没好气地撇嘴。

刘嘉俊脸一红,竟然老实巴交地回答:“仲华虽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却极受那些伶女喜爱。”

我“啪”地一掌拍在自己额头,果然误打误撞,全部猜中了。

“《易经》《春秋》《诗经》《尚书》《礼仪》此五经,他却在嬉戏玩乐间便将其学得融会贯通!邓仲华……真乃旷世奇才!”

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嘉的话匣子一经打开,竟是越说越顺,抛开起初的拘束后我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很健谈的人,只是不擅与生人打交道罢了。

“那个时候仲华不用担心学里的花用,我和文叔二人生活却是经常捉襟见肘,为了多挣些钱,文叔想法子和同室一个叫韩子的人一块儿出资买了头驴,然后赁于他人做脚力,还和一个叫朱祜的同窗一起经营药材。我记得当时药材生意不好做,文叔便想了个好法子,把一些口味较苦的药材和蜂蜜混在一起出售,这样病人服用时口感会好很多,所以后来药材卖得还算不错……整整三年,我俩在长安生活窘迫如斯,全赖文叔擅于经营,仲华不时接济,添为盘资,方得完成学业。”

“刘……刘伯升难道从不过问你们在长安的生活么?他难道不寄钱……”

刘嘉涩然一笑:“刘家虽有少许薄田,然伯升素来不喜稼穑,文叔在家时一家子的收入全是仰仗他和他二哥一起春耕秋收。文叔走后,他二哥一人之力要养活全家已属不易,幸而刘元为人不错,虽已出嫁,却仍不忘时常拿些钱送去刘家接济一二。”

我目瞪口呆,无论是在现代的二十三年还是穿越后在这里的四年,我过的基本上都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现代爸妈供我吃穿念书,不计报酬;在这里阴识掌家,同样每月例钱不薄,上次去蔡阳,我见刘家有房有田,以为家境不过比阴、邓略差而已,没曾想竟会困窘如斯。

“刘伯升……”我按捺不住激动,愤然拍案道,“身为长子的刘縯,他不思养家,整日又是在胡搞什么?”

刘嘉道:“他喜好结交四方侠士,家中蓄养了无数门客……”

“什么?他不挣钱,还花钱养人?”天知道养那些门客需要多少资金,看看阴识就知道了,若非阴家家大业大,否则早败光了。我就看不出养着那些闲人跟养宠物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浪费钱财、浪费粮食。

刘嘉比了比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嚷嚷呀,我和你实说了吧,这回我们之所以会住到邓府来,实是为了避祸。”

“避祸?”

“伯升对朋友甚重义气,为人慷慨,旁人有求于他,他必倾囊相助……”

我默默在心里加上三个字的评语——败家子!

“这次收留的那批门客里有人因抢劫之罪遭官府通缉,虽说我们事先并不知情,但只恐官府追究起来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们几个才决定到新野来躲上一阵子再回去。”

我恍然大悟,把前因后果一对应,思路顿时清晰起来。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刘縯不仅仅是败家子,还是个害人精!

连累得一家子都不得安宁!

“阴姑娘……”刘嘉停顿了下,突然加重语气,我见他表情凝重,眼底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不由暗暗心惊,“我今天之所以对你讲了这么多,不为别的……前日我无意中听刘元说起,你对文叔情深意重,只是文叔性子内向,刘家家境无法和阴家相比,仅凭这点,即便是他当真对你有那份心意,也绝不会表露半点。所以,阴姑娘,蒙你不弃,望你能坚持下去,刘家虽然家资微薄,可是家中上及婶娘,下至伯姬妹妹,都是心地纯善之人……”

我慌了神,狼狈得真想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了。看来阴丽华喜欢刘秀的误会一日不除,我今生今世再难有机会翻身。

“请你——不要胡说!”我从席上弹跳而起,大声叱责,“此事关乎我女儿家的名声,我且在此慎重地说一句,也好请公子你做个见证——我阴姬对刘秀,绝无半点儿女情意!莫再听信谣言,毁我清誉!”

我故意把话说得义愤填膺,气鼓鼓地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刘嘉吓坏了,慌忙从席上爬了起来,躬身对我作揖:“姑娘息怒,是嘉莽撞!”

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不禁生出一丝愧疚,然而为把戏做足了,又不得不加强我“恼羞成怒”的程度。他对着我连连下拜,我一甩袖,装出一副气得发抖的模样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才奔到门口,忽觉门外有道人影倏地闪了开去,我心生异样,来不及穿鞋,猛地拉开门跳了出去。

“是他?”虽然那影子只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我却从身形背影上一眼认了出来。

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

他又都听了多少?

密谋

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一路摸去,却真的再没见到刘縯的身影,我困惑地摸了摸鼻子:“难道还飞天遁地了不成?”

坚信自己方才没有看走眼,于是在院里走走停停,眼梢东瞟西晃,找寻任何与刘縯相类似的物件。这一绕,没想到自己最后竟在偌大个邓府转迷了。

与阴家相比,邓家的宅第更带有一种古朴的官家气派,这也许跟邓家渊源有关——邓家世为二千石官,邓晨的曾祖和祖父都曾官至刺史,父亲邓宏任豫章都尉。

“果然……”晃过一间不起眼的偏房,冷不防里头传出一声惊呼,我身形顿了下,驻足倾听,那声音在那一声激烈的呼声之后,落差极大地压低了,“廉丹真的死了?”

廉丹?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那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就在我以为没下文的时候,一个颇为耳熟的声线低低传来:“没错,成昌之战,太师之师败了!”

太师之师?新朝的太师王匡?啊,我想起来了,廉丹……王莽之前曾派出廉丹和王匡去镇压赤眉军。

这么说,成昌之战镇压失败,王莽军败了?

我一下来了兴致,悄悄贴到窗根下猫腰半蹲,竖起耳朵仔细听壁角。

“廉丹倒也是条汉子,明知不敌,却也难得有这份勇气和决心背水一战!”这次居然是邓晨的声音,“据说王匡撤退,廉丹把自己的官印、符节托人交给王匡,言道‘小儿可走,吾不可!’。最后果真被赤眉军杀得全军覆没,自个也杀身成仁了。”

“成昌之役得胜,赤眉军士气如虹,各地流民纷纷加入,使得赤眉军兵容更盛。如今据说正转战楚、沛、汝南、颖川、陈留等地,大有攻占鲁城,挥师濮阳之势。”那熟悉的声线再次响起,我心中的怪异感始终挥散不去,总觉得分外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里头沉默片刻,终于邓晨问道:“伯升,你如何看法?”

我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刘縯也在里面,怪不得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的影,他动作倒快,一眨眼工夫便跑这来了。

“啪!”似是击掌的声响,紧接着刘縯用高亢的声音说道:“这还用说么?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此亦天亡之时,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也……”

我躲在墙根偷听原是漫不经心的,这时听得刘縯发表的一番激昂言辞后,心里却是猛地一抽,仿佛被某种东西意外刺激到了,噗噗直跳。我用手使劲摁住心口,那种悸动的感觉,久久无法平复。

光复汉室……

刘姓王孙!

一时情动难抑,我骤然起身,扒着窗户往里一瞧,却没想竟是黑洞洞的一间屋子。空空如也的摆设,窗棂上尚挂着蜘蛛网,一只硕大的丑陋蜘蛛正攀爬在网上吐丝。

心里寒碜碜的,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升了上来。

这算什么?明明我刚才听见那么多人在讲话,为何一转眼我看到的却只是一间似是荒僻已久的空屋子?

难不成……我活见鬼了?

心里发毛,我瞪着那扇窗后灰蒙蒙的房间,哇地怪叫一声,掉头就逃。

“咚”地一声,鼻梁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撞得我眼冒金星,鼻子又酸又痛,触及泪腺神经,一滴眼泪竟是怔怔地从眼角滑落。

他原是冷着一张脸,怒目相对,见我落泪,眼中寒意立减。

我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注视着他,满脑子混沌地叫嚣着光武帝、光武帝、光武帝……

两个人迎面而立,过了片刻,刘縯突然伸出右手,将我挂在颊上的泪痕用力擦去。他使得手劲极大,粗糙的指腹刮得我面颊肌肤生疼。我忍不住低呼,侧头避开。

他霍然抬起左手,一把牢牢抓住我的后脑勺,他的手掌又宽又大,竟是将我牢牢圈固住。我有些傻眼,呆愣的由他一点一点粗鲁的将我的脸擦弄干净。

“阴丽华!”

我慢半拍地应了声,面对他炯炯闪亮的目光,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

“阴丽华不喜欢刘秀?”同样戏谑的声音,却没了玩闹的口吻,他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嗯。”

不是不喜欢,只是绝对不像他们所说的有什么男女之情。要有……也是以前的阴丽华,而不是我。

“一听就知是个蹩脚的谎言。”他突然松开手,嘴角微微勾起,带了种冷冷的讥讽,“既然如此,为何又会让你大哥向文叔说亲?”

“什么?”

“难道是因为文叔不要你,你觉得丢面子,所以现在才改口说……”

“你刚才说什么说亲?”我拔高声音,强硬地打断他的话,眼里几欲冒火,“你讲清楚一点,什么叫我大哥向刘秀说亲?我大哥向来不喜欢刘秀,厌恶他还唯恐不及,哪里……”

“那是因为文叔拒绝了他的好意,拒绝娶他最最宝贝的妹妹!”刘縯嘲讽地望着我,那样冷漠鄙视的眼神令我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他狠狠踩在脚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有些隐埋已久的东西,似乎就要喷发出来,有关于阴丽华和刘秀之间的纠葛,有关于真正的阴丽华厌世自弃的真相!

刘縯双手环抱,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在文叔太学结束之前,阴识去长安找过他,说他妹妹得了相思病,病得就快要死了,求他发发慈悲,把这个没人要的妹妹赶紧娶回家吧!”

“你胡扯!”我痛恨不已,飞起一脚踹中他胸口,将他踢得连连倒退,险些摔倒。“什么叫没人要?”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火冒三丈,“你懂什么?你这个不顾别人感受,就会胡说八道的家伙!”脚下一勾一绊,我用肩膀顶住他,一个过肩摔把他掀翻在地。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别在那里满口喷粪!”我尖叫怒吼。

就算阴小妹喜欢刘秀喜欢到为伊痴狂的地步,也轮不到这个吃干饭的败家子来奚落讽刺。我真傻,这样缺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光武帝,怎么可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

刚才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会以为他——刘縯能成大器!

刘縯挣扎欲起,我奋力一跃,右手手肘直直地撞击他胸口。

“唔!”他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