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煮的茶
龙云没有与她辞别，便独自下了衡月峰，离别是一件难以言语的事，他不想看她有半点伤感，行了一个时辰，见前方有溪流，加速策鞭身下骏马，跨过溪边后，停下来歇息，他让马儿自个儿在溪边喝水，自己也蹲下，捧水洗面。
待眼前波动的水纹退去，龙云盯着溪流倒影，愣足了片刻，忽然闻得一阵快赶的马蹄声，他很快抬起头，往对面看去，只见一匹骏马正端端正正的立在岸边，在骏马上，那尾随而来的白衫女子，她神色间的笑意在风中轻扬。
马儿踏着溪流奔过来，准确无误的停在他身边，马背上的单黎夜轻足落下，放任自己的马儿去吃喝，又见龙云面上满是水珠，给他递了块丝帕。
待吃饱喝足，两人各自牵着马儿，慢悠悠在一片广茂的芦苇丛地中缓步穿梭，她在前，他在后，芦草高度盖过了人身，风吹过时，微微飘荡着，一个劲儿的往两人身上扑。
看似很惬意的两人，却是默默无言，龙云见她清雅的背影，脸容沉凝微肃，终是问道：“为什么还要回去？”
单黎夜放慢了脚步，纤长的手伸出，抚过龙骧身上的绒毛，回头时，瞧着他笑了：“既然是我带你出来的，就必须由我和你一起回去，这一路上还需两个时辰，若我不陪你说说话，你一个人岂不憋屈死了？”
龙云道：“我怕你这样回去，会再也出不来。”
等着他的步伐往前，行至与她平齐，单黎夜的笑意如常清爽：“龙怿山庄困不住我的。”
“灵儿。”龙云深沉讳莫道：“你已经不是龙怿山庄大小姐了。”
是了，她不是了。
半月前她为了烈火剑踏出山庄时，庄主父亲曾放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龙怿山庄小姐，也不再是我的女儿，你的生死婚嫁，一概与我无关。”
龙轼风向所有人说明，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道的人，以为父女俩闹别扭断绝亲情，知情的人，便明白龙若灵本来便不是真正的龙家大小姐，冒名顶替了这么多年，早就该回归正位了。
知晓龙云有担忧的意思，单黎夜露出笑意：“放心吧，我只是回去问候一下父母，很快就走。”
淡淡的话语，却难消他心中顾虑。
单黎夜翻身上马，拧紧了手中缰绳，悠悠前行，龙云牵住缰绳，矫捷的身躯也跃到马上，幽幽草丛之中，只见一匹雪色马狂奔而去，一匹黑马在后面跟随着，滴答的马蹄声，响落了谁的红尘，浮获了谁的年华芳心。
两人回到山庄时，红依绿袖俩侍女早早在门口相迎，只不过迎接的不是她。
绿袖道：“云少爷，您回来了，庄主在书房已等候多时。”
龙云没有多言，朝书房而去。
而对于单黎夜肆无忌惮的走入山庄，绿袖有些踌躇，小心翼翼的拦了拦：“姑娘……你……”
这样闯进来，不妥吧？
红依皱着眉，却是上前阻止了绿袖：“姑娘许是落下了什么，才回来取。”
单黎夜看着红依，微凝了笑颜。
论分寸，红依比谁都懂。
对于单黎夜这样玩意探索的目光，红依则用垂首表示，低得都快看不见红依是什么神色，良久，单黎夜抽回视线，没说什么，转身去了如意轩。
如意轩不大不小的庭院中，摆了一张长案，单黎夜白衣清长临立，正娴熟的煮着茶，拨弄茶叶，小小的院子茶叶飘香。
玉儿闻及她回来，几乎是疾足奔入，难得见到玉儿也有这般莽撞的一面。
“玉姑。”
“姑娘。”玉儿脸色些许怪异，对她改了称呼：“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玉姑赶的巧，我好久没煮过茶了。”单黎夜却是一笑。
玉儿眼波低眸，只见面前的长案上摆放了许多整齐的茶具，玉儿有些为难：“姑娘不该回来的，夫人她……”停住，后面的话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玉儿警惕的看了看周围。
“母亲不愿见我，是意料之中的事。”单黎夜只轻轻笑起，用茶瓢舀起茶水倒入杯中，撵上杯盖：“玉姑不必担心，我回来，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关于安晨的事情，玉姑是不是知道很多？”
“我不知道。”玉儿紧张。
“许久没煮茶，这手艺越发生疏。”
“姑娘茶艺登峰造极，无人可比。”
单黎夜端起来茶杯，泛起一丝笑容，递在玉儿面前：“玉姑，你好像，从来没喝过我煮的茶。”
玉儿看着那杯茶，只苦笑道：“姑娘的这杯茶，我消受不起。”
龙怿山庄以茶出名，身为龙怿山庄的大小姐，自然会煮得一手好茶，可惜，因为小姐与夫人反反复复不明不清的关系，大小姐不得不把这点兴趣埋藏。
玉儿心有苦涩，当年那件事，无论是夫人还是她自己，其实都没有放下。
夫人痛失爱女，如何也寻不到踪迹，当另一个女婴出现在那个摇篮里，而那女婴身上却有个独特显眼的印记时，夫人心中怒极，从一开始便是要赶尽杀绝的态度，眼中根本容不下这个女婴，好几次暗中使计要其性命。
庄主察觉后，与夫人因此吵架分居，带着年仅四岁的少庄主离开，以此逼迫夫人接受，否则他们父子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山庄空落，夫人独自守了半年，终于被迫妥协，答应不再伤其性命，这个女婴在山庄终于留有一席之地，女婴吃穿不愁，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虐待。
只是，有时候最受痛苦折磨的，是旁人无视的态度，整个山庄，除了庄主，没有人肯亲近这个女婴，即便是她玉儿，她从小看着这个女婴长大，给喂奶水，穿衣服，她也不敢过分亲近，甚至女婴哭的时候，她虽不忍心，碍于夫人在场，也不敢去哄。
正是如此，小姐的性格才极度冷僻。
少庄主原本也是不喜欢小姐的，认为是小姐让他父母吵架让这个家支离破碎，总是喜欢欺负年幼的小姐，小姐被欺负也不哭不闹，那个小小的少女，对所有人都很冷漠。
后来不知怎么的，在小姐七岁时，少庄主态度改变，对小姐开始百般讨好，但小姐并不领情，夫人见少庄主不务正事，且两人因小姐频频作对，夫人一气之下便将少庄主送出去学艺……
玉儿记得，在大小姐十岁那年，被接回山庄的小姐性格不似从前，夫人说小姐中了催魂蛊，不记得很多事了，小姐忽然变得爱笑爱玩闹，一点也不介意别人的目光。
有一日，她在院中煮茶，小姐蹲在她身边半天，饶有兴趣看了许久，小姐挺有天赋，学着她的模样，亲自动手做出来第一杯花茶，小姐开心至极，说要请她喝，她却不敢喝。
当天，她被夫人责罚。
理由，便是她让小姐碰了茶具。
小姐对此不服气，偏要与夫人较劲，继续去煮茶，谁知，小姐要打水，婢仆不让，小姐要茶具，婢仆不给，小姐要茶叶，婢仆死死抓着不放，哭诉着求小姐放过……
玉儿很少见这个大小姐有什么心软之意，直到小姐看着别人跪地求饶，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然放弃了习茶，只远远看着，又或者，会偷偷学着怎么分辨茶叶。
后来小姐与夫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但煮茶这件事，仍然是不被允许的。
再后来，小姐有了龙云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原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姐十四岁那年，夫人瞧着小姐这副越来越熟悉的容貌，忽的开始不顺眼，常常不愿待见，夫人经常神情恍惚，喃喃同她说道：“玉儿，她和她，越来越像了啊……”
两人关系再冷了下来，小姐那时已偷偷习得许多茶艺，便煮茶孝敬母亲，谁知夫人面目怒极，摔了小姐的茶灶，严令不许让她碰这样东西，后来，小姐便真的再也没弄过。
玉儿仍记得这位大小姐那时的眼神，很平淡，平静，对夫人的行为不恨不恼，也不反驳，静静的收拾破碎一地的器具，嘴里呢喃：“可惜了这好茶……”
夫人不让小姐习武，亦不让碰茶。
可这两者，如今小姐都沾了。
夫人又如何还能容得下？
这些过往，玉儿一直憋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时至今日，庄主既然已经不肯认小姐，不再护着这个认了十七年的女儿，夫人焉能不除之而后快！
而这个时候，小姐偏偏还能如此坦然的回来，在院子里明目张胆的煮茶。
玉儿眉目不忍，心念一动，一股情绪被触及，忽然的抓住了单黎夜的手：“姑娘，你不要待在这里了，你快走吧！”
“为什么？”单黎夜腕力稳住，没有让手里的茶杯倒地，她看得出玉儿的激动，却还是想问个为什么，玉儿是温轻兰最贴身的身边人，没理由要这样向着她说话。
玉儿皱着眉，咬牙：“姑娘，你不该再回来的，夫人，夫人她……”
眼前的小姐是玉儿看着长大的，多年相处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情分，如何能坐视不理，可最后，玉儿的话还是咽回了口中，她也不能背叛夫人，说出那些残忍的话。
单黎夜心中已经大概猜到了什么，应该是温轻兰对她起了杀意，安晨很早前便曾说过，温轻兰一直容不下这个非亲生的女儿。
低敛了片刻眼眸，单黎夜将茶杯搁置桌上，掀衣而坐：“玉姑，谢谢你，你肯担心我。”
“姑娘。”玉儿摇了摇头，不明白眼前人竟还能如此淡定，不知即将迎来的，是怎样一场风波，玉儿急忙道：“你还是快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不同于玉儿担忧的神色，单黎夜仍是镇定自若，只是道：“下次见到安晨，我一定替玉姑揍他一顿，这么好的玉姑，他怎就偏偏看不上。”
玉儿脸色一白，自己在替她担心，她却拿另一个人来打趣？
多日前，玉儿听见了庄主与夫人的对话，才知道了安晨此人并不简单，庄主与安晨表面上是主子与护院，实则暗地里并不合，但庄主却愿意留着安晨待在山庄，让他护着小姐。
十七年，安晨在这里待了十七年。
他为了那个女子，竟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熬了整整十七年！
事到如今，玉儿已看清一切，在安晨离开后，她便已经死心了，她想过，若是早知道这个人是谁，若是早知他入山庄的目的，她一定不会对他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情义。
可笑的是，他心中有人，更可笑的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而那人的死，跟自己牵扯不清……
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
单黎夜这番言语，虽是好心，却无疑在玉儿心上挖了一刀，玉儿忽的一冷，咬牙冷道：“他根本就不叫安晨，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在这个山庄，他只看得上姑娘这张脸！”
单黎夜错愕，她是真心的觉得玉儿很好，安晨不知好歹，原想替玉儿骂两句，谁知弄巧成拙：“玉姑，我不是那个意思。”
玉儿被拉回心绪，已然没了多余的话去劝什么，神情转悲：“姑娘，自便。”
单黎夜忽既想明白什么，苦笑道：“玉姑也把我当成了我娘吗？”
这回，换成了玉儿慌措。
“你果然知道了。”
玉儿面色凝成一团，顺着延伸而来的声音看去，玉儿身体微颤，几乎站不稳，惊道：“夫人！”
单黎夜冷不防转身，轻轻向后凝撇。
身后那位气场强大的庄主夫人已经缓步至长案前，看着烟雾缭绕的沸水热气，温轻兰唇边勾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冷笑，最后，向玉儿冷然递了一眼。
这个眼神，是让不相干的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