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之内 欲望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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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火山旅(3)

男孩开始翻身。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睁开了,正对上穿透窗户笔直不拐弯的一束光。他闭上眼,迅速抬起右手挡在脸上。光执拗地从他的指缝里挤进、铺开,他的脸依旧被那束光罩着。他的嘴里发出了一个“shit”的音。随着那个短促的音节,他往床边挪了挪,一直挨到了床沿。光暂时失去了目标,他睁开眼,两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

右手从脑袋底下伸了出来,在空中挥过一道弧,落到了床边的小桌子上。他的手非常苍白,手上的青筋明显突起,像树根般扭来扭去。显而易见,皮肤并不厚实。那样薄薄的一层皮肤,为什么血就透不上来呢?

细长的手指摸索着,终于触到了长方的烟盒,收紧、平平地移到大腿右侧,松开,放下。手再次平平伸出,这次他抓回来的是只塑料打火机。他的身子还是没有动,手指灵活地抽出烟,关节一屈,烟就到了嘴上。再一伸、一屈,“啪嗒”一声,火苗就蹿起来舔着了烟。他的鼻子里发出了沉重粗短的吸气呼气声,蓝色的烟雾一股赶着一股往外喷。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体内流窜了,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将剩下的烟头往地上一扔,垂下的两只脚塞进拖鞋,抬起右脚,将仍在往上细细冒烟的烟头整个踩在了脚下。他的脚在地上来回磨蹭着,慢慢不动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弯下腰。头像突然失去支撑般软软垂下,两只手长长地垂在脚旁,及肩的发倒伏下来,掩住他的脸。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直起腰,拿起一旁的遥控器,打开了音响。

“Riders on the storm,Riders on the storm”,他跟着唱了起来,一边取过一旁的袜子套上,穿上鞋,系好鞋带。

他蹲下来,从床底拖出一个庞大的草绿色军用书包,走到衣橱那里,拉出几件衣服,看了看,扔进袋子,又去书架那里挑了几本书塞进去,然后拿起小桌上堆放着的几只黑色CD包,它们一下子就把书包撑成了四四方方。拉链拉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手,又把CD包统统拿了出来。透明封袋在他手指下一张张翻过,他反复看了很久,终于从中挑出几张重新放进包里,其余的,仍旧搁回了桌上。

拖着书包原地转了一圈后他拉上拉链。叹一口气,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一支笔。他写得很慢,笔尖在纸上停停划划。终于他放下笔,“唉”了一声后将纸压在一只玻璃杯下面。

他转身在床边坐下了,将一把木吉他放在自己腿上。他的手指飞快地舞动起来,几段旋律后,他放下琴,将它靠在了一边床角,“啪”地一声关上音响,拎起地上另一把黑色的电箱琴,站起来,掂了掂,一把甩上右肩膀,左手拎起书包,环顾一周。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绿色的墙纸又脏了。

他的手指尖在墙上一路拖去,最终落在了圆圆的门把手上。

门在他的身后合上。

木板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声音远去,又移近。有一瞬,脚步声没了。随后响起“窸里哗拉”一声,闷闷的。脚步声再次在楼道回响,越来越轻,渐渐听不见。

淡淡的烟味,有气无力地浮着。他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跑出去,游动着,搅得空气里热热的,渗到我的皮肤里,有些温暖的湿气。

明亮的阳光这会儿已经延到了床前地上,照着那摊灰色的烟印子。

11

物是人非事事非。

谁都害怕触景生情,可是南没有力气将西的东西打包归整,只好每天面对这些和他有关的物什。

索性不见也是可以做到的,她可以回到母亲身边。但是她还记得执意从家里搬出去的那天母亲冷冷的眼神。

母亲不是南的亲身母亲。她年轻时生了一场大病,不能生育,于是领养了她。

她的书一直念得很好,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一路遇见的都是绿灯。找工作也顺当,没让母亲操过什么心。母亲对她很满意,总说没有辜负一片苦心等等。结果到了找对象的时候,她却让母亲一下失望到底。

和西确认了恋爱关系以后,一个周末的傍晚,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南也一头钻了进去。

该说的她都说了,也不知道母亲听进去多少,反正她照旧洗菜切菜,沥一沥水后往油锅里倒上油,倒上菜,“哧拉”一声,话就被菜香油烟气给淹没了。菜炒完了,母亲在围裙上擦一擦手,把厨房门打开,伸头冲客厅里喊,“老汪,吃饭了。”

老汪是南的父亲。当然了,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他合上报纸,取下老花眼镜,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饭桌边。

南也走到了饭桌边,摆上三副碗筷。

那餐饭和往常的任何一餐一样,母亲说股市又跌了,这下全都被套牢了,父亲就埋怨,叫你别炒别炒你非要炒,怨谁呢,你?南照例一旁劝着,炒了玩玩呗,可以防止老年痴呆症,谁还指望着靠这个发家致富呀?母亲突然就开口了,本来还指望着你找个好人家接我过去享福呢,现在啊,不动我这房子的脑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老汪有些莫名其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搛了一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碗里。

“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一个上海人,有什么用?什么人不好找去找个乡下人?我看你呀,骨子里就是个乡下人。”

母亲就说了这么多。第二天一早照旧为南做好早饭喊她起床。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付完三个月的房租后南回家收拾东西,母亲靠在她的房门口,看着她把橱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看着她把衣服和书本都堆到床上,等到她开始捆扎的时候母亲叹了口气。

下面是母亲的原话:

“自己也是大人了,事情想想清楚再做,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算了,我也是多事。你找谁我都不管,我管不着啊。自己当心点,别人再好,总没妈照顾得好。”

行李挺多的,书和一年四季的衣服,还有一台电脑。南知道母亲不会喜欢西,所以没有叫他来帮她搬家。父亲想帮她把东西搬出去,但是母亲拦住了他。她推着他进了卧室,并且关上了门。南一个人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总算把东西全部搬上了出租车的后车厢。

然后她就上了车。更好的生活在等着她,她相信。相比而言,母亲的态度实在不算什么。

父母数十年的养育之恩抵不上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的渴望,南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自私的坏小囡,可惜当她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实已经证明了她的失败。她害怕自己会在母亲面前失声痛哭,面对至亲的人她只能选择逃避。

面对本身是难免的,但是面对的时间长短可以选择。于是南尽可能地呆在公司里。

除此以外,她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不想见朋友,因为不想诉说。就像一个伤口开始流血的时候,你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时间过去,它自动愈合;或者是把它捂起来,不去看它的样子。伤口总会好的,会结上一层暗红的痂。那时便觉得痒,便要伸手去挠。诉说的心情大抵如是,忍不住地要把那痂揭开,看看当初的伤口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在小心翼翼地剥去痂以后,或者看见粉红的新肉,或者伤口再次流血。但无论如何,这次的流血不比当初,真正的伤痛已经过去。

南还在最初的流血期,所以她只想一个人守着,守着伤口结上痂。

这段时间让她重新仔细地审视了她的工作环境,之前的两年时间里她并不认为它是她事业上的一个很好选择。公司不够大,客户不够多,说出去名声不够响,发出来的银子也就那几个,她一直很想跳槽,奔向更光明的未来。

可是在她需要疗伤的时候,她发现公司是一个相当宽容的环境。偌大的办公桌上,密密的文件架是一堵安全的矮墙。墙外有墙外的世界,只消伸伸脖子,把背挺挺直就能看见。不想看的时候可以窝在椅子里,只对着面前一台笔记本电脑。她可以冠冕堂皇的泡在公司里,享受晚上八点以后一顿饭三十元的津贴,九点以后还可以打车回去。

没有人过来问她在做些什么。

一直在这样的宽容里而不自知,她有些内疚,又有几分感激。

她从网上下载了最新的QQ聊天软件,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漫画书里常见的美女头,大眼睛、尖下颏、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她整日整日挂在线上,于是不断地有人来敲门,请求通过她的验证。只要用户资料上的性别显示为男,她都一下加其为好友。来者不拒地渴望,渴望认识新的人,新的男人。她在渴望可能。

她不再听音乐,因为不能听,虽然西留给她许多碟。流行歌的歌词总是很煽情,句句都会让她拐弯抹角想到西;摇滚的歌曲又会让她联想起西唱歌时的样子,一想到他她就会哭。

每天她都在公司呆到凌晨两三点,一直呆到呵欠连天,连眼都睁不开的时候才回家。可下了车一拐进弄堂,远远看见自己三楼的房间,无法遏制的幻觉立刻产生。她总觉得屋里有灯光,有灯光就意味着他在。这个念头浮起的同时另一种清醒迅速的钻出,并很快覆盖了前面的想法。因为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挽起窗帘,让阳光晒一晒被子。在她的房间楼下,有一盏很多年前的路灯,路灯始终没坏。昏黄的灯光照在窗玻璃上,会产生奇怪的反光,这个反光聚在玻璃的某一处,就形成了一个光圈,明晃晃的,乍一看,真像是屋里的光透出的亮。

事实她是知道的。可她对自己的幻觉无能为力。

幻觉带来一瞬的狂喜,随后被清醒带来的绝望淹没,于是心中充满了绝望。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先打开底楼的大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就掉进了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丝的光。

楼道灯的开关,在她住的房间里。西在的时候,她总是准时下班,那时夕阳还有余辉。

12

那天深夜,女孩一个人回来。她拿起桌上的纸看了一会,把它用力皱成一团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再过了一会她又把纸团从桶里拣了出来,抚平了,拉开抽屉塞了进去。床上,男孩离开的被窝松松地留着空缺。她脱了衣服钻进去,随手关上灯。

很快,窗外将传来第一声鸟叫。

这是拉响整幢房子声音的导线,随后,各种声音将接踵而至。声音不懈冲击,把星星冲得涣散,把夜幕冲出一个缺口,太阳便从里面掉了下来。

散落在整个大地上的光一并照亮了屋子,女孩从被窝里钻出。她站在床上,先将左边窗帘拉开,拧住窗帘转几圈,松松挽一个结。再往右跨两步,重复同样的动作。

窗帘很好看,嫩嫩的粉红底子上修长的银色百合,我很喜欢。在他们搬进来之前,那对中年夫妇只用几张旧报纸糊住最靠床的两排窗户。日子久了,报纸泛了黄,我看着,像看一个污渍印上了身。

他们搬进来住的那天晚上,女孩爬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扯下报纸。量了量窗户尺寸后她

转身出去了,再走进来时手里多了两块布。在床沿坐下,她开始缝布边。男孩在一旁摆弄他的琴。

“我很喜欢百合花。跟你说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