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山旅(2)
西也呆住了。一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付这样的场景。这和他们受的一贯教育同样有关。性是隐秘的,需要悄悄进行。虽然在任何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打开这个城市房间的天花板,可以看到许多对人在交合。但是这不影响大部分人的认知。性需要隐瞒。
南已经不记得她躺在那里竖着耳朵楞了多久,西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到他在疲软。后来他退出了她的身体,从她身上懒懒地滑下。她闭着眼,感受他的离开。火机“叮”的一声后,她闻到了烟的气味。他反手关上了顶灯,然后打开了音响。
听见他“啪嗒”一声关上灯,她睁开了眼。
黑暗中看不见烟雾游移的样子,但她知道他抽的是“中南海”,他只抽这个。曾经有一次,他剥开“中南海”的海绵嘴给她看,“有没有看到上面细细的针孔?这是活性炭过滤。”他不是一个喜欢改变的人,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前。问题是,不尝试,又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所以尝试不可避免,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反应。与人格和性别无关。
她尽量轻微地转头,头部的重量压着头发在枕上碾过。
像战车笨重地碾过泥路上的花瓣,无声无息地逼着未知的前方。
他放的是一张Joy Division一九八零年三月的专辑,《Closer》。之前他们曾无数次听它,一人戴一只耳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躺下,在门角边
挨着花园
眼神游荡
从篱笆到墙
无从解释
也不做什么
只盯着树看
看那些树叶飘落下来……
那时的视线在远方。蓝的天,绿的树,草地上有小孩在嬉戏。二十三岁的Ian Curtis的声音飘渺在空气里,让她感到湿润。
可是这一晚,同样的声音,她却觉得主唱在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厌烦的、悲观的情绪。在这个突然回归到安静的夜里,她感到了他们之间压抑的沉默。那是她第一次对未来感到茫然,她开始害怕,害怕这样的沉默,害怕失去他。
她就保持着这样的睡姿一直到了天明。其间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窗边天色返青,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她侧过头看西。他的头歪向另一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微笑也没有愤懑。眼睛紧闭着,她看不见他的瞳人,因此也无法看到她的存在。
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她的身边,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甚至皮肤挨着皮肤,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们是那样的亲近,甚至让她觉出了陌生。
这个道理很简单,物极必反。
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在偶然的认识后希望可以继续交往下去,于是需要理由,需要共同点,并且希望可以由这个共同点开始扩散开去,最好可以彼此覆盖彼此。边缘不断地、缓慢地扩张。就像往抽水马桶里扔进一张手纸一样,它不是立刻沉下去,而是一刻不停地,慢慢地湿开。然后有一瞬,它被全部淹没。她就像那张灭了顶的手纸,被一个新的环境完全浸透了,结果是无法呼吸。
她一点都不习惯新的改变。
赤裸的手臂觉着了冷,只是不想动。心似乎离肉体很遥远,可以无视它的感受。
太阳升起来了。
光线渐强,照得她忍不住缩回手,往上拉了拉被子,一直拉到眉毛底下。
这一动,旁边的西就跟着动了。
“哎呀,这光……”他嘟哝了一句,接下去的动作让她吃了一惊。他拎起枕头,倒到床的另一头,继续呼呼大睡。她本来还期望着可以和身边那张脸说上几句话,比如,这太阳真好啊,你睡得怎么样等等。结果,音节还没有变成单词,脸已经变成了两只光脚丫。
她悻悻。看一看闹钟,只有七点多,还可以再睡一个小时。
于是了无睡意的她大张着眼看天花板。没有戴隐型眼镜、深度近视的她只能看到天花板上灰蒙蒙的脏,具体脏在哪儿,看不清。
他们同居生活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不了了之。
6
女孩总在早上八点起床。闹钟“嘀嘀嘀嘀”响起的时候她会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把抓过床头柜上仍在嘀嘀作响的小机器关掉,然后偷偷瞄一眼睡在一旁的男孩。他的眉头会在那个时候皱一皱,翻个身,转向靠窗的那一边。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后开始穿衣服,然后坐在床边看一会儿他的后脑勺,帮他掖好被角后才轻手轻脚下地。
星期一到星期五,她离开家后一直要到傍晚才回来。周末那两天,在她锁上门后三分钟,可以清楚地听见楼下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半个多小时后她会手里拎了菜再开门进来。
不管什么日子,男孩始终在床上躺到很晚才起来。他们确实不用叠被子,连将被子反个面晒晒太阳的必要也没有。因为男孩起床的时候,通常太阳也已经准备下山了。
女孩离开不久,男孩便把眼睁开了。他并不急着离开床,有时扭开电视,有时打开音响,有时拿起床边的琴,更多的时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望着他,想捕捉他的眼神落到了哪里。后来我发现,他的眼神不是外发的,而是陷进了眼眶里。灰色的眼白铺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淹没了当中的那一点黑。
晚上七点左右他起床,她总能赶在他换衣服之前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简单洗漱后他背上琴,他们一块离开。半小时后她一个人回来,先把窗子统统推开,抖一抖被子,掸一掸床,顺便收拾他换下的脏衣服,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新鲜空气一下子扑进来,温热的烟气四散奔逃,咝咝游出窗外。
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竹竿上,没有拧干的水从衣角往下滴,被打湿的那一小块木地板看起来颜色格外沉实。做完这些后她往床上一躺,看书、看电视,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围绕着日光灯管,蛾子上下翻飞。电视机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书页被风卷着,哗啦哗啦一连翻过好几页。等到电视机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楼下传来了钥匙声。男孩回来了。
他睡着的时候她醒着。他醒着的时候她睡着。
在湿润的吻里可以开出幸福的七色花,反之,幸福会枯萎。
而我,再也没有看见第一天晚上那样的吻了。甚至,他们很少坐在一起交谈。
枯萎的花瓣落下来,蜷缩在地上。如果这时给它们热吻,它们会再度复活,回到幸福的枝枝杈杈上去。但是没有。男孩不断的叹气,沉重的叹气像一阵接一阵的飓风,把花瓣彻底给卷走了。
没有一种变化不是潜移默化得来的,所有的改变都需要累积。我想我比女孩更早地意识到了变化的可能性,我说过,我看得多了。
7
三个月后,西离开了南。
最初的悲痛过去后,南重新面对这个事件,发现这是一个单方面预谋的行为。也就是说,在他们亲热的时候,在他们头并头挤在被油烟熏黑的公用小厨房里洗菜做饭的时候,在她呼呼大睡他抽着“中南海”看意甲德甲的时候,甚至在他进入她体内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张楚的旋律始终在他的脑海里阴魂不散,“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塞壬的歌声在遥远的海上飘荡,声波从他的耳、鼻、眼、口里钻进他的心,攥住他,带走了他。
有个成语叫心怀鬼胎,南觉得,把他从她身边带走的力量就是这样的一个胎儿,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被偷偷植到了他们中间。这个胎儿既然成立了就有了它自己的力量,在她以为日子一天天都过得很平静甚至可以用幸福这个词来形容的时候,她乐呵呵地带着它到处跑,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她不知道这个胎儿已经存在了,并且生长。它能呆在哪儿呢?它只能呆在她和西之间的缝隙里吧。她仍旧往前走,日子哗哗的成为身后的过去。痛苦已经在未知的距离被设定,她一路欢歌向前。
胎儿日长夜大,她和西的距离因此被撑开,直到有一天,胎儿最终成型。它需要呱呱坠地,脐带必须被断开。
她和西,无法相连了。
胎儿降生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没有一点征兆。
南记得早上上班她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是她进公司两年来绝无仅有的一次记录。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在清晨微蒙的星光里,她突然醒过来,发现他也醒着,他们就做了爱。和之前的几次一样,她任他抚摸,并在他手指的暗示下转过身去。他贴紧她,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严丝合缝,密不可分。他从她身后缓缓进入。他们压抑着呼吸。他什么都没有说。
做完爱以后有些倦,她又睡着了。一睡就睡过了头。
走在上班的路上她心情十分好,她甚至想到了“小别胜新婚”这句话。那天天上有云,身边有风,是冬天里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确切几号她已经不记得了,这个日子如果她想知道,还是可以查出来的,因为西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日期。那封信她没有丢掉,但是也并不随手可及,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痛楚中把它塞到了哪个角落。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像个孩子般微微咧着嘴,眉头紧皱着,她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额头,希望他的表情可以因此而舒展。
两个星期前他提出想和乐队的朋友一起住,说那样更有利于他的创作,还说他喜欢晚上听音乐,戴耳机不舒服,又怕吵着她,影响她第二天上班。她没说什么。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朋友她也都认识,更主要的是她爱他,所以愿意事事顺着他。她没有对他说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半夜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再在他拍拍她的头后重新进入黑暗,也没有告诉他她已经习惯了被他嶙峋的骨头时不时地戳痛。南是个好女孩,她什么都没说,虽然下意识地,她张了张口。
于是西隔三差五地回来,拿点东西后再离开。南总是趴在窗户边上瞅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弯角。那儿有一排垃圾桶,有时她懒得下楼,便托他把垃圾带下去。他会在转弯前腾出一只手,举起来,摇一摇,并不转身,然后就不见了。她缩回房间继续看电视。
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了。
8
在这对年轻的男孩女孩之前,生活在这里的是驼背中年男人一家。每天晚上,他们都头并头躺在里间的大床上。男人举一张报纸看,有时他的胳膊肘抬起,不小心碰到了女人的脸,就会皱一皱眉,“你脸上涂了什么?那么粘?”女人并不回答,只转过身去,拿背脊对着他。男人看一眼女人睡衣上的格子,继续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
外间沙发上,他们的孩子翻一个身,轻轻地咂一下嘴。
他们在的夜晚始终十分安静。
有时他们也会上下叠在一起,做爱,这是他们唯一的一种姿势。床腿缓慢地嘎吱嘎吱。
男人开始发出闷闷的喘气声。女人突然就开口了:“淋浴器开关检查过了?”
9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铃”地响,南接起来,刚想例行公事的来一句,“您好,某某公司”,听见是西的声音,忍不住就笑了,忍不住就温柔了。
南问,“你起来啦?”西唔了一声。
南继续问,“你吃过饭了吗?”西又唔了一声。一时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他们陷入了沉默。
在沉默中她想起了早晨的甜蜜,决定问问他,今晚会不会和她一起吃饭?今晚还走不走?话刚到嗓子眼,那边先开了口,“我走了。钥匙放在门口的洗衣机里。”顿一顿,声音低下去一半,南几乎想把话筒塞到耳朵里,“我不回来了。对不起。”
“你……”她听明白了,也知道没有听错。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太好了。可我不想这么快安定下来,我现在一点灵感都没了。”
她反应过来,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下子挤了太多,结果一个音节都没能挣出来。
他们互相沉默着,她能感受到他的在,但是她触摸不到他。
右手的话筒被她紧紧地压在脸与手之间,头很重,全部搁在手上。手肘支撑着手,桌子支撑着手肘。西呢?会不会也觉得头很重?他的头,又搁在了哪里?南把五根手指绕在电话线上,从小指绕到大拇指再从大拇指绕回来,绕到无名指的时候,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嘟嘟嘟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南轻轻地放下电话,再推一推,确信搁好了。这时候同事敲一敲台子,通知她去里面的会议室开会。
她拿上笔拿上纸拿上水杯,先去了茶水间添上热茶,再慢腾腾走进铺了红地毯的会议室。太阳开始往下落了。对面高楼上张挂了很大的一块广告牌子,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像一个叠好的大被窝的剖面图。太阳先把腿伸了进去,再努力地塞进它滚圆的身子,最后,它把头也藏了进去。在太阳的世界里,现在它需要睡觉了,它关上了光亮。天于是黑了。
黑色的天空隔着一层玻璃望着她。她背对它,害怕它会冲破玻璃或者玻璃自动放弃她。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落进黑暗里。也许总有一天会,早晚都会,但她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就在今夜吧,她就要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了。坐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在缭绕的香烟和水杯口冒出的热气里,南两手冰凉。
会开了两个小时,她想西也想了两个小时。
反反复复泛上来的,只有三个字——不相信。
西在上海是一个人。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几个一同玩音乐的朋友。从他们住的地方搬走以后,他搬去了朋友家住。只带走了随身替换的衣服和一把电箱琴。剩下的衣服、鞋子、香烟,还有另一把木吉他,统统留在了房间里。
她知道他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随时都可能需要离开;他也知道她明白他的处境,尤其是他确信,她还爱着他,不会逼他太甚。所以他放心大胆的走,留下她独自面对一个突然被打断的局面。
10
早上十点,阳光洒进屋子,一个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