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堡(1)
到来
一个深冬的后半夜,K来到白雪皑皑的村子。城堡所在的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一点儿看不出有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痕迹。K站在一座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长时间地凝视着山冈上那片虚无的景象。
接下来,他向村子走去,寻找投宿的地方。客栈还开着门,客栈老板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客人来,尽管这时候已经无法为客人腾出房间,这让他感到恼火,但他愿意让K睡在大厅里的草包上。K接受了客栈老板的建议。几个庄稼汉还坐在那儿喝着啤酒聊着天,但是K不想攀谈,于是他到阁楼上去拿来了一个草包,在火炉旁边躺了下来。这里很暖和,刚才在聊天的庄稼汉,现在也都默不做声了,于是K抬起疲乏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以后,很快就睡熟了。
可是没多大一会儿,他就被人叫醒了。惊醒他的是一个年轻的穿得像城里人一样的小伙子,只见他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细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站在客栈老板的身边。那几个庄稼汉还在屋子里,有几个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和听得更仔细一些,都把椅子转了过来。年轻小伙子因为自己惊醒了K,便彬彬有礼地向他道歉,同时介绍自己是城守的儿子,接着说道:“这个村子是归城堡所有的,谁要是住在这儿,也可以说是在城堡里过夜的话,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停留。而你没有这样的一张许可证,或者说你至少还没有把它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K支起了半个身子,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起头来望着年轻小伙子和客栈老板,说:“我这是闯进了哪个村子?这儿有城堡吗?”
“是的,”年轻小伙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此时,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对K这句问话摇头,“这儿是我的大人威斯特·威斯伯爵的城堡。”
“难道每人必须有一张许可证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似乎想弄清楚自己所听到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每人必须有一张许可证,”那个小伙子伸出臂膀向那些在场的人说,他那种手势带着鄙视和嘲笑K的意味,“难道不需要有许可证吗?”
“哦,那么,我去搞一张许可证来,”K边说边打着哈欠推开毯子,像是准备起来的样子。
“请问你打算向谁去申请许可证?”小伙子问K。
“从伯爵那儿呀,”K说,“只有这样才能弄到许可证啊。”
“半夜三更,想从伯爵老爷那儿去申请一张许可证!”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叫嚷了起来。
“不可以吗?”K冷冷地问道,“那干吗叫醒我?”
这一下把小伙子激怒了。“你少耍这种流氓态度!”他嚷道,“我要求你必须尊重伯爵的权威!我叫醒你是通知你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
“玩笑已经开够了吧,”K用一种特别冷静的声调说着,重新躺下来,盖上了毯子,“朋友,你未免有点儿过分了,明天我得好好跟你谈谈你的态度问题,如果需要的话,客栈老板和诸位先生都会给我作证的。我告诉你,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明天会带着工具坐着马车来到这儿。我因为想在雪地里步行,所以才徒步走来的,但是我不幸一再迷路,所以到得这么晚。我知道,这么晚上城堡去报到是太迟了。因此今晚才暂且在这里过夜。而你,不但说话一点儿不客气,还粗鲁无礼地把我吵醒。我的话说完了。晚安,各位先生们。”说罢,K就向火炉转过身去。
“土地测量员?”K听见背后这样犹豫不决地猜疑着,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但是那个小伙子很快又冷静下来,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以充分表示他关心K的睡眠,但是他的话还是大得能让人家听得很清楚。他对客栈老板说:“我打电话过去问一问。”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村店里居然还有电话机?看来凡是应有的设备,他们全都有。这使K感到惊奇,但是他也确实预料到了。电话机似乎就装在他的头顶上面,只是来的时候他睡意蒙眬,没有注意到。
假如那个小伙子非打电话不可的话,那么,即使他再不想打扰到K的睡眠,也还是免不了要惊动他的,所以,唯一的问题是K是否愿意让他这样做。K决定让他做,这样的话,假装睡觉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他又翻转身来,仰面躺着,让小伙子好拨打在他上面的电话。他看得见那些庄稼汉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城堡来了一位土地测量员,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扇通向厨房的门已经打开,整个门框被客栈老板娘那副庞大的身子堵住,客栈老板踮着脚尖向她走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电话机上的对话开始了。听得出城堡的城守已经睡着了,一位名叫弗里兹的副城守还在那儿。小伙子一面通报自己是希伐若,一面报告说他发现了K,一个其貌不扬、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枕着一个小背囊,正安静地睡在一只草包上,手边放着一根带节的手杖。他在电话中表示怀疑这个家伙,客栈老板显然失职了,那么他,希伐若,就有责任查究这件事情的真相。于是他叫醒并盘问了这个人,并且给了他正式的离境通知,可是K态度很无理,也许他有着正当的理由可以不接受自己的通知,因为K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雇来的土地测量员。那么,这种说法至少应该有官方的证实,所以,他,希伐若,请求弗里兹先生问一问中央局,是否真的在期待这样一个土地测量员来这里,然后请立刻电话回复。
当弗里兹在那边查询,年轻小伙子在这边等候回复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K没有挪动位置,甚至连身子也没有动一下,看起来毫不在意似的,只是望着空中。希伐若这种混合着敌意和谨慎的报告,使K想起了外交手段,而像希伐若这么一个城堡的基层管理人员居然也精通此道。而且,这个城堡中的人还真忠于职守,中央局在夜里还有人值班呢。事实如此,弗里兹很快就打来电话,回答了希伐若的问题。
弗里兹的答复似乎很简单,因为希伐若立刻放下了听筒,生气地嚷了起来:“就跟我原先说的一样,什么土地测量员?这事一点影子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而且说不定比这更坏。”K转念一想,希伐若、庄稼汉、客栈老板和老板娘可能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为了能躲避他们的一阵袭击,他紧紧地缩在毯子里。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了,在K听来,这一次的铃声似乎响得特别有力。他慢慢地从毯子里探出头来。尽管这个电话不可能也跟K有关系,但是他们还是都静了下来。希伐若再一次拿起听筒,认真地听了对方相当长的一段话以后,便低声地说,“一个误会,是吗?我听了很遗憾。部长本人是这么说的吗?怪极了,怪极了。那么,让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解释这一切呢?”
K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电话里的对话内容。此刻他心里明白,城堡中央局已经承认了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从这一方面来说,这对他是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城堡已经得到了关于他的情况的详细报告,预计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欣然接受了这样的挑衅。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对他也是有利的,因为假如电话里的解释是对的,那么他们就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有比自己所敢于向往的更多的行动自由。可是假使他们打算用近似的态度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想用这种高傲的态度把他吓跑的话,那他们就打错了主意,这只不过使他有点感觉不舒服罢了,仅此而已。
希伐若怯怯地向他走过来,但是他挥了挥手把希伐若赶走了。客栈老板也殷勤地请他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他也拒绝了,只是接受了老板递来的一杯热茶,从老板娘手里接过了一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甚至不用他提出让大家离开这个房间的要求,房间内的所有人都转身一拥而出了,似乎生怕他第二天认出他们是谁。
客栈老板吹灭了灯,静静的房间留下他一个人。他因为疲累沉沉地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夜里老鼠在他身边跑过一两次也没能把他惊醒。
第二天,客栈老板告诉他,早餐以及他所有的膳宿费用都由城堡承担。吃过早餐以后,他准备马上出门到村子里去,但是看到老板似乎为了昨天晚上怠慢了他,沉默着在他的身边打着转,看起来心里忐忑不安的样子,他开始对这个家伙感到有点怜悯起来,便请他坐一会儿。
“我还没有见到伯爵,”K说,“可是我认为他对活儿干得好的人,应该会付给优厚的薪水的,是不是?像我这样长途跋涉从家乡跑到这儿来,一定要在口袋里装进一点儿东西才能回去啊。”
“体面的先生,您用不着为这件事情犯愁。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抱怨人家少给了他工钱的。”
“唔,”K说,“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胆小的人。即使对伯爵那样身份高贵的人,我也敢于向他表达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如果用不着费什么麻烦就把所有事情都解决,那就更好了。”
客栈老板坐在K对面的窗架边上,不敢找舒适一点儿的地方坐下来,他那对棕色的大眼睛里饱含着忧虑的神色直愣愣地望着K。开始他一心想跟K在一起聊聊天,可是现在他似乎又急于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向他盘问伯爵的情况,或者在这个他认为是“绅士”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破绽,因而害怕了吗?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他望着挂钟说道:“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你也能在这儿给他们安排一个住处吗?”
“没问题,先生,”他说,“但是他们不会跟你一起到城堡里去住吗?”
难道客栈老板真的这么乐意把如此优质的顾客,特别是像K这样的人放走,毫无条件地把他转让给城堡吗?
“现在还说不定,”K说,“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做的是什么工作,假如我必须在这下面村子里工作,那我在这儿住着也许更妥当一些。再说,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了解城堡。”客栈老板悄悄地说。
“当然,”K回答道,“我们不应该过早作出判断。目前,我只知道他们懂得怎样挑选一个优秀的土地测量员。说不定也还有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吧。”说着,他站起来想摆脱面前的客栈老板,这家伙此时正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想要赢得他的信任谈何容易。
K正要走出去时,忽然看见墙上一只暗淡无光的框架里有一幅黑乎乎的肖像。这幅肖像引起了K的注意。昨晚他睡在靠近炉边的铺上时,早就打量过,可是从那么远的距离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还以为是钉在木框上的一块普通底板呢。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前额又高又大,结实的鹰钩鼻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头低低地耷拉在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在这样姿势的衬托下,他那满腮的大胡子都被下巴颏压住了,而且还往下披散着。他的左手淹没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好像没法子把脑袋撑起来似的。
“画里的人是谁?”K问,“是伯爵吗?”他站在画像前,面朝客栈老板转过身去。
“不,”客栈老板说,“这是城守。”
“他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守啊,”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
“不,不,”客栈老板说,他把K拉近一点儿,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副城守,而且是其中职位最低的一个。”
现在,K觉得客栈老板像是一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坏蛋!”K笑了一笑说。
可是客栈老板没有笑,他接下去说道:“可他的父亲,势力也不小呢。”
“你给我站远一点儿吧,”K说,“在你眼里谁都是有势力的,我,说不定也是有势力的,是吧?”
“不,”客栈老板胆怯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可并不认为你有势力。”
“你的眼睛可真厉害,”K说,“不过,说实话我可真的不是一个有势力的人。所以我认为我对有势力的人的尊敬并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而且也不经常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面颊,为的是能让他高兴起来,以得到他的友谊。这个动作竟然真的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客栈老板看起来实在还很年轻,脸蛋儿挺嫩,几乎还没有长胡子。只是,他怎么会娶那个身材那么庞大、年岁似乎也比他大很多的妻子呢?K透过一扇小窗口能望见她赤裸着胳膊肘儿在厨房里忙得直打转儿。K不想再勉强赢得他的信任了,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好不容易逗出来的笑容吓跑。于是,他就仅仅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跨进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现在,他能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晴朗的白天,它显得轮廓分明,在一层薄薄的积雪衬托下,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积雪似乎比山下村子里的少得多。昨天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K觉得村里的路与大路一样难走。现在可以看得出,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盖满了低矮的屋顶,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显得那么轻盈,那么自在地在空中飞翔,至少,从下面看起来是这样。
总体上来说,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现代城市,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凑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建筑。如果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做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就目光所到的尽头,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一座教堂的,他无法肯定。只见,一群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K一边向前走,一边盯着城堡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碜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那么,唯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用石头建造而成,可是泥灰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斑驳,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销蚀。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那个村镇。它绝不亚于这座所谓的城堡,如果只是到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真是太不值得了,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
于是,K在心里把家乡那座教堂的钟楼同眼前这座在他头上的高塔作起比较来。家乡那座钟楼线条挺拔,屹然矗立。从底部到顶端扶摇直上,顶上还有盖着红瓦的宽阔屋顶,是一座人间的佳作——人们还能造出别的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建筑来吗?——而且它具有一种比普通住房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比纷繁杂乱的日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而在他头顶上方的这座高塔——唯一看得见的一座高塔——看起来更像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筑的塔楼,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被常春藤亲切地覆盖着,一扇扇小窗子,从常春藤里探出来,在阳光下闪发着熠熠光辉。塔顶盖着一种像阁楼似的东西,上面的雉堞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十分难看,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的颤抖的或者漫不经心的手设计出来的,在蔚蓝的苍穹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明。就像一个患着忧郁症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高一层的房间里,却突兀地从屋顶上钻了出来,高高地站立着暴露在世界上,让人们可以将其一览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