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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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欧阳锦亮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他的老家在距汉口好百里之外的欧阳大湾。说来他的来历,就不能不让人唏嘘。

欧阳大湾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一路上磕磕碰碰,蜿蜒无尽地流到了这儿,并围绕着村子上端一座大山的山麓拐了一道弯,减弱了飞泻而下的威势,一下子显出万般柔情,似乎下凡的仙女伸出柔软的背膊,环抱了整个村落。于是,那奔腾的河水犹如汩汩流淌的乳汁,滋润着这片土地,一天一天地将这个村庄哺养长大。

当历史的车轮喧嚣着驶入清朝中页的时候,在这座不为人知的小乡村诞生了一位世人翘首称赞的人物。他的名字就叫欧阳重瑞。

欧阳重瑞出身于富裕人家。刚一落地,他欢快的哭声里就夹杂着对人世间的憧憬和对命运的期待。及至稍大一些,他就对书本非常痴迷。父亲花费重金请来一位知名的塾师,专门给他上课。他果然不负众望,不仅能记住私塾老师讲的每一句话,而且还能扩展并把老师的思想发挥到极致。因而,年龄不大,他就考中了秀才。

以后的日子里,他继续保持这一良好势头,以乡试第一的成绩高中举人,然后顺理成章地考取进士,并得遇皇帝陛下的隆恩,钦点为满清最富饶之乡的知县,没过几年,就被擢拨为知府。

在知县任上,他就成了亲。当时,因为皇帝对他眷顾正浓,许多权贵都想把女儿嫁给他,甚至一些没有女儿的达官贵人恨不得立马生出一个女儿来,好把他纳为东床快婿。可是,他出生不久,父亲就给他说妥了一门摇窝亲。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心意,也没有学抛弃秦香莲的陈世美,还是与那位叫做秦纪莲的女子缔结良缘,没让秦姓女子再一次蒙受被抛弃的羞辱。

婚后,他跟夫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快活,一年之后就有了传宗接代的后人。孩子的祖父把孩子宝贝得什么似的,巴巴地跑去儿子的衙门,把小家伙抱了回去。秦纪莲既舍不得离开心头肉,又舍不得离开丈夫,跟丈夫商议来商议去,也商议不出一个准主意,最后把银牙一咬,决定离开丈夫,跟着儿子一道回了欧阳大湾。

夫人一回老家,欧阳重瑞心里开始还很惦念,日子一长,公事一多,也就慢慢地适应了夫人不在身边的日子。夫人在他身边的时候,遇到什么事情,还能私下提醒他不要跟同僚发生矛盾;夫人一走,就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说这些话了,渐渐地,养成了凡事都要跟人争一个高低的性子。皇帝在世的时候,有皇帝罩着,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几年之后,皇帝驾崩,他依旧不知收敛,该说什么就心直口快地说出来,该做什么就头撞南墙也不回首,终于惹恼了某个权臣。人家轻轻一摇舌尖,就给他安了一个罪名,将他处斩了。他的老婆与儿子因祸得福,没有跟他一道做枉死鬼。

父亲得知消息,急火攻心,头一伸,双脚一蹬,一个字没说,就倒地身亡。

秦纪莲也是脑袋一晕,大叫一声“天啊”,身子一仰,跌倒在地,差一点儿跟着夫君团聚于地下了,在丫鬟千呼万唤声中,悠悠苏醒。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和哭哑了嗓子的儿子,她猛然清醒,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如此悲哀了。她要坚强地活下去,她要掩埋丈夫和父亲的尸骨,她要把儿子拉扯成人,她还要重振欧阳家族的声望!

夫家一脉单传,她无法指望别人替她分一份忧愁,更无法指望别人替她扛一份责任。所有的事情都得她自己扛!

她咬牙挺了过来,而且真的应了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儿子欧阳家勋跟他父亲一样聪明伶俐,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年龄不大就名扬全县。可是,饶是他满腹经纶,也别想得到考学的机会,年已弱冠,仍是童子之身。他日夜期盼着朝廷特赦父亲的罪过,以便依靠胸中的学问博一个青史留名。可是,一晃长成了大人,却还是遥遥无期。

秦纪莲托人为儿子求了一门亲。那姑娘姓甄,名叫宛儿,出自一户殷实人家。成亲过后,甄宛儿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破了欧阳家族世代单传的魔咒。秦纪莲母子喜出望外,以为那是一个好兆头,不免起了得陇望蜀之心,接连烧香拜佛,祈求老天爷赐予他们更多的机会。

等了几年,再也见不到命运之神光顾的迹象,欧阳家勋不免急躁起来,但凡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总要把它们与自己的命运挂上勾,绞尽脑汁地想找出其中并不存在的联系。他首先拿儿子的名字开刀,觉得按照族谱上的辈份为儿子命名是一大错误,给两个儿子改了名,老大叫欧阳锦亮,老二叫欧阳锦华。接着,他请风水大师相看了一回宅院,果然看出了问题:原来欧阳家遭难的根源在于大门没有对正位置,被一座不知名的坟墓遮挡了。

“这是败家亡族之相,如果不尽早把大门挪一个方向,唉!”风水先生说到这里,就再也不往下面说了。

欧阳家勋听得心惊肉跳,头脑发昏,立即就要寻人把大门挪一个方向。

母亲秦纪莲却不依他,甚至把他大骂了一通:“饶你读了那么多孔孟之书,还信那些无妄之言!要是大门的朝向能决定家族的命运,那风水先生怎么不为他自己的家选一个好朝向,让他的子孙光宗耀祖呢?何况,你父亲也是打这座房子里出生的,他能得到皇帝垂青,难道也是门安错了方向?”

母亲的一顿骂,犹如当头棒喝,使他清醒了不少。他除了更加用功苦读,就是期盼着皇恩浩荡的那一天早早来临。

然而,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皇恩浩荡,反而染了一身的毛病。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他总是双眼圆睁,试图看破苍穹,屋上的瓦片却阻挡了他的视线。他咕咕哝哝,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母亲和妻子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但是,她们都非常清楚他想说什么。

一生的指望转眼成空,秦纪莲的心濒临死亡。她转头看看儿媳,又看看两个吓傻了的孙子,不由流下了泪水。

几天过后,欧阳家勋无法挽回地走了,抛弃了他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刚刚能够说上几句话的儿子,独自一人走了,走进了埋葬着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和他的更上一代乃至几代祖宗的墓地。

从此以后,秦纪莲好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整日无精打采,恍恍惚惚。有好几次,她竟然神使鬼差,去了欧阳家族的祖坟,绕墓地转了好几圈,又一步一歪地走回去。

一个阴沉的雨天,她又去了,仿佛接到了丈夫的邀请。她陡然清醒,回到家里,将全身沐浴了一遍,再把甄宛儿叫到跟前,把欧阳家族的祖训对她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儿媳倒背如流,这才轻轻挥着右手,让她出去了。接着,她把两个孙子招到身边,一边一个,同时把他们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慈祥地朝他们打量了许久,似乎有满腹的话儿要对他们说,临了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亲亲他们的脸蛋,摸摸他们的小脑袋,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他们放在地上。

“奶奶,你这是怎么啦?”两个小家伙疑惑不解地问道。

她微微一笑,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手背,想让孙子出门去。可是,眼看两个孙子真要出门了,她又把他们叫回来,在他们的脸上亲了又亲,这才决断地把两个小家伙送出了门外。

她缓缓地转过头,用眼光去抚摸伴随了她一生的每一件物品。然后,她慢慢地走向床边,摸了摸柔软的床铺,脸上浮现一抹既得意又不甘的微笑,躺在了床上。她双眼圆睁,试图通过窗户去探询那个不老的苍穹,恰恰看到一抹金色的阳光照了进来,不由从嘴角绽出一丝开心的笑。

秦纪莲就这么去了。她一走,支撑欧阳一家的大树也就訇然倒塌,昔日殷实富足的家道开始败落。

甄婉儿虽说聪慧而又不乏刚强,但是,婆婆在世的日子里,总是生活在她老人家的光芒之下,根本没有培养出个人的权威。此时,抛头露面的事一做,顿感力不从心。

欧阳家族早就有人对她的家财虎视眈眈,一起挖好陷阱,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将欧阳家勋遗留下来的家产瓜分罄尽,仅仅只给甄婉儿母子一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破房子。

眼睁睁地看着偌大的家业落入到外人手里,甄婉儿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幸而,她待字闺中时,就学了一些文字,后来又跟欧阳家勋读了许多文章,便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两个儿子教育成材,以便老天开眼之日,让他们进入科举的考场,用文章博一个锦绣前程。

于是,甄婉儿就在白天带着他们两兄弟给东家干活为西家做事,以换取一点糊口的粮食,在夜晚就教他们识文认字。家徒四壁,甄婉儿就学古人遗风,要儿子挑回几担沙子,把它们均匀地铺在地上,就是一张用之不竭的好纸;至于笔,就更容易解决了:随便捡起一根树枝,或者拿起一块石头,就是一枝可以随心所欲地画出心中梦想的神笔,足以抵得过马良那支千古称颂的狼毫。

但是,甄婉儿并没有草率地将儿子的前程和欧阳家族列祖列宗的指望寄押在一根粗糙的笔上,而是心怀虔诚地焚了香,沐了浴,命令儿子跪在祖宗的灵前祷告了一回,这才领着儿子一脸庄严地去了丈夫的坟地,从墓旁那棵粗大的柏树上砍了两个枝桠,修剪一番,做成了两支金笔。似乎得到了欧阳家列祖列宗的荫庇,两兄弟自此之后,读书更加进展神速,不到两年,甄婉儿肚子里的东西就全部灌输到了儿子们的脑海,她再也没有能力教授儿子新知识,想把儿子送到私塾,或者买一些新的书本,却囊中羞涩,徒唤奈何。

“妈妈,我们不上私塾,也一定能光宗耀祖。”两兄弟看着母亲为难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一同安慰地说道。

甄婉儿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时日艰难,她也一定要让孩子继续读书。两个孩子理解母亲的心情,跟着母亲做事的当口,只要看到任何有文字的东西,就如获至宝。母亲教不了,他们就偷偷跑去私塾,躲在窗外,倾听老师讲课。时间一长,两兄弟竟然学到了许多知识。母亲以为欧阳家族列祖列宗在暗中保佑自己的儿子,更为急切地盼望着儿子走向科举考场。

事情的发展跟甄婉儿的想象总是背道而驰。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怎么也看不到皇帝老爷给予欧阳重瑞平反昭雪的机会。想让儿子通过科举考试谋取功名,重振欧阳家名声,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甄婉儿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一点。原先对苦日子丝毫也不在意,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多么艰难,心中存有恢复欧阳家族光荣的梦想,她都能忍受。现在,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梦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加之缺衣少食,营养不良,此时一齐发作起来,来势异常凶猛,不到两天的工夫,就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拖入了临近死亡的深渊。

屋漏偏逢连阴雨,更槽糕的事情出现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到十岁大的儿子欧阳锦华,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儿子欧阳锦华,竟然接连好几天不见踪迹。她的另一个儿子欧阳锦亮,她同样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儿子欧阳锦亮整天失魂落魄,一出去就是一大天。她心里隐隐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等待大儿子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气若游丝地问道:“告诉母亲,你弟弟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一天到晚好像丢了魂一样?”

“唔。”欧阳锦亮不敢撒谎,也不敢实话实说,只有支吾其词。

母亲好半天也没有听出一个子丑寅卯,渐渐有些生气了,一张已经失去血色的脸上露出吓人的光芒:“快告诉母亲!”

欧阳锦亮浑身一颤,吞吞吐吐地说道:“弟弟不见了。我没找到他。”

母亲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欧阳锦亮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恰好有一个门下的妇女前来探望,一面吆喝着欧阳锦亮帮助母亲理气,一面急切地弄来一大盆热水,拿了手巾在热水里一泡,再替她敷上。忙碌了好一会儿,总算把母亲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

祖宗的遗训无法实现,反而把欧阳家族的血脉弄丢了,甄婉儿心如灰死。她已经亲眼看到索命无常就等在她的身边。但是,她不能死,她想活,祖宗的遗训无法实现,已是大不孝了,她不能再担着丢掉欧阳家族子孙的罪名。她一定要看到二儿子被找回来,她一定要亲眼看到二儿子承欢她的膝下,跟大儿子一样,守在她的身边。

“去,把你弟弟找回来。”甄婉儿冷静过来之后,对大儿子说。

在弟弟不见踪迹的这段时间里,欧阳锦亮曾瞒着母亲走过了许许多多地方,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弟弟。能走的地方已经走遍了,他小小年纪,还能到哪里去寻找呢?可是,母亲的话又不能不听,他决计再往远一点的地方找找看。找了两天,终于打听出了一个消息:一个卖艺人带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孩子,几天之前路过这里,又往西南方向去了。

他大喜过望,很想一路追过去,却又惦记着生病的母亲,心想还是先回去告诉母亲,等母亲病情好转,再去寻找。回到家后,却看见母亲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双眼圆睁,望着苍穹。

“妈妈,我已经打听到弟弟的消息了,你怎么就走了呢?”他痛哭流涕。

无论他怎么痛哭,母亲再也听不见了,更看不见了。族人看到欧阳锦亮实在可怜,出面帮他埋掉了母亲。他不吃不喝不睡不说,一直在母亲坟头坐了三天,等到第四天,实在又饥又饿又困,一头栽倒在坟头,睡过去了。到底睡了几天,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在睡梦里,他又看到了母亲,母亲对他仍然没有找回弟弟很失望,不停地催促他快点起身,去把弟弟找回来。他很想对母亲说一声他很饿也很困,可是,硬是说不出口。他很想投入母亲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母亲已经不见了。他惊慌失措,赶紧往起跳,就要去寻找母亲。他跳不起来,刚刚欠了一下身,就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母亲的坟头。

从天边刮来一阵风,掠过了坟边一颗大树的树梢,发出一阵阵嗽嗽的声响。是母亲的呼唤,是母亲的叮咛。

他不能继续呆在家里,母亲在催促他赶紧出去寻找弟弟。欧阳家族的希望,欧阳家族的未来,全部落在他和弟弟的身上,他一定得把弟弟找回来,就是等不到皇恩浩荡,最起码,他和弟弟在一起,他们已经破掉了欧阳家族四世单传的魔咒,就可以继续创造奇迹,破掉祖父被砍头带给家族再也无法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的魔咒。他们可以娶妻,他们可以生子,他们不行,他们可以让他们的儿子甚至孙子来实现这个愿望。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双膝跪地,对准母亲的坟头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挪动着膝盖,朝父亲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所有的欧阳祖先都叩下了三个响头,大喊一声:“母亲,列祖列宗,欧阳锦亮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弟弟欧阳锦华找回来!”

离了母亲的坟头,回到家里,翻出仅有的一点东西,煮着吃了,就真的踏上了寻找弟弟的道路。

他原以为只要紧跟着弟弟失踪时留下的一点线索,就可以很快找到弟弟,谁知一离开欧阳大湾,至今已有几十年了,却还是没有看到弟弟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