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由心里想道：“我是谁呀？我是裴元基的老父亲，诸葛锦华的老丈人，总不能跟其他的人一样挂眼科，我得亲手摸一摸那条汉阳造。”

“汉阳造是神枪，你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摸得？”他的心念刚一动，一个声音立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是质问的口气。

他怔了好一会儿，在心里回答道：“如果神枪在张之洞大人的手里，我当然摸不得。可是，现在，汉阳造分明就握在我那一向惹是生非的小儿子裴元杰的手里。元杰摸得，我怎么摸不得？”

回答完毕，他就拼命地朝前挤，并且大声喊叫着儿子的名字，结果，声音淹没在人的鼎沸和雷暴的劈啪声中，人挤不上去，反而差一点被人群挤得像一罐稀烂的咸菜。

天黑下来了。狂欢终于结束了。裴应儒牵着孙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家。

家里灯火通明。三个年轻的女人正焦灼地在厅屋里等候着。一听脚步声，不等下人开门，刘玉蓉马上跳起来，旋风似的刮到门边，一把打开大门，结果看到了裴应儒和他孙子的身影。

自从夫人前几年突发疾病不治而逝，裴应儒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女人在天黑时分为他开门的温馨气氛，不由老眼昏花，以为是夫人活过来了，大喜过望，差一点就要把手伸向刘玉蓉。孙子叫了一声“婶婶”，让他回过味来，骚得一张老脸上泛出了红光。

刘玉蓉却没有注意到老人的尴尬，心情虽说低落了不少，脸上还是挂上了吟吟笑意，说道：“裴老爷万安！”

姚心林和裴云珠倒不像刘玉蓉一样风风火火。在刘玉蓉蝴蝶似的飞向大门时，姑嫂二人也站起了身，准备去迎接各自的丈夫。一见进来的是父亲，心情也有些失落。

裴俊超向刘玉蓉喊了一声“婶婶”之后，一眼看到呆在小姑姑和母亲身边的表弟诸葛鹏，赶紧飞也似地朝他扑去：“来，我们一块玩。”

诸葛鹏比裴俊超小两岁，身材比裴俊超矮了一大截，只有小他两岁的表妹裴馨儿那么高。为这个，诸葛鹏常常受裴馨儿的嘲笑。本来昨天晚上跟母亲说好了的，要早一点到舅舅家里去，好跟表哥玩一个痛快。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表哥的步伐，一进舅舅家，发现表哥早就叫外祖父带回去了。他很想跑出去追，母亲舅妈刘婶婶生怕他出意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

裴馨儿也因为祖父不带她出去看热闹而生了一肚子闷气，在母亲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在诸葛鹏进门的时候，眼眶里还噙着泪花，自然再也不好嘲笑诸葛鹏。

刘玉蓉的女儿欧阳宁儿，跟他们差不多大小，人跟她的名字一样宁静，见了诸葛鹏，只是礼貌性地向他打招呼，根本不跟他一块玩，也不爱跟裴馨儿一块玩，或许是在家里听母亲经常唠叨的缘故，一遇上爱多嘴多舌的裴馨儿就无语。她却很喜欢跟裴俊超一块玩，哪怕不说话，两人呆在一块，她就觉得舒服。她也很想跟裴俊超一道去看热闹，可是没看到裴俊超，她就一声不吭，坐在母亲的身边，摆出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听她们唠叨，心里巴不得她们快点闭上嘴。

他们的母亲一见面就像喜雀一样唧唧喳喳地说笑不止，根本没工夫管他们，诸葛鹏就是不愿意和裴馨儿一块玩，也得跟她呆在一块。玩着玩着，外面响起了枪声；玩着玩着，外面打起了雷划起了闪电，还下起了雨。

诸葛鹏突然萌生英雄气概，问一声裴馨儿：“敢不敢跟我一块去看热闹？”

裴馨儿两眼放光，止不住地点了好几回头。诸葛鹏不由分说，一把拉着她，举步就向门外跑去。

一个佣人正好打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两个小家伙冒雨朝门外猛跑，大声询问道：“表少爷，小姐，你们干什么去呀？”

两个小家伙略一愣，赶紧加快步伐，不顾一切地循着枪声响起的方向狂奔。

佣人的一声询问惊动了三个女人。这一下可乱成了一锅粥，喊的喊，叫的叫，催的催。刘玉蓉甚至一头撞进雨水里，一阵狂奔，把两个小家伙捉住了，一手拉扯着一人，回到了屋子。

诸葛鹏和裴馨儿各受到了一通责骂，然后换上衣服，像裤腰带一样系在他们的母亲身边，一步也不准他们离开。两个小家伙受罪不轻。天终于黑了，裴应儒带着裴俊超回来了，悬在他们头上的禁令取消了，他们如何不高兴？也是蝴蝶似的朝裴俊超跟前飞去。

欧阳宁儿乍一看到裴俊超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却裴俊超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就欢快地向诸葛鹏奔去。她心头泛起的热情马上消失掉了，一个人木然跌坐在椅子上。

裴元基带着欧阳锦亮诸葛锦华一块走进屋子的时候，已是将近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三个人一进去，引发的震惊与震动，比裴元杰打出汉阳造第一颗子弹还要猛烈。

三个女人惊喜万分，就要奔上前去迎接他们，孩子们也停止了喧闹，准备飞向他们的身边。可是，突如其来的，像孙悟空给他们使了定身法，大人孩子全部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啦，你们？”裴元基当然知道她们是为什么，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

别说她们，就是他自己，第一次见到欧阳锦亮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刚刚离开了诸葛锦华，他就跑到这里来了呢？事实上，他也清楚，诸葛锦华不可能跑到这里来，站在他面前活脱脱另一个诸葛锦华就是欧阳锦亮。跟欧阳锦亮熟识了，他曾经询问过欧阳锦亮的身世，知道他跟诸葛锦华的老家相距十万八千里，不由打心眼里感叹道：“世上竟有两个长相身高包括一举一动都非常相象的人！”

随后，他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妹夫诸葛锦华。

诸葛锦华乍一听说欧阳锦亮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显得异常吃惊，片刻之后，心神镇定下来，央求大舅子一定要带自己去见一见欧阳锦亮，看一看他和欧阳锦亮究竟长得有多么相像。结果，诸葛锦华和欧阳锦亮相见了。两个人站在一起，要不是服饰上的差异，别说是别人，就是裴元基这个跟诸葛锦华相识了二十年的人，也差一点认不出哪个是他的同学。

裴应儒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饶是见多识广，也愣住了，心里纳闷怎么跑出一个跟女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听说女婿是孤儿，当年跟一个江湖艺人卖艺，碰着了张之洞，被张之洞收留了，并把他送去德意志帝国留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还有一个孪生兄弟呀。

“是不是觉得她们长得太像了，有些不可思议呀？”裴元基说道。

“我的妈呀，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刘玉蓉率先回过神来，啧啧称奇道。忽而想起一件心事，说道：“你们莫非真是失散了几十年的孪生兄弟？”

“嫂子，你可不能乱说，诸葛锦华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诸葛锦华说道。

“我虽说非常希望诸葛兄弟是我失散了的孪生弟弟。可是，诸葛兄弟另有家世。”欧阳锦亮说道。

“这么说来，欧阳兄弟真有一个失散了的孪生兄弟？”

姚心林的话音还没有落地，裴云珠就抢过了话柄：“不管你们是不是失散了多年的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能够聚在一起，就是缘分，不如你们就当成兄弟，我们的关系就会更亲近些。”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他们早就认识了，当不当成兄弟，是他们男人的事，你胡说什么。”裴应儒望着女儿，口吻里微微有些责备的意味。

裴应儒一搅和，场面顿时又沉寂下来。刘玉蓉永远不甘寂寞，兴致高昂地询问打出汉阳造第一枪的细节。气氛缓和了，几个人越说越兴奋，竟然将准备好的丰盛晚餐都给忘掉了。直到从刘玉蓉的酒肆里叫过来的厨子走上前来，轻声询问是否可以开席，他们才想起腹中空空如也。

去年，欧阳锦亮跟夫人商议过后，毅然变卖了全部家财，托人请来裴元基，把银票全部交给他。裴元基自然十分感动，连忙向总督大人报告。张之洞一听说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商人，既感到震惊也感到欣慰，马上亲自来到欧阳锦亮府上，询问过他的来历之后，不仅迅速把他毁家支持枪炮厂建设的壮举传遍湖广每一个角落，而且还准备为他赎回变卖掉的产业。买主听到消息，连忙把欧阳锦亮的产业还回去了。是以豆皮馆兼酒肆仍然在欧阳锦亮和刘玉蓉夫妻的手里。不过，现在的豆皮馆兼酒肆，更准确些说，只不过是由他们夫妻俩继续经营，卖掉的产权，他们并没有收回。

得到了主人的许可，下人们连忙摆开桌子，放置碗筷，安放椅子，收拾餐具，很快就把餐厅布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