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示众(1)
事情本来很简单,可是后来,事情变得复杂了,这是老冯没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来简单的一件事情可以变得如此复杂,他就不会动这份歪心事了。像老冯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动这心思的,你想想,一个老民工,在城里搞了十几年的建筑,天天和楼房打交道,怎么还会动这心思呢?
老冯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楼上,他的心里会发慌。就像他刚来楚州第一次坐电梯一样,悠的一下,感觉心脏都快要飞出去了。去年,他开始犯黑头晕,多蹲一会,站起来就会眼前发黑,天地也在旋转。许城里人退休,就不兴咱乡下人也退休么?老冯这样想。再说,他这种情况,这把年纪,建筑工地也不愿再用他了,怕出事。于是老冯打算回家,不回家还呆在楚州干吗呢?老冯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转一转。
工钱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车票也买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冯就背着手出去蹓跶,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心里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意思了。后来老冯就蹓跶到了金碟大厦跟前。这是老冯来楚州后修的第一栋高楼。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楚州,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呢?就说这条楚州大道吧,那时路两边都是水塘和杂乱无章的野树林子,哪里像现在的楚州大道,宽敞、气派,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树都修剪的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像个小姑娘一样,女大十八变,一天一天变得老冯都不认识了。十几年的时间,谁还记得楚州城当年的样子呢?
遇到没事做的时候,老冯就喜欢逛街。别人逛街或是购物,或是观光。老冯不一样,老冯逛街是看楼,他对楼有感情。看见了他修过的楼,他就觉得欢喜,满足,自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活。看见他修过的那些楼房旁边,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楼,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丝的嫉妒,一丝丝的醋意。不过只是一丝丝的。老冯常常想,这些楼,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哩。
老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闺女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还不错。女儿劝过他几次,让他回家呀,别在外面做工了,他总说,趁自己还做得动,再多做几年吧。去年,老伴过世了,老冯一下子觉得生活没了奔头,他的身体,就是从那时开始走下坡路的。老伴没了,他还挣那些个钱干嘛呢?站在脚手架上,老冯经常会望着天发呆。回家吧回家吧,老冯想,可是却又一天一天的磨蹭了下来。后来老冯想明白了,他是舍不得楚州的。老冯每次经过他修建过的大厦和小区时,一定会停下脚步来,仰着头,眯缝着眼,仔细地欣赏一会儿,就像老父亲看儿子一样哎。
现在,老冯看见了他的大儿子——金碟大厦。想当年,这栋楼是多么的气派,很长一段时间,金碟大厦就是楚州城的标致,很多外地人来楚州,都会特意上到金碟大厦顶层的旋转厅去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州城。现在,这大儿子也老啦,脸上布满了灰尘和沧桑。在周围漂亮的高楼面前,显得没落、寒酸、土气,曾经的风光,也都是曾经了。老冯站在大儿子面前,心里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这些感慨,又是老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走过去,摸着大厦的墙壁,想,时间真快啊,一晃,十几年了,人老了,楼也老了。时间真是无情又公平的东西。
离开金碟大厦,老冯继续往前走,他就看见了他的二儿子——百花大厦。二儿子没有大儿子有出息,当年就不怎么起眼,现在挤在一些靓丽的高楼大厦间,显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冯叹了一口气。别怪我偏心啊,老冯想。他并没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当年修百花大厦时,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冯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没有端平,可是没办法,他对这二儿子就是喜欢不起来。其实在老冯心底里,他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小闺女依云。依云小区是老冯三年前参与修建的。那是远离闹市的一个居民小区,每栋只有六层。小区像个花园一样,依在荆山楚水的边上。在依云小区里住的,听说都是些有钱的人家。这个小区里什么都有,银行、超市、邮局、运动场。依云小区是老冯心底里的最爱,就像所有的老人都会偏爱自己的小儿子小女儿一样,老冯就特别偏爱他的这个小闺女。在修建依云小区的时候,老冯和工友们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个夜晚,老冯就想,将来也不知谁会住进自己睡的这间屋子,就像一个老人在想将来谁会娶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一样。不过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们都撤出了依云小区,后来,他因为办事,曾经来过一次这里,跟着工程队的车。小区比他们交工时更漂亮了,里面种上了花,种上了草,像个花园一样。一个闪亮的喷泉,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那次之后,老冯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小闺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饭都顾不上嚼,拉尿都尿湿鞋,哪里有时间跑那么远去看依云小区呢。
这是一个下午,有着很好的阳光,天上飘着楚州城少见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云,街上吹着很温和的风。老冯看完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之后,心里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了,他想在离开楚州之前,把他的儿子女儿们统统都看一遍。这可是个大工程啊,来楚州十多年了,修建过的高楼小区,也有十几处了,有的还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这一辈子是再没有机会专程为了玩而来楚州的了,那就最后再看一眼吧,留个念想。于是,这个下午,农民工老冯,就像农闲时出门走亲戚的一样,在楚州城里到处寻找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栋大楼。楚州城的变化太大了,有些楼房已经找不到了。比如说他曾经修建过的一栋楼,叫什么名字也忘记了,他只记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地方,周围的环境,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里转悠了好几圈,仍然不见那栋楼的踪影。他站在渐渐凉起来的阳光下,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那栋楼好像叫梅香楼。于是他走向了一间小卖店,点头哈腰地问店主,梅香楼怎么走。店主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是来这里开店没多久的。这时,旁边有个女人说,大爷您问的是梅香楼吗,梅香楼不是去年爆破了么,当时炸得那个场面可真壮观,轰的一声,楼就直直的塌了下来,居然不朝旁边倒……老冯一言不发,转过身走了。女人看见老冯的脸色有些不对,疑惑地盯着老冯渐渐远去的背影,对小卖店的老板说,这老头有点儿不对劲。
女人说对了,老冯是有些不对劲。当他听说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楼被炸掉了时,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听说,他正年轻力壮的儿子突然死于非命了一样。他的心里堵得慌呀,这样辛苦盖起来的楼,怎么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冯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了。他感觉很累,于是在路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对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呢?楼是人家掏钱建的,人家乐意炸,与你有何相干呢?老冯呀老冯,你这人真是有毛病。老冯自己劝了自己一会,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地晃晃悠悠转动了起来,他拿手去扶身边的树,明明就要扶到树的,树却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往旁边一闪,他扶了个空,额头却撞到了树上,他反应还算快,一把抱住了树干,闭着眼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心里的那股难受劲才算过去,额头却被树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么楼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老冯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几次闪过依云小区。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开往依云小区的701路中巴车站。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上白的棉花云变成了瓦灰色了。一辆中巴停在了老冯的面前。依云小区的快点上车啦到依云小区的。售票员在喊。老冯犹豫了一下就上去了。车子出了楚州关口,就拐上了一条幽静的柏油马路,路的两边,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一盏盏的灯,从树木的根部照上去,把树木衬托得五光十色,像是一株株的珊瑚或者翡翠。三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傍晚,老冯和他的工友们就挤在一辆卡车上,被拉到了依云小区。那时的路,是临时铺成的,路面坑坑洼洼,人挤在车里,被颠得左摇右晃。到处黑咕隆咚,像来到了荒山野岭,入眼的都是杂乱无章的树木。老冯和工友们,挤在车厢里正被摇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时,司机叫嚷着让他们下车,说是工地到了。想想真是,那样一片荒芜的地方,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变成了后来漂亮的依云小区。听说这里的房价一平方米要好几千。就冲这,老冯也是充满自豪的。在修建依云小区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也重温了久违的宁静。晚上收工之后,工友们就围在一起耍牌赌钱,炸金花、斗地主、拖拉机、梭嘿。玩法层出不穷。老冯只看,从来不参与。工友们笑他,挣这么多钱干嘛呢,把钱带到棺材里去么。老冯嘿嘿一笑。不看牌时,老冯喜欢在工地四处瞎转,他喜欢爬到那高高的山上,看着脚下一日日有了模样的小区,看着远处的一城灯火,有时他会在那些灯火里寻找他熟悉的影子。风在耳边吹,一些虫子往他的腿上撞,他觉得很惬意。无限的畅快。后来,工地上来了一个小伙子,文文静静的,和老冯很谈得来。小伙子偶尔也会陪着老冯一起爬到这山上来。小伙子没在工地做多久就离开了,听说是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小伙子有文化,到建筑工地,只是英雄落难。小伙子情绪不好时,老冯还给他讲过秦琼卖马呢。
老冯坐在中巴车上,车子很稳。不一会,车就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在往下走,售票员说都下吧,终点到了。老冯觉得奇怪,从城里到依云小区,好像比从前近了好多,怎么才这么一忽儿的功夫就到了呢。老冯下了车。他瞅了瞅停车的广场,心里有些打鼓,他过去小声地问售票员,姑娘,这里是依云小区么?售票员说是的。老冯就慢慢往小区的大门走过去,走近了,他已确定,这里就是依云小区了。老冯虽说没什么文化,只读过二年书,可是他能识文断字,能读书看报,他读过《二度梅》、《罗成显魂》、还读过《毛主席选集》。再说了,就算不认识字,现在他也能确定,他就是站在依云小区的大门前。那个拱形的大门,他太熟悉了。曾经有好多个日子,他就是在那大门的脚手架上度过的。听说这大门,是学国外的什么建筑,老冯记不清了。
现在,老冯就站在依云小区的大门口,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就像一个乡下的老爹,到城里来看望身居高位的子女,虽说孩子是自己生养的,做到了省长市长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却有些害怕了,觉得这孩子先是省长市长,然后才是他的孩子。老冯当然为曾经建过这样的小区而自豪,就像老爹为生出了当省长市长的儿女而自豪一样。可惜的是,现在老冯是一个人,没有人来分享他的自豪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