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养伤
史上最失败的刺客连城陷入了漫长的梦境里,梦里她还在蜀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习师门那些,看上去永远都练不完的剑谱。三月的青城山开了花,流水脉脉,跟着她的脚步,风软得没有骨头。连城的剑又被师姐打落,只大她半岁的师姐气咻咻地说:“郁连城你这辈子还想出师吗!”
……她能说她不想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师姐走了,再后来她也走了,她走了很多地方,她到了晋阳,饿昏在太原侯府外,然后……有人缓缓举起手,风声,刀光,衣甲破碎,她听见自己的尖叫声——
“连城、连城!”有人叫她的名字,有人用力推她,她忽然醒过来,咫尺之前,斜飞入鬓的眉,闪闪发亮的桃花眼,有人唇薄如纸。
记忆一点一点浮起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渤海王世子也没料到连城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微微一怔,道:“我怎么不在这里……你受伤了。”
见鬼!她当然知道自己受伤了,不然她为什么会被包成粽子躺在这里一动不能动!
“太医说很险,再深半寸,胳膊就废了。”世子迟疑片刻,又补充说。他还记得当时危急,记得她眼睛也不眨地朝他扑过来。他记得她之前的背影,在画舫上,那样喧哗热闹、花团锦簇的画舫,有人背影伶仃,她说:“我怕死。”
——就仿佛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这时候想起,要拼出她当时的表情,却是不能。
这样怕死的人……硬生生给他挡了一刀。他尤记得她睁大眼睛,哑声分辩“不、不是我”当时惊惶,而他缓缓举起手,一个“杀”的动作。
竟然会有这么傻的人。聪明人见多了,这么傻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这个渤海王世子生平仅见的傻子呆呆地看着头顶檀丝云锦帐,不用问她也知道,自己又被挪回栖霞阁了,有世子亲自看护,有太医疗伤,说明眼下情况应该是……他信了她。连城简直不敢相信,在世子手下,她居然还有扳回一局的机会,一时愣愣地,冒出一句:“你的毒……解了?”
——虽然眼前这个世子更英朗好看,但其实她还挺怀念烧饼上两条大肥肠的。
——不能说话不能动任人宰割的世子得有多可爱啊。
世子面上露出十分奇怪的表情,像是尴尬,又像是不忍:“……不是毒。”
“不是毒?”连城傻了:“那是什么?”
“风疹。”
连城几乎要破口大骂,什么破风疹,不早不晚,在这要命的当口发作!
世子讪讪:“……是这样的,庵波罗果,你记得么,就是你哄我说酸,其实不酸的那种果子,是阿爷从胡商手里淘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原产在天竺,美味是美味了,却不是人人都能消受……”
“那,”连城琢磨了一下当时情境:“是王爷及时赶到,救了你我么?”
世子脸色一变:“你先安心养伤吧。”
如果不计较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引发的心理煎熬的话,连城眼下的日子算是很不错了,好吃好喝供养着,世子每日都来看她,有时带一两样点心,有时是一支花,桃红李白杏子青,有时同她说外间的笑话,他原本就美姿容,善言笑,这时全力施为,满屋子丫头都被哄得花枝乱颤。
连城也想笑,只是她一笑,伤口就绽裂开来,剩下就只能哭了,当然还是有人笑的——世子笑了。
到伤势稍稍好些,到能坐起的时候,世子怕她无聊,带了棋来与她下,连城双手一摊,回绝得异常爽快:“不会。”
“琴棋书画诗酒花,”世子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总该有一样会的吧。”
这话说得,就好像七百卷《华林遍略》不是她一手一脚抄出来一样,连城冷笑一声:“殿下倒是个样样精通——”
世子笑道:“……可不是。”
“去怡红院挂牌,定然大受欢迎。”
世子扑过来拧她:“怎么就生了这么坏的嘴!”
……连城的伤口又裂了。
但是世子因此被激发了好为人师的虚荣心,得空就来教她下棋,平心而论,连城还挺喜欢听那个叮叮咚咚的落子声,奈何每次都被杀得片甲不留,忒难看了,输棋的固然不痛快,赢棋的兴致缺缺,多几次下来,世子念叨的事就变成了“等你什么时候好全了,我们去西山打猎”。
——大约是相信连城作为一个刺客,骑射上的天赋总该过得去。
但是这话连城是不敢信的,因为自渤海王回朝,世子就忙碌起来,虽然连城不知道他忙些什么,但也能从他眉眼里看出倦色,这时候她会生出许许心虚来,她诚恳地同世子说:“殿下忙,就不必来看我。”
世子不以为然。
他并不觉得探望连城是件苦差事,不然的话——为他受伤甚至丢掉性命的人海了去了,要一个一个看顾过来,他还不如早点自挂东南枝,他这样勤于去看连城,自己也觉得纳罕,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大约是……有趣吧。
比如她每次不知死活挑战他的底线的时候……他一直是很怀疑,这丫头到底有没有身为刺客的觉悟;
比如她再一次把伤口笑裂的时候……是谁在发誓,要给每天的笑定下额度,便是天塌下来也绝不再笑,结果却屡次破戒?
连城心里惦记着上巳节,因知世子绝不肯透露,就只能趁他不在,声东击西旁敲侧击地套问下人,起先没人肯说,日子久了经不住连城水磨,方才一点一点透出口风,真相让连城直接跌碎了下巴:上巳节事件并非突袭,而是渤海王为了考验儿子苦心孤诣安排的试练——可怜的世子,猜中了开头,没猜到结尾,渤海王要考验的,并不是他们的耐心,而是胆识,所以命手下大将石景南带了百余将士围攻营帐,于是……
世子悲剧了。
浣衣的张妈说:“咱们世子什么都好,就这胆子呀……”
叹气,摇头,恨铁不成钢。
伺候笔墨的婢子丽娘描述得更详细些:“那是真刀真枪!三公子素来文弱,自知不能敌,索性束手就擒;四公子多亏侍卫勇武,护着逃了出去;唯有太原侯临危不乱,拔剑而起——古语有云,狭路相逢勇者胜,太原侯都拼命了,底下人敢不效死!石将军虽是百战之人,也被逼得险象环生,不得已去掉遮面的兜鍪,说明来意,太原侯仍不信他,直接卸了他兵甲,拿到王爷面前才算完。”
景仰之意溢于言表。
……得,统共就没世子什么事儿。
铺床叠被的丫头茵茵更是直言不讳:“太原侯是个英雄。”
“那咱们世子殿下呢?”
“殿下?”茵茵想了半天,勉强启齿道:“殿下是个好人……唔,好像也不是。”
……好吧,连城不得不为渤海王世子默哀一会儿:又被他爹坑了。
但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最冤枉的还不是世子,而是她郁连城:儿子坑完老子坑,合着她就一万人坑啊!连城琢磨着,自从书商来过之后,她的运气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路头也不回绝尘而去——要不就是十指血泪,要不就是死里逃生落汤鸡,这回更是伤筋动骨,再这么下去,迟早小命玩完!
…… 是时候烧香拜佛求平安了。
没等连城开口提这个心愿,世子却忽然不来了。
命运总是给人意想之外的东西,比如你心在江湖,它给你王侯,比如你梦想平安喜乐,它给你颠沛流离,比如你以为必死无疑,结果醒来高床软枕,有人嘘寒问暖。人很难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比如连城没有办法想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日日都会见到渤海王世子,虽然他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她起居饮食,但是……你知道的,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当他忽然绝迹栖霞阁,于连城来说,就仿佛是抽去了她拾级而上的梯子,留她独在高处,往哪个方向看,都空空的失落。
尽管那并不是太让人意外的结果。
但是连城控制得住不开口询问,控制不住眼睛往外张望,控制得住不竖起耳朵分辨是谁的脚步,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控制得住一如既往面无异色,控制不住荒芜的时间在这荒芜的世间肆意横流。
那真是种糟糕的体验,比进离心院还要糟糕上许多,连城默默地想,门忽然开了。
人影抢到她面前,扑通跪下:“郁娘子,你行行好放过殿下吧。”
是明依!
连城只觉脑子里轰地一下,明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太傅一状告到王爷面前,王爷就教训了世子。”
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眼抓下来,连城心里一松——渤海王教训儿子,总不成把儿子打死打残,否则就世子那德性,凭什么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到这把年纪。
“世子不成日挨训么。”这声音像茵茵。
“贱婢!”明依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哪个眼睛看见世子成日挨训了!”
茵茵被吓了一跳,嗫嚅道:“……这还用看见么……”
明依还待发作,猛地瞧见连城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还不是郁娘子惹出来的好事!”
连城简直想翻白眼,她这两天才刚刚能下地呢,世子挨了教训——“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明依瞪视她,如果眼睛能喷出火来,连城这会儿怕是烧得渣都不剩了:“不是郁娘子想去西山打猎,世子又怎么会去抢太傅的马?不是世子惹恼了太傅,王爷又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都好些天了,连床都下不来呢。”
连城:……
如果说明雪出了事她求放过她,尚在情理之中,如今是世子出了事,她也来求她,她当她是什么了,观世音呢还观世音呢?
就算真是她想打猎,难道堂堂世子府,连匹马都找不出来么?就算没有太傅告状,难道渤海王会心慈手软?如是,赵郡王陆昭必然死不瞑目。不过……这倒真像是渤海王世子干的出来的事。
连城不与她纠缠,转脸对茵茵说:“茵茵,扶我去看看世子。”
明依退几步一剑封门,掷地有声:“不必了!”
探个伤还要这么偷偷摸摸,连城真是鄙视自己。
丽娘自告奋勇为她调虎离山,她在茵茵的鼎力相助下艰难地翻窗入室,自觉身轻如燕,但是床上的人还是被惊醒:“连城?”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世子但笑不语。谁来探伤不大大方方走正门的,真要图谋不轨,那也得无声无息,以连城这等泰山压顶的架势……足以把这行的祖师爷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连城讪讪道:“明依不想看见我,我就不碍她的眼了。”
“我知道。”
连城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室中静得出奇,隐隐能听见丽娘在门口唧唧咕咕地说话,滴漏的声音,啪嗒。灯火照见世子的面容,眉目间青肿满布,连城不忍多看,微垂了眼帘:“……疼吗?”
世子斜睨她一眼:“把手给我。”
连城心里疑惑,犹犹豫豫伸了半截,被世子一把拖过去,光影里但见白牙森森一亮,连城急退,带倒坤凳——“哐当!”
“殿下?”外间传来明依的声音,然后影影绰绰的影,映在汉白玉透雕立屏上,连城登时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
世子瞧她一眼,唇角压着笑,懒洋洋的腔调:“能有什么事儿……忙你的去吧。”
“明依姐!”丽娘的声音。
明依冷冷盯住白玉屏,连城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她狠狠剜她一眼,屈膝应道:“是,殿下。”姗姗退出,绣帘落下,纱门闭合,连城捂住手臂上的牙印,气鼓鼓作了个口型:“你属狗呀!”
世子这才笑吟吟问:“……疼不疼?”
连城算是服了他了,到这动弹不得的地步还能有心思折腾。给他这么一闹,之前满心难过倒冲得淡了。
又听世子道:“药在边上。”
偏眼看去,青玉盒装的油膏,正是明雪给她用过的神鲸膏,连城记得当时是满满一盒,她也没用多少,这会儿倒去了大半,伤势之惨烈可想而知。连城一面给自己抹药,一面问:“王爷打的?”
“嗯。”
“……我不想打猎。”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
“我不想打猎,”连城说:“殿下不必费心给我找马。”
“明依跟你说什么了!”世子一挑眉,嘿然:“我阿爷就这么个性子,高兴了打我一顿,不高兴了又打我一顿,什么理由都白找,你莫要听她胡说!”
连城不说话,她说不出话来,她不是傻子,明依也不是。她一向活得没心没肺,可是他让她不安。
她当不起他对她这么好。
她并没有救过他。就算没有她,石景南的手下,难道还真敢伤渤海王世子不成!更何况她当时、她当时……她不是去救他,她是想抢了他的剑跑路。她是个刺客,她是来行刺他的刺客,他不该对她这么好。
不该每日去看她,不该千方百计哄她笑,不该惦记着带她出去玩,更不该挨了打还为她开脱。
“就算是,也没什么大不了,”世子觑她神色,知道抵赖不过,改口道:“阿爷打我是家常便饭,当年他还用箭射我呢——”
“射死了吗?”连城冷冷地问。
世子一口气上不来,成功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