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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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6)

她的邻近的那些女花园匠都代她抱不平。他正在弄死这个小姑娘:病沉重起来了。可是他总用着那老一套的回答:工作是应当有劲儿的。到了圣约翰节和圣诞节需要付地租的时候,地主是不会听你讲道理的。这小姑娘的咳嗽也不过是习惯的事:因为她每天吃一磅面包和蒸饭罐中的她的一小份儿,有时甚至是极好的食物,譬如葱头烧的大肠啦。礼拜天,他让她去散散心,还把她像一位贵女似的送去做弥撒。不到一年之前他曾给她三个贝色达买了一条裙子。况且,他不是她的父亲吗?那年老的笃福尔正如一切拉丁族的农民一样,用古罗马人的方式来做父亲的……对于他们的子女操有生死的大权;他在心底无疑地怀着慈爱,但只采用了皱眉有时是棒打的方式来将那慈爱表现出来……

可怜的鲍尔达从来不出怨言。她也很愿意努力工作,可以不失去这块小小的地;因为在这块地的小径中,她似乎还看见那个年老的女花园匠的打补丁的短裙飘拂,她管这个人叫母亲,当她被她的粗糙的手所抚爱的时候。

她在世上所爱的一切都在那里:那些从小就认识她的树木,那些在她无邪的灵魂中唤醒了的一种广泛的母性观念的花。它们全是她的儿女,是她儿时惟一的洋娃娃。每天早晨她看见开了新的花朵,总要同样地感到一番惊异。她看着它们生长,从它们畏怯地像躲藏似地收紧了它们的花瓣的时候,一直到它们用一种忽然的大胆吐放它们的色彩和芬芳的时候。

那花园为她奏出一支没完没了的交响曲,在这支交响曲中,色彩的和谐混合到那树木的噪响里,混入了繁生着蝌蚪又给叶子遮住的,像一条牧歌的溪流般发着声音的泥沟的单调歌声中去。

在烈日当空,那老人去休息的时候,鲍尔达来来往往地走动着,赏着她家里的人的种种美丽,它们都穿上节日的衣裳来庆祝新春。多么美丽的春天!无疑地,那仁善的上帝已离开天堂降临到人间来了。

那些白锦似的略带憔悴的百合花直立着,正跟可怜的鲍尔达有好多次在画图中欣赏过的在装扮着去赴舞会的小姐一样。

那些肉色的茶花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温柔的裸体,那些懒懒地伸展身体的贵妇人来……那些紫罗兰做着媚态躲藏在叶子里,从它们的芬芳中告诉人们它们是躲藏在什么地方。那些黄色的雏菊散布着,好像是失去了光彩的金钮子;还有那些石竹花正像一群戴红帽子的革命的人,遮满了花畦还向小径进攻。在上面呢,木兰花摆动着活像象牙香炉般的白色杯子,吐出一缕比寺院的香更馥郁的香气。而那些蝴蝶花——狡猾的魔鬼——在将它们紫色天鹅绒的帽子和生有胡子的脸儿从丛叶中间伸出来,好像在眨着眼睛对少女说道:

“鲍尔达,我的小鲍尔达,我们被太阳烤坏了,看上帝的面上!弄些水来吧……”

是的,它们是这样在说;鲍尔达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听到它们说的。虽然她的背脊疲乏得像要折断了,她还是跑到水沟边去灌满了喷水壶,给这些无赖行个洗礼。它们呢,在淋浴下感激地向她鞠躬。

在割花枝时她的手是时常颤抖的。她宁愿让它们在原处枯干,可是必须赚钱,而且为了这个缘故就得装满由那些人们运往马德里去的筐子。

她很羡慕那些能出门的女人。马德里……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她看见一个跟仙境相似的城市,有华丽得像童话里所说到的那样的宫殿,灿烂的磁厅,磁厅里的明镜反映出万道光芒,她还看到许多贵妇们,美丽得跟她的花朵一样。这种幻景是这样的生动,她相信自己在从前,在她没有出生以前都完全看见过。

在那个马德里有位年轻的先生——地主的儿子,当他幼小的时候是常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可是去年夏天当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的青年来看看地产时,她一见他便羞得躲避开去了。

哦!温柔的记忆啊!她只要一想起他们儿时两人一块儿坐在一个河堤上,听人讲那个被人轻蔑,后来忽然变成一个漂亮公主的灰姑娘的故事的时候,她的脸儿就红了。

那些被弃的女孩子总是做的那些梦,于是用它的金翅膀来抚摩她的前额了。她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花园门边,正如同传说中一样有个美丽的妇人喊她道:“我的女儿!……我终于又找到你了!”随后她有了华丽的衣服和一所宫殿做她的住所;最后,因为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有王子可以嫁的,所以她心满意足地嫁给了这位“年轻先生”。

谁知道呢?……可是当她梦想最热烈的时候,现实却利用一个野蛮的方式来唤醒她;这便是老笃福尔掷过来的泥块,同时他还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向她喊道:

“快啊!时候到了。”

于是她重新又工作起来,重新又折磨大地,大地的抱怨是开遍了鲜花。

白热的太阳燃烧着那花园,竟使树皮都要爆裂了!在凉爽的早晨那些劳动者恰像在正午时一样地挥汗工作着;然而鲍尔达是渐渐地瘦下去,而且她的咳嗽也在厉害起来。

她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吻着那些花朵,她憔悴的脸上的气色和生命力都仿佛给那些花朵偷走了。

谁都没有想到去请医生。有什么用呢?请医生要花费好多钱,而笃福尔老爹对他们又没有信心。鸟兽没有人那么聪明,它们既不知道医生又不知道药品,然而它们身体并不比人坏。

一天早晨,在市上鲍尔达的伙伴们一边怜惜地望着她,一边悄悄地耳语。她因为有病,听觉很敏锐,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落叶的时候要死了。

这些话在她变成了一桩烦恼。“死!”好吧!她听天由命!她只担心那个将要孤独无助地留在世上的可怜的老人。可是她希望至少能像她的寄母一样死在仲春,正当那花园在狂欢中装点着最鲜艳的色彩时,而不在那大地上变得非常荒凉,树木像扫帚一般,冬天开的没有生气的花儿含愁地站在花畦上的那个季节里。

在落叶时!……她讨厌那些到了秋天叶子落光了,树枝像骷髅一般的树木。她逃避它们,仿佛它们的影子也是有害的一样。

相反的,她爱那株僧侣们在上一个世纪里种下的棕榈树:像个瘦长的巨人,它的头上戴着永生的棕叶冠,像喷泉似的披下来。她疑心自己或许怀着痴狂的希望。可是对奇迹的爱培养着这些希望;可怜的鲍尔达就像那些在一座能够产生奇迹的神像下治病的人一样,总是爱在那株棕搁树下休息,她相信它尖尖的叶子会用荫影来保护她。

她这样地把春天过完了:她在那照不暖她的太阳下,看见地面上蒸出气来,好像要爆裂出一个火山口来似的。吹着那些枯叶的初起的秋风这时忽向她报到了。她越来越瘦,越来越忧愁;她的听觉是那么敏锐,连最遥远的声音都听到了。那些在她头边飞舞的蝴蝶把翅膀粘在她额头的冷汗上,好像它们要引她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似的;在那个世界里,花枝自己生长出来,一点也不窃取那扶植它们的人的生命来造成它们的色彩和芬芳。

接着来的冬雨不再淋湿那鲍尔达了。它们却落在笃福尔老爹弯曲的背上,他还是在那儿,手里握着锄头,眼睛瞪着畦沟。

他用漠不关心的态度跟艰苦服从纪律的军人般的勇气来完成他的命数。他为了要经常有东西来塞满他的食盒和偿付他的地租,他就必须工作,尽力地工作!

只剩下他独自个儿了……那小姑娘已跟着她的母亲去了。

那留下给这老人惟一的东西,就是这块负心的地——这个吸人生命的恶鬼;临了还会把他带走的——常常满披着花朵,芬芳,丰饶,好像绝对没有觉得死亡经过一般!甚至一枝月季都没有枯干去伴随那可怜的鲍尔达的最后的旅程。

七十岁的笃福尔得兼干两个人的活了。他连头也不抬地,格外坚忍地掘着地,对于他周围的负心的美毫无感觉——因为他知道这是做牛马的代价——他只想那自然的美丽的产品能够卖得起好价钱,他为这个希望而兴奋着,又用出那副刈草时漠不关心的态度割着花枝!

天堂门边

阿尔鲍拉牙的倍塞罗勒思老爹坐在酒店的门坎上,一边用他的大镰刀在地上划着一条条的线,一边斜看着那些伐朗西亚人;他们都围着那张铅皮小桌子,把酒一杯杯地倒进嘴里,还把手伸到那装满着醋腌大肠的盘子里去。

每天他怀着到田里去工作的决心从自己家里出来,可是每天魔鬼总叫他在拉达特酒店遇见一个朋友,于是一杯又一杯,他便把自己给忘在那儿,一直到正午或者甚至一直要到黑夜。

他蹲在那儿,带着一种老主顾的从容的态度。他想找些陌生人来聊聊天,还希望他们会邀他喝一杯酒,而不损害到对大人物应有的礼貌。

尽管他对工作没有兴趣和对酒店非常爱好,这老头子并不是没有长处的!他知道多少的事!……他搜集了多少故事啊!别人把他称作倍塞罗勒思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有一张破报纸的角落到他的手中,他总是要从头至尾拼着字母逐字将它读完为止。

听了他的故事,特别是有关修道士和修道女的故事,人们便立刻爆发出笑声来了;而那拉达特也笑了,满意地看见主顾们为了祝贺他讲的故事好听,时常要打开酒桶的龙头。

有一天那些伐朗西亚人请他喝了酒,当他听到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讲起修道士的时候,他便想也讲一个故事来报答他们的盛情。于是他立刻说道:

“啊,是了,那些坏蛋!……谁能够骗得过他们呢?……有一回,一个修道士,连圣彼得都受了他的欺骗。”

被那些陌生人的好奇的眼光所激动,他便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从前在郊外“诸王的圣米歇尔”修道院里有一个修道士——沙尔伐道尔神父,他的聪明、快乐以及好脾气,受到了大家的看重。

我呢,我并不认识他,可是我的祖父记得看见他过。那位神圣的人到我外曾祖母家去过,他把手交叠在肚子上站在茅舍门前等候着巧克力茶。怎样的一个人啊!他有一百多公斤重。他做一件礼服是必须要用一整匹的布。他每天总要走上十一二户人家,而且在每一家都有他的“二两”巧克力茶。当时我的外曾祖母这样地问过他:

“你喜欢什么,沙尔伐道尔神父?嫩蛋马铃薯呢还是醋腌大肠?”

他用跟打鼾一样的声音回答道:

“拼在一起……拼在一起!”

他长得非常好看,而且老是打扮得挺漂亮。在他经过的地方似乎都撒播下了像他一样丰满健康的种子:只要看地方上的儿童们都有像他那样血液旺盛的肤色,像他那样的满月般的脸儿以及至少可以提出三斤脂肪来的黄牛似的身体就可以证明了。

可是在那时的所谓下等人里,一切都是谈不上讲究卫生的。

他们有时饿肚子,有时拼命吃一餐。有一晚上沙尔伐道尔神父也是那样地吃得太饱了,他是刚给一个长得跟他模样儿相似的孩子行完洗礼,忽然地像打起鼾来了,把整个修道院里的人都吓慌了,他像一只酒囊似的炸开了——愿你们恕我这个譬喻。

现在我们的沙尔伐道尔神父飞升到天上去了,因为他相信那里一定有一个修道士的位置的。

他来到一个全是黄金做成的,缀着珠子的大门前,那些珠子正像法官的女儿主持老小姐赛会的时候,发夹上闪闪发光的珠子一样。

“笃!笃!笃!”

“谁啊?”里面有个老头子的声音问。

“开门啊,主圣彼得。”

“你是谁?”

“我是‘诸王的圣米歇尔’修道院里的沙尔伐道尔神父。”

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圣人的头露了出来;可是他却怒叱着,而他的眼睛又从他的眼镜中透射出光芒来。诸位要晓得,因为那圣使徒是个近视眼。

“厚脸皮!”圣人说,变得狂怒了,“你来干么?快滚,流氓!这儿没有你的位置。”

“喂,主圣彼得,开门吧,天黑了。您老是爱开玩笑!”

“开玩笑?……只要钥匙在我手里,你总会尝到我的厉害,不要脸的东西!你还当我不认识你吗,秃鬼?”

“我请求您,主圣彼得……请您对我和气些!我虽然是这样有罪,您总可以有一个小小的空位置给我的,哪怕是在门房里!”

“滚开!……好买卖!假如我答应你进来,你一天之内一定就会把我们存着的蜜糖小蒸饼吃个精光,使那些圣人和小天使们活活地挨饿了。而且在我们这里还有无数的好福气的女人,她们都算不得难看!像我这般年纪要一天到晚跟在你后面监视你,那可糟了……到地狱里去吧,否则睡到一片云上去吧……我说!”

那圣人发怒地把小门关上了。于是沙尔伐道尔神父便站在黑暗里,听着那远远的天使们的吉他琴和笛子声;这一晚他们正在奏小夜曲给最美丽的圣女们听。

好几个钟点过去了。我们的这位修道士已经在打算上地狱去了,希望在那儿受到好一些的款待。忽然他看见有个像他一样高大,一样强壮的女人从两片云中钻出,慢慢地在走近来。她摇摇摆摆地走着,困难地推动着她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膨胀的肚子。

她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女,因为吃了太多的果酱,肚子痛死的。

“我的神父,”她多情地向修道士瞟了一眼,温柔地说,“这时候他们为什么还不开门?”

“等着吧!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这个人的肚子里有多少的妙计啊!他在一分钟内便想出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来。

列位要知道,战死的士兵们是毫不困难地进天堂的。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到那里就可以进去,即使他们还穿着靴子带着刺马铁;他们遭遇的不幸,也值得享受特权。

“把你的裙子拉到你头上去!”修道士吩咐。

“可是,我的神父!……”那被激怒的年轻修道女说。

“拉呀,快些!不要倔强!”沙尔伐道尔神父带着权威似的声音说,“你是想和一个像我这样博学的人争辩吗?你哪里懂得进天堂的办法?”

修道女满脸通红地顺从了,于是黑暗中开始出现了一个像大月亮一样的皎白的东西。

“现在,四肢着地!要站得稳!”

沙尔伐道尔神父一跳就骑在他那伴侣的腰上。

“我的神父!……你真重呢!”这可怜的女子呻吟着,气都喘不过来了。

“站稳,跳一跳,嘿!我们立刻就要进去了。”

圣彼得正预备收拾起钥匙去睡觉,忽然听见有人在打门,“谁啊?”

“一个可怜的骑兵!”一个忧愁的声音回答着,“我刚在一场和不信教的人,上帝的仇敌的战争里战死,我骑了我的马到这儿的。”

“进来罢,可怜的孩子,进来吧!”那圣人说着把门开了一半。

他在黑暗中看见那骑兵用脚跟踢着他的那匹立不稳的马。

多么容易受惊的牲口啊!……这可敬的守门人有好多次想去摸一摸它的头。不可能的!它跳着,老是把它的屁股对着你!最后,那圣人惟恐它会踢他一两脚,便轻轻地在它的柔嫩而丰满的屁股上拍了几下,表示对它的疼爱。

“进去罢,小骑兵!往前走,赶紧镇定镇定这头牲口吧。”

于是,沙尔伐道尔神父骑着修道女混进了天堂。圣彼得把门关好预备睡觉的时候,嘴里感叹地自言自语着:

“上帝啊,地上怎样的一场大战啊!你看杀起来多可怕啊!可怜的小马!他们甚至把它的尾巴都砍掉了!”

伐朗西亚的最后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