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8:恰逢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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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话说林白萍自发现自己爱妻芷华和边仲膺的秘事,伤心出走,便已百念皆灰。及至钱畏先家中,遇见龙珍,又多了一番纠缠。但也不过随遇而安,并不曾发生什么固结不解的感情。后因故又和龙珍分手,更觉到天下一切的女子都不可靠,无论容貌美丑,学问有无,都是一丘之貉,便决定不再与女人亲近,自己永抱独身主义,随处漂泊,以终余年。便跑到山东,去访一个军界的朋友。

那朋友以为白萍远道来访,必是有心谋求位置,便替他营谋了一个很优越的军佐职务。白萍本意愿不为此,但难负朋友盛意,只得屈就。自从作事以后,倒把职务当作一种消遣,每天厮混着解闷儿。

过了几月,因本身长官被调到北京,便也随去。长官也颇赏识白萍,日渐提升。旁人都羡慕他前途无量,白萍却毫不在意。那一夜因一个同事的小军官病了,不能出去巡查。白萍闲着没事,便替他走了一趟。想不到在前门外旅馆中,遇见龙珍。谈起旧事。白萍对于龙珍自称已嫁他人,尚不甚着意,惟有听她述说芷华的情形,却十分怅然动念,几乎不能自禁,才匆匆别了龙珍走出。怀着满腔心事,连街也不再查了,带领手下兵士,一直回了驻所,便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起来。本来白萍与芷华是由爱结合的夫妇,虽然恨芷华不该做那样错事,但为对已久,已不甚耿耿于心。仔细一想,除了边仲膺一节事以外,芷华对待自己,真是无疵可指。不知怎的,每想到她的坏处。在心中一瞥便过。若想到她的好处,便只管萦在心头。因而渐渐对芷华生了原谅,觉得年青的人,谁能有多大把握?只要她能改过,我又何必认真,不由起了回家去重圆破镜的心,但尚还踌躇不决。直犹豫了两三日,才决定请假回天津一趟,观察情形,相机办理。便向长官请了一月的假,一直回了天津。到天津先住在旅馆里,等到夜间一两点钟以后,才走出旅馆,悄悄走到自己的故居。行近巷口,便倚在墙隔暗处,遥望那当日双栖的小楼一角,见楼窗深闭,灯影映着窗纱,还是自己昔日午夜归来常见的旧景,不觉心头火热,暗想分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芷华这时做什么呢?可知道你的自萍已回来,在这里相望,大约你还以为我还远在天边呢。这真是咫尺天涯了。想着又见楼窗内有人影一幌,料到这人影必是芷华,心中更扑扑乱跳。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飞上楼中,身体已不能独自停留,非要追了心去不可。此际心里已不暇再做别的思想,恨不得立刻飞上去,和芷华见面。但身体却软了,欲动不能,仍自倚墙痴立。又转想到此际若闯到楼中,芷华见了自己,不定如何惊喜,只是自己以前对她那样决绝,她不定如何难过。此番见面,自然叫她很难为情,何必看她那可怜样子呢?不如一见她的面,就抱住她,和她痛快地说,我已完全恕过了她,从前的事谁也不许提起,只当我出了一次远门,如今是久别重逢罢了。她听了我的话,一定痛哭,我便把她揽入怀里。她若再说愧悔的话,我便掩耳不听。……

白萍把进门后要说的言语,要表示的态度,都在心中预先打了草稿。通身上下,都充满了情感。正要鼓勇走入巷口,脚步还未移动,忽见从大街便道上踱过一人,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看见没戴帽子,头发莲蓬的,穿着衣衫,行步踽踽,走得很慢。也好似有心事的样子。那人踱到白萍不远的地方便不走了,却没有瞧见白萍。就转身互纠着双臂,也仰头向巷中楼上凝望。白萍瞧着那人,心中十分诧异。暗想他在这里立着是有自己的心事。这人是哪里来的?大深夜中有什么事,也来陪我?便屏息不声地只望着那人的后影仔细端详。瞧了半天,看不出是谁。过了有一刻钟工夫,那人忽然从身上掏出一支纸烟,衔在口里,又取出火柴来点。一连两枝火柴,都被风吹灭。那人便侧身避着风,才把纸烟燃着。在这火光一耀之间,白萍才看见他的面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白萍的情敌边仲膺。白萍暗惊边仲膺怎已变到这样,不特面目黄瘦,尽失当日的丰采。腰也弯了,更无当日穿西服时英挺的风姿。只一年多未见,想不到他竟颓唐至此。心里一阵伤感,似乎替他难过。但又猛然想起他和芷华的关系,自己的幸福,被他剥夺,自己的家庭,被他破坏,分明是一个绝大的仇人。今朝既然狭路相逢,正是上天给自己以报仇的好机会。便要趁边仲膺不防,给他个毒手。这时似有人附耳警告道:“你当日已恕过他了,怎今天又反复起来?”白萍立刻想起,当日撞破好事时,曾写过把芷华托咐给他的字柬,不觉暗自喘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情一变。自想昔日在我们三角恋爱之中,我曾作过置身局外的决定,不想今天我们三人又相逢在这几丈方圆的区域以内。虽然芷华在楼上,仲膺在街中,我又掩在仲膺背后,三个人各不相知。可是在暗中仍旧是当日的局面。我既然负气撒手于先,又何必改念悔约于后。不如还是率由旧章,把自己安置在情局以外,用冷眼看他俩,到底是何情形好了。不过看边仲膺深夜潜来,当然和芷华有什么幽期密约。龙珍告诉我,芷华如何自甘寂寞。如何心怀故剑。大约都靠不住。本来以芷华的聪明,莫说骗一个龙珍,便是十个八个,也是易如反掌。她必是故意做作,骗了龙珍,龙珍又转骗了我。想着几乎决定芷华和仲膺仍有关连,仲膺必是来赴阳台之约,便只凝神注定仲膺,看他怎样走进巷去。

但仲膺把纸烟衔在口内。却并不嘘吸,任那烟缕被夜风吹荡,好像全身纹丝不动,凝立有如石像。停了半晌。白萍忽而转念道:仲膺这副颓丧神形,绝不像赴情人约会的样子,并且他若还和芷华继续着密爱幽欢,就算补了我的实缺。正在情场得意,怎会如此寥落不堪?真令人疑莫能解。想着又自暗笑道,“我现在已是局外人了,混费心思猜想作甚么?现在我只守这一会儿,只要瞧着仲膺进了芷华的宅门,确认了他俩的关系,我就算再大彻大悟一次,顿足一走,再不问别人的闲账了。

白萍主意已定,倒很安闲地偎在墙根,萧然以待。又过了约有十分钟,边仲膺忽的把头低下,连叹息了几声,又仰起头来,望着芷华的楼窗,长长吁气。忽地凄声自语道:“红墙银汉,咫尺天涯。”迟了一会,又叹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坐来虽近远似天……”稍停又哼着道:“几桁窗纸,几眼琉棂,伊是云山几万重……”白萍在他身后,听得真真切切。一面暗自诧异,仲膺居然学了满口春愁秋愁的烂诗腐词,大约已入了什么魔症,和以前挺秀英拔的仲膺,似另换了一个人。一面却因他所哼的几句,因而悟会到他与芷华并不曾互相厮守。若正度着美满光阴,他何至发这样的哀音呢?

白萍正在自己思量,又见边仲膺好似精神外越,已和楼上的芷华睹面,张手向空,通身战动着,叫道:“芷华芷华,我的爱人,我的性命,你听得见我和你说话么?我也不希望你能听见,芷华,我可不能再忍受痛苦了。自从我知道你回到这里,已经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没一天我不来看你樱窗内的影儿。我既没勇气见你的面,又抛不下你的心,这种翻肠剐心的罪孽,我可再不能受下去。今天我来望你,是最末一次,明天我恐怕就不在这世界上了。当初我为爱你,负了你的丈夫白萍,我早就该自杀,以谢好友。只恨我意志薄弱,一直隐忍至今。明天可到了我对得住白萍的日子了。并且你现在落到这样凄凉景况,也是被我所害。我以死谢你,也很应该,何况还有白萍。一说着又连叹了两声“芷华”,又接着道:“可是你要原谅我,我害你是结果,爱你是原因。你以后能常向原因上着想,我死了魂灵也可稍得安慰啊!”说着又用手抓着蓬蓬的乱发,着力向后牵拽,身体摇摇欲倒。

白萍把他的话句听真,把他的神情,俱都入目,不觉心中怆侧,无端对他起了同情的心。暗想仲膺的心迹想不到在这无意中暴露出来,叫我听了个满耳,这人真可怜了。他从我身上夺去芷华,虽是有负良友,但就这种情形评判,实在由于情之所钟,不能自制。芷华又是个貌美多情的女子,我自己若和仲膺量地而处。恐怕还不如仲膺能顾全局面,事前自知错误,事后力自克制呢。如今听他的话,将要自杀解除痛苦,安慰良心。我应该阻止他昵,还是任其自便。

白萍正在犹疑,边仲膺已扬手向空,叫道:“芷华,芷华,我祝你能和白萍重归于好,前途永享幸福,我的灵魂替你们祈祷。”说完把足一顿,转身向南,一溜歪斜地便要走去。白萍忍不住,过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那边仲膺突吃一惊,转身和白萍立了个对面。也因在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就扬身问道:“谁?”白萍也只答他一个字道:“我。”那边仲膺还未听出白萍的声音,又问道:“你是谁?”白萍道:“仲膺兄,久违了。兄弟是林白萍。”白萍说完这句话,以为仲膺必要大吃一吓,哪知仲膺倒默然不语,自萍也不再说话。两人痴然对立了约有十多分钟,仲膺才低声道:“真想不到在这时候遇着,我方想还债,债主就到了。”白萍明白他言中之意,忙道:“仲膺请你还顾念咱们当初的友谊,我现在对你已很能原谅。不过咱们中问不了的事情,我希望还能长谈一下,你能同我到一个地方去谈谈么?”仲膺迟了半晌道:“我想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情,因为我把欠你的债已经结算清楚。不过现在还不能还你,你现在放我走,我明天便可以如数归还咧。”白萍道:“你方才在这里自言自语,我已听得明明白白。你那种意念是完全错误,我正有许多话要和你说,这里立谈不便,请你务必和我走一遭。”说着便拉住仲膺的衣袖,直走向所住的旅馆。仲膺道:“你松开手,我一定随你去。现在我已没有自主权,一切全可以随你处置不过我希望你谈话不可太久,因为你对着我的面便是我的一种苦刑。”白萍道:“我却希望你能把咱们中间关于女人的部分暂且忘去,仍按昔日朋友相处的态度。”说着便松了手。

两人鱼贯而行,到了白萍所住的旅馆,直进了他住的房间。仲膺便坐在抄发床上,低首不语。白萍先唤茶房,预备烟茶已毕,才把门关紧,自语道:“今天应该有个很长的谈话,什么都要解决了啊。”便也坐到仲膺对面,仲膺才抬起头来。白萍在灯影下,见仲膺面色苍白憔悴,直好似长了十几年纪。身上穿着件半旧的绸子长袍,居然有数处污垢,足见他意志颓唐,久己不修边幅,就递给他一支纸烟,替他燃着了,自己也吸了一支,才开口道:“仲膺兄,我很愿意知道你的近况。”仲膺指着自己的面上和身上道:“我的近况就在这里写着。”白萍笑道:“这个我很明白。你有很好的学问,故乡又有很富厚的财产,绝不致落魄如此。这一定是你因为有了失意的事。对一切都灰了心,又因在本地有所系意,不愿返乡,竞成了飘泊之客,我真替你可怜。”仲膺望着白萍道:“白萍,你这是故意叽讽我么?我已被良心责罚得够了,请你发些恻隐的心,不要这样刻薄了吧。你若实在恨我,就请立刻把我杀死,我倒情愿。”白萍正色道:“你不要误会,我实是要对你开诚布公。不过我先要请你接受我两件要求,我才好说话。”仲膺遭:“无论什么要求,我完全接受,请你快说。”白萍道:“第一我对于咱们三个人的事,有一个提议。我说这个提议时,你不可中途拦阻。”仲膺道:“咱们三个人,那一个是谁呢?哦哦。”说着似乎突然醒悟,便不再问。白萍道:“第二你对于这个提议,必须依从。”仲膺惘惘地道:“好吧,请你就说。”白萍道:“我还要从根里说起。咱们两人,对芷华全有爱情,全有关系。不过我比你认识得早些,又多了个夫妻的名义。其实时间的迟早和名义的有无完全不足轻重,因为我向来主张除了爱情可以给男女中间建筑范围,其馀的一切完全没有用处。所以我们夫妇的关系,在她和你发生爱情以后便已无形消灭了。因为我们的关系暗中消灭,所以已和你立在同等的地位,并且芷华也得了自由。这句话你若听不明白,我还可以解释一下。在中国的法律和习惯上说,妻是丈夫一人所有。这话若反过来,便是做妻的只许有一个丈夫,所以人们常说某女人是某男人的妻,而不能说某女人是某某两个男人的妻。但是妻若同时有了两个丈夫,名义上虽还是归一人所有,不过这时法律和习惯全都不生效力,便要用爱情来判断了。试问一个女人若嫁了甲,同时又爱上了乙,则她在爱情上对于甲已失了妻的身分,不过对于乙也未取得妻的资格,这种局面据我想来,除名义一面不算外,其馀种种都可以看出甲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乙却向丈夫地位走进,两个的立足都相差不远。在女人一面说,则抛了甲,可以同乙另结新欢,若抛了乙,也可以同甲重圆旧好。这种情形,岂不是又回到任何女人未嫁前的景况,而甲乙也变成被选择的情人了。现在咱们两个的地位,就同甲乙一样。对于芷华,我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你却向丈夫的地位迈进。你要知道,名义两字爱情中是没有的,所以我早已抛弃了。除了名义,咱们的地位已经完全相同。所以你已经很有资格同我研究芷华的婚姻问题。这婚姻问题四个字,你听着以为奇怪么?所以现在要把我和她的夫妇关系和你的朋友关系全应该完全消灭,只当芷华是个无所属的自由女郎。咱们两个既同处在情人地位,为免于纷争起见,应该预定谁有向她追求的资格。咱二人无论谁所得这个资格,另一个不特要退让并且还须尽力帮助有资格的人进行。我看这个办法,最合适于解决咱们中间的问题。你若对这个原则赞成,然后咱们再研究一切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