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鸿照影(1)
马车在一个精致的院落前停下,潘启文牵着叶蕴仪的手,将她扶下马车。
叶蕴仪的第一感觉是这大门好高,高到她要退后两步,抬头望去,才能看见那朱红色的大门上方,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德园” 。
叶蕴仪回眸笑道:“你字‘德众’,这个德园,是不是与这个有关?”
潘启文心里如被轻羽撩过,软软痒痒的,他嘴角一勾:“你不是说你国学不好的?我还以为你记不住。”
叶蕴仪在美国出生,10岁才随父母回国,从小接受的便是西式教育,父母虽说给她请了国文老师,但她总说自己底子不够厚,肤浅得很。那时,他们一帮军校的同学,总爱以“儒将”作为标榜,闲暇时,偶尔会凑在一起舞文弄墨,有时便干脆凑到叶教官家中去,顺便向师母混餐饭吃。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热切地看着他拽文掉字。他极享受这样的情形,所以总是拉着她一起。
每次,同学们起哄,要她也露一手,她总是一扬眉,自信地笑道:“我知道自己国学底子不好,肤浅得很,我才不出那个丑!不过,要说别的,你们未必便强过我了!”如果在她家,她就总是落落大方地坐到钢琴前,为大家弹上一曲。她一惯开朗,所以她选的曲子也多是如清泉般欢快。
那帮毛头小子们连钢琴都少见,哪里听得懂那曲中的意境来?但即便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聆听着,在那如天籁般的琴音中,更有人以热烈的眼光,毫不避讳地追随着她。方宗尧便是其中一个。
而这时,在德园前,叶蕴仪见潘启文笑话她的国文不好,不由眉一挑:“我可是带了棋盘来的,要不要来一盘?”
只听一个声音爽朗地笑道:“呵呵,看不出叶小姐如此一娇弱女子,竟也有男儿气势啊!”
叶蕴仪侧目一看,却正是今天在盛世茶楼见过的那位“潘少爷”!只不过他原本的一袭长衫,已换成了一身深黄色军装,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如若不是今天小清的事坏了印像,这人看上去倒是一英挺男子。
看清来人,潘启文脸色一沉,瞪了他一眼,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潘少爷”嘻嘻一笑:“当然是有重要的公事找你。”
潘启文不耐地挥挥手:“你看着办就好了,这几天都别来找我!”
“潘少爷”瞟了立于一旁的叶蕴仪一眼,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沉声道:“百合会馆!”
潘启文脸色一变,他一挥右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转头对叶蕴仪柔声说道:“让文四先带你去后院,你先看看有什么东西还不齐整的,也好吩咐文四去置办。我说两句话,马上就来。”
说完,扬声道:“文四,带少奶奶去后院,好生伺候着。”
文四答应了,对叶蕴仪一躬身:“少奶奶,这边请。”
叶蕴仪看了看潘启文,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跟着文四进去了。
潘启文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叶蕴仪的身影,直到她跨进大门,转过影壁,看不见了,才掉过头来,对“潘少爷”说道:“进去说!”
两人径直来到前厅,潘启文一撂长衫,在正对厅门的主位坐下,“潘少爷”则在侧面落了座。
端起茶杯,用盖子在茶面上拂了拂,他轻轻抿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说吧!”
只见侧面的人皱眉道:“你这是打算对她隐瞒你的身份?为什么?因为黛儿?”
潘启文面色一沉,眼中竟带上了一股恨色:“黎昕!今天你第一眼就认出她了吧?可你却想把我支开!你以为我不知,你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对方却并不理会,只冷笑一声说道:“你潘天一、潘家大少爷,这潘家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又能瞒得了多久?”
潘启文手中的茶杯一颤,他将杯子重重地往方桌上一搁,冷声道:“黎昕,我警告过你,不要惹我!你到底有没有正事?”
黎昕眼神一闪,正色道:“查到了,那家百合会馆,现在的幕后老板的确是日本人。”
潘启文眉头轻蹙,眼中有些许怀疑:“他们表面上是开赌场和妓院,主要目的却是贩卖烟土?”
黎昕神色凝重起来,他直视着潘启文:“恐怕远不止于此。那个日本人叫小腾,他从原来的老板手里高价买下这家会馆之时,正是你刚回来一个月的时候。”
听到这个时间,潘启文眼中风暴骤起,阴鸷的眼神直直逼视着黎昕,问道:“林婵凤是那之后进的会馆还是之前?”
黎昕回答得简洁明了:“之后!”
潘启文点点头,再沉声问道:“那有没有查到林婵凤的来历?”
黎昕摇摇头:“只查到她来之前曾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其他的什么资料都没有。”
潘启文蹭地一下站起来,在广州呆过?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那林婵凤外貌、体态与蕴仪长得如此相像,连神韵都学足了七、八分,如果是一早策划的…
潘启文眉头紧蹙,烦躁地在厅里踱来踱去,却依然压不下他心底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慌乱。
黎昕不由对潘启文笑道:“日本人借个女人能成什么事?你在担心什么?”
只听“啪”的一声,潘启文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方桌上,对黎昕低吼道:“让情报处派专人去广州查,查军校的高级教官叶翔宇夫妇是怎么死的!是什么人干的!我要知道详细的情报,尽快去,越快越好!”
黎昕一凛:“你是说?叶蕴仪的父母?”他随即骇然道:“难道日本人一早就开始策划,行事还如此周密?”
一声惊雷滚过,天空中刹那间乌云压顶,黑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厅里一时寂静无声,两人均陷入了沉思。
自从得知叶蕴仪的死讯,潘启文整整昏迷了1个月才醒过来。潜意识里,他自己不愿意醒,因为醒来就要面对失去蕴仪的痛,这样的痛,他承受不起!因此,醒来后,他整天与酒相伴,不敢让自己清醒,一旦清醒过来,他就止不住地想起蕴仪,一想到蕴仪已逝,他便抓心挠肺地痛,痛到无法呼吸。半醉半醒间,他常常对着蕴仪的照片,跟她说话。
而那张照片,在他清醒时,他是从不敢看的,一看,便止不住要发疯!
为了让潘启文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潘家二老照着照片里的样子,精挑细选,为他连娶了两位姨太太进门,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照旧每日与酒为伍,一天中没几个清醒的时候。
潘父又命人将他关在房中,不许给他酒喝,他却干脆便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躺在床上一副等死的模样。无奈,只好随他去了。
那一天,他又在酒楼中买醉,醺醺然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百合会馆”、“钢琴”。
那“钢琴”二字让潘启文浑身一震,他一把揪住那人,凶巴巴地问:“哪里有钢琴?”
那人似吓住了,急慌慌地往门外一指:“呃,百合会馆。”
潘启文甩开他,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百合会馆,百合会馆!”
门外是一个丁字路口,潘启文站在路中间,茫然四顾,突然大叫道:“文四!文四!”黎昕急忙上前扶住他,带着他往西边走去。
走着走着,他猛地一把甩开黎昕,歇斯底里地叫道:“骗子!这里哪儿会有钢琴!有谁会弹?除了蕴仪,谁会弹钢琴?骗子!骗子!”
他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眼里泛起了潮气,哽咽着自言自语:“蕴仪都不在了,谁会弹钢琴?谁会?”
黎昕费劲地将他扶起,皱眉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潘启文努力睁大了眼,突然兴奋起来:“对,看看去!说不定就是蕴仪躲在那儿弹琴!”
说完,便扯着黎昕往前奔去。
百合会馆本是潘家集有名的赌馆兼妓院,黎昕却从未进去过。他之所以带着潘启文来这里,是因为看到他被钢琴两个字如此刺激到,也是希望或许真的有别的女人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个时候,黎昕已顾不得那人是不是干净的女人了。
会馆里没有想像中的乌烟瘴气,整个大厅里非常安静,反透着一丝清雅。
潘启文一进门,随手抓了一个人便问:“钢琴在哪儿?”
一个小倌模样的人赶紧迎了上来,对他笑道:“哟,这不是潘少爷嘛!您可是稀客!潘少爷,您今儿个这是要听凤姑娘弹琴?”
潘启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斜眼看他,叫道:“少废话,什么凤姑娘龙姑娘的,我问你钢琴在哪儿?”
那小倌见他一脸酒气,赶紧对里头叫道:“林丫头,赶紧将二位爷迎到凤姑娘的桃花馆去。”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应声而出,领着二人穿过回廊,进了一道朱红色的院门,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园子,园子的北面以山为墙,一道浅浅的山泉水从山坡上倾泻而来,形成一级级小水潭。沿着山坡向下,丛丛桃花树在园中盛放,随风飘落的花瓣,飘到水潭中,清绿的水中荡漾着的一片片粉色,令人心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