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隔世重逢(1)
西南重镇潘家集,临江而建的盛世茶楼,二楼“文”字号包间里,叶蕴仪倚窗而坐。
本就是标准南方美人的她,眼中那一丝轻愁,更令人觉得便如那火柴画上的人儿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送茶进来的伙计,悄眼看向窗边的女子,那一袭浅紫色的旗袍,令他眼前不由晃过刚刚在盛世楼下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旗袍的样式、花色居然都是一模一样,可巧的是,两人高挑的身量竟也相似,乍一看,差点令他觉得那便是同一个人,只不知,是谁像了谁。
叶蕴仪静静地看向轻雾笼罩的江面,迷离中,仿佛看到那个快一年没见的英挺身影,他那时挑着眉,痞痞地对她笑:“我家啊,在潘家集算得上大户人家吧,一问都知道。”
可是,她来了快一个月了,却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他和他家的消息。
叶蕴仪叹口气,站起身,准备招伙计结帐。
突然,只听窗外“呯、呯”两声巨响,叶蕴仪的身子止不住一颤!这样的声音,她并不陌生,那是---枪声!
她下意识地探出头往楼下看去,只见楼下人群四散而去,只余下一个仰面倒地的人,叶蕴仪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太阳穴处汩汩往外直冒的鲜血和他那瞪得大大的双眼。
一阵心悸,她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带过的衣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
门外,两男一女刚刚上得楼来,正要往隔壁包间而去,听到声响,为首的年轻男子眉心一跳,揽着女人的手不由紧了紧,脚步缓了下来,梭角分明的脸上,眉头轻蹙。
他身后,一脸温润的长衫男子赶紧拍拍他的肩:“我去看看就行,你先带四姨太进去压压惊!”
说完,转身进了叶蕴仪所在的包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伙计已将叶蕴仪扶到椅上,她的头向后仰在椅背上,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伙计抬头看到来人,忙恭敬地唤道:“大少爷!”又急道:“ 这位客人,许是被刚才的枪响给吓着了。”
被称为大少爷的长衫男子两步走过去,拉起叶蕴仪的手腕,把了把脉,转头对伙计说道:“你去泡一杯参茶来,给她喝下去就没事了。”
他站起身来,这才向叶蕴仪的面上看去。一看到那惨白的小脸,他的心中不由一惊!
这脸型、这五官,甚至这发型!还有这一身的旗袍!
眼角又瞟到她手腕处的那一丝紫檀色,他心里一动,弯腰将她的袖口往上微微捞开,只见那雪白的手腕处露出一串紫檀色的手珠来。
这手珠……?刚才那男人手上便有一模一样的一串!
而那个男人,刚刚为他怀中的女人杀了人!
他惊疑不定地在叶蕴仪脸上和手上来回逡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包间,将门关上,径直进了隔壁“天”字号房。
刚一进门,那年轻男子便站起身,皱了眉,问道:“黎昕,没事吧?”
黎昕眼角扫过他手腕那一串珠子,轻轻一笑道:“你潘天一潘少爷,何时这么关心起不相干的人来了?不过是一个客人,被枪声吓到了。”
潘天一并未答话,只摇摇头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视线滞在那水面上的茶叶沫子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刚刚经过那门口时,心里便突地一跳。
黎昕看了看坐在他身侧的女人,眼前恍然两个身影重叠了起来。这是潘天一最宠爱的四姨太林婵凤,而那个女人……?
潘天一侧过身看向身边的女人,用手拈去她鬓边一小粒东西,轻轻弹了出去,柔声说道:“我让文四先送你回去,你放心,你喜欢的那披肩,我定为你拿到便是!”
女人乖巧地站起身来,好看的丹凤眼尾往上一挑,笑道:“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可不想你有一丝的为难。”
潘天一死死地盯着女人离去时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的眼光仍停留在那一片虚无中,喃喃地道:“这背影,最是像!”
黎昕一凛,眼前又显出隔壁那女子的影子来,突然间便觉心里一阵浮躁。
叶蕴仪被伙计灌了几口参茶,脸上渐渐有了人色,缓缓睁开眼来,坐直身子问道:“刚才楼下是怎么回事?”
那伙计笑道:“嗨,那人也是色胆包天,居然敢调戏潘家少爷的四姨太,被潘少爷一枪给崩了!”
叶蕴仪神色一紧:“潘家少爷?”
正要说话,突然包间门被一把推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子跑了进来,她转身用背死死地顶上门,半带着哭腔对叶蕴仪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躲一下。”
叶蕴仪还未反应过来,门就被一脚踹开,小女孩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先是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大汉走了进来,紧接着走进来一个腰间别着枪的刀疤脸,他手虚扶着枪把,笑道:“躲?你能躲到哪里去?”
小女孩一下子跪起来,对着刀疤连连磕头:“我求求你,我不要做潘家少爷的第19房姨太太,求求你放过我!”
只听那刀疤狞笑道:“小清,如果不是我们夫人买下你,你早被你爹卖到窑子里去了!”
刀疤一挥手,两个黑衣大汉就要上前。
一旁的叶蕴仪早已看不下去,她取出手袋中的钱包,正要上前,却听隔壁包间传来一声怒喝:“妈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老子清静了?”
听到这把熟悉得不能再熟,让她魂牵梦萦了一年多的声音,叶蕴仪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
不过一瞬间,如大梦初醒般,想要冲向门外,却两腿发软,再顾不得旁人,她扶着桌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弯腰冲隔壁声嘶力竭地大喊:“启文!潘启文!”
隔壁立时传来杯子落地破裂的声音,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呼啦”一声,隔壁房门被打开,一个年轻男人风一般卷了出来,一个长衫男子紧随其后。
刀疤脸和一众黑衣男子恭敬地低头行礼:“少爷!”
门边,微醺的男人蓦然顿住了脚步,他怔怔地望着叶蕴仪,眼里满满是不敢置信的狂喜,他小心地放轻了所有的动作,似生怕这不过是酒后幻像,稍有不慎,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低喊:“蕴仪?”
叶蕴仪眼中的泪簌簌而下,凝眸哽咽:“启文!”
随着这一声轻唤,潘启文心里翻滚的热浪冲将而出,他两步急跨上前,一把将她紧紧地箍进怀中,把她的头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前,也是红了眼,口中喃喃地叫道:“蕴仪!蕴仪!老天,蕴仪,你还在!”
满屋的人都看呆了,谁也不敢出声。
半晌,那个叫小清的女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叶蕴仪面前,含泪叫道:“小姐,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做潘家少爷的第19房姨太太,求求你,救救我!”
听了小女孩的话,潘启文面色一白,他目光狠戾地看向刀疤脸,令刀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潘启文一脸紧张地看向怀中的人儿。
叶蕴仪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恍然想起潘启文跟那长衫男子走进来时,刀疤脸一众人等恭敬地称呼少爷。
叶蕴仪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向那名长衫男子看了看,转头对潘启文说道:“启文,你跟这位潘家少爷是不是比较熟?不如你跟他说,放了这个女孩子吧。”
潘启文一愣,他眼见叶蕴仪看向长衫男子时,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心里不由一慌,他赶紧点点头,对长衫男子一抱拳:“潘少爷,不如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这个女孩子吧?”
长衫男子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沉声对刀疤脸说道:“还不放人?”
刀疤脸与几个黑衣大汉面面相觑,看看长衫男子,又看看潘启文。似乎拿不定主意,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潘启文脸一沉,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他斜睨了刀疤脸一眼,冷声说道:“怎么,潘少爷,你的手下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呢?”
刀疤脸一惊,赶紧挥挥手:“放人!我们走!”说完,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身带着手下人往外走去。
潘启文看了长衫男子一眼,淡淡地对刀疤脸说道:“刀疤,麻烦你告诉我家文四一声,让他给少奶奶准备好住的地儿后,来这儿找我们。”
刀疤回头恭身应道:“是。”然后低头走出房间,反身轻轻地关上了门。
门刚一关上,潘启文的唇,便如暴风骤雨般地向叶蕴仪压了下去。他的舌不顾一切般地挑开她的齿关,急切地冲将进去,疯狂地缠上她软软的舌,贪婪地吸取着她口中的津液。
那久违了的男性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铺天盖地地向叶蕴仪袭来,让她一阵晕眩。心底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浓浓的思念,一下子喷薄而出,她双手搂上他的脖子,激烈地回应着他。
房门外,一身短衫打扮的文四匆匆而来,他抬手刚敲了一下门,却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激烈而暖昧的喘息声。他慌不迭地缩回手,安静地守候在门外。
直到听到门内男人一声激情的低吼,房内逐步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文四才在门外重重地咳嗽两声。
半晌,文四方听到自家少爷缓缓地叫道:“进来!”
一年来,阴沉得令人害怕的少爷,这时那淡淡的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喜悦和满足,令文四嘴角不由往上一咧。
少爷语气里情绪的变化,令文四不由想起大约一年前的事来。
那是在江南,一个农家小院内,潘启文额头、肩膀缠满了渗血的绷带,脸上的表情显示着他在剧痛发作中。
他情绪狂躁,目光失神,想要挣扎翻滚,口中时而高喊:“蕴仪!蕴仪!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刚进屋的文四立即将东西扔在桌上,跨前两步,压住床上男子的身体,焦急地呼唤着:“少爷、少爷!您醒醒!”
听到这一声呼唤,潘启文蓦然恢复了神智,他双眼微眯,警惕地看向来人,不由惊呼出声:“文四!你怎么在这儿?”
文四低垂了头,恭敬地答道:“少爷,自从您离家出走,我就一直悄悄跟在您身边。”
“是你救了我?文四,你为什么不送我去医院?”
文四抿抿唇:“少爷,我就是把您从医院里悄悄带出来的。”
“什么?”
“您刚做完手术,军中就开始哗变,我听他们说什么凡是青军会成员都要被抓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到他们提到您的名字,就趁他们还没清点到伤员的时候,赶紧将您从医院里带了出来,藏在了这里。”
一个月后,夜幕下的广州,文四与一身长衫商人打扮的潘启文匆匆行走在街头。
潘启文紧抿双唇,脸色惨白而阴沉,只顾埋头走路,时不时用手捂面,掩住无法抑制的咳嗽声。
两人来到一座白色小洋楼前,潘启文径直上前按了门铃。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女佣模样的人走出来,她看到潘启文,不由捂嘴惊叫:“姑爷!”
潘启文点点头,沉声道:“翠香,进去再说。”
翠香却轻轻掩上身后的门,将潘启文拉过一边,小声道:“姑爷,您赶紧走吧,这里不能呆!”
潘启文心里一沉:“小姐呢?”
翠香一下子红了眼,哽咽着道:“小姐、小姐她…”
“小姐她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潘启文右手紧握成拳,低吼道。
“小姐、小姐她过世了!”
“你胡说!”潘启文只说得这一句,身子一晃,一阵腥甜过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还不进来?”门里一声不耐的呼唤,让文四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赶紧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潘启文左手搂着一个女子,右手正提壶为那个女人斟着茶。
见有人进来,女人红着脸,挣扎着要坐正,却被潘启文箍得死死的,一刻也不肯松开。
文四赶紧一步跨上前,接过潘启文手中的茶壶,为两人斟上茶,这才垂手立于一旁,恭敬地唤了声:“少爷、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