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夜(2)
“好了好了!请你把这些话对别人说去吧!”侠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他的勇气不由得早馁了下去。本想这一次北来一定可以得到她热烈的爱,因为这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女子意志最薄弱,况且又正在失意冷清的时候呢!他万分想不到现在的情形,是如此的坏法,他细想自己的资格实在应当得到胜利,谁知道偏偏碰到这么一个古怪人,心里又是懊恼,又是不平。侠影内心也暗自惊奇,果然他的相貌能力地位以至一切,都有使一个女子投降的威力,但是为什么不能冲动她坚垒的心门。自然她看得太透明了,可是这话,少年军官绝对不能承认,所以她想不出回答的方法,只有勉强笑道:“你瞧,你简直太可笑了,叫我怎么回答。不过我只能告诉你,人间的事情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呢!”
“唉!我猜着了,侠姊!你原来是一个旧道德的女子,你的心恰是古井不波呵!”
“哦!那你简直整个误解了。我告诉你,古井不波,只有是没有源流的死井,它才能不波,一个活活泼泼的人,生之源流正充塞他的躯壳,又怎能如死人般,漠无所动呢。而且我又是个受过新教育的女子,从来就没有这种迂腐的传统思想。不过你要知道,一种超物质的灵的认识,是比一切威权厉害呢。换句话说,就是我的直觉认为你的爱我,是我所不愿意领受的,那么无论怎样,你是不能使我动心!……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有所恋了,所以你就早早打消妄想罢!”侠影说到这里,发出胜利的微笑。好像一个医生,对于他的病人好容易找到对症的药了。但是少年军官似乎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并且觉得这种机会,他应当有优先权,因怀疑着向她笑道:
“真的吗?请你不要故意使我失望。”
“谁骗你?……将来有机会,我还可以介绍你们见面呢。”侠影坐实了这一句之后,又对少年军官笑了一笑,似乎说:“这一来你可不用再缠了吧!”
果然他真有些沉不住气了,用手指头在桌子上画圈子,满头的汗珠沿着前额向眼角滚下来,赶忙站起来走到脸盆架旁,用冷水洗了脸,转身坐在桌旁的靠椅上。不时偷眼看着侠影,见她正低着头在那里沉思,那一种静默的态度,和洒脱的丰神,又使他把已经捣碎的希望,重新捏造起来,又鼓着勇气问道:
“侠姊!请你告诉我他的姓名,……并且是怎样一个人,而能得你深切的爱恋,他比我好?……什么地方比我好!”侠影不耐烦的瞧了他一眼,冷笑道:“喂!难道你不晓得爱情是没条件的——。
有,也是没条件的条件,就是不能拿具体的条件来定框,只不过是灵感的合拍罢了。这个是无法可比的。老实说,这个人在人们看来也许件件不如你,比你差得太多,可是我就能爱他,这不是太神秘吗?但是并不希奇,从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呵。至于姓名,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你也没有知道的必要,……难道你要和他决斗吗?……”侠影说完不禁笑了。
他一身都似瘫软了,觉得侠影真难对付,冷一句热一句,使得他又爱又恨,这个身子仿佛悬了空,摆在那一方面都觉得不安定。终久他还是希望以挚情感动侠影,他似乎已窥出这位心软面刚的女作家的隐衷了。他说道:“唉!侠姊!你真对不住我,你应当赔偿我这几年的损失。我实话告诉你,自从爱你之后,简直是先入为主了,以后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夺去你在我心头的优胜地位,对什么人都难生深切的爱……所以直到如今我还不曾结婚。”
果然是绝妙的辞令。那一个怯弱的少女听了这话,能不立刻投到他的怀里呢。就是侠影心里也觉得有点怅怅的,不知怎么才好,但是她一转念立刻又想起了一段故事,——敏明看见那紫衣女子对各个男子说道:“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同命鸟,除你以外,我没爱过别人。”而那每个男子也是一样回答道:“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这当面撒谎的勾当真真太滑稽了。侠影这么一想,又把他那深挚的情话分析得一文不值,更那里会动念。侠影露着轻鄙的笑说道:
“你真正太会说话了。请问我已经结婚了,你还梦想什么!”
他也觉得自己这话,理由太不充足,脸上很不够瞧的,只得勉强讪讪的说道:“不过现在他已死了……让我来代表他罢!他活着的时候,也常常委托我代替他作重要的事情。”
“真是你越说越出奇了……你怎么就料到他要死,一直等着代表呢。你们这些男人,太把女子看得脑筋简单了!算了吧!你今夜是请我来吃饭还是……怎么样?”
她觉得真不耐烦了。起初对于他那诚恳的心情,还能相当的感激,后来觉得他太过火了,简直出了求爱的范围,处处都露着可鄙的背影,好像猛兽的冲动,一切的殷勤热爱都不过想满足他的欲求。侠影觉得又羞又愤撅着嘴坐在墙角的椅子上,那不知趣的风雨依旧大吹大打的摇撼得窗棂不住的震动,而且雷声电光一齐肆威……她想来想去,最后横了心,宁愿因为冒雨害一场大病,也不愿在这里停留一刻。她拿着伞,提起皮包,正预备要走的时候,茶房却开进饭来。少年军官更不放她走,而且她也怕茶房看出破绽来,还猜不定疑些什么呢?为了这些她只得坐下吃饭,少年军官拿了一瓶深红色的葡萄酒,倒了满满一玻璃杯,放在侠影的面前说道:“侠姊,你喝了这一杯酒,挡挡寒气吧!”侠影的酒量,虽然不大,但是喝了这满满的一杯,还不见得怎么样。不过今夜的情形,实在太紧张了,不能不随处小心在意,只端起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但是少年军官绝不愿放松这个机会,再三要她喝完这一杯,他说道:
“你若不多喝点酒,你想我怎么放心,让你在雨中淋了回去。”
“我坐着车,车上有篷,哪里就淋着了?到是车夫淋得可怜,你应当不放心他呵!”侠影这话自然是有意的捣乱,但是那位少年军官,却装作很郑重的样子说道:“我不爱他,爱的是你呵!”这一来可使侠影窘极了,没有办法。赌气一口吞了那杯酒,然后将杯子覆在桌子上,这明是拒绝他再斟第二杯的意思。可是他依然恳求道:“再喝一点吧!”并且把他自己吃剩的酒倒过一半来。她真忍耐不住了,含怒推过杯子道:“你这个人未免太不道德了,人家不爱你,为什么只是勉强呵!”
“不!我是负责任的爱你,不能说我不道德。”
“负责任不负责任!就谈不到那些。你强人爱所不爱,就是侵犯他人的自由,还有什么道德?”
他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声道:“又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敢再勉强你了。请你吃点饭吧!”
她也不理他,用汤泡了半碗饭,胡乱吃罢,就站起来隔着窗子向外望望,雨似乎稍微住了些,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忙催着雇车回去,他再三央求她再坐一刻钟,吃了水果再走,她也没法,只得由他,强捺住火性坐下。这时少年军官,已经两大杯的酒入肚了,脸色是红里透紫,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了起来,一双涩凝的醉眼,半睁半闭的只向她身上打量,伸着手臂似乎要攫拿什么似的。她见这种近乎狂人的样子,觉得怕起来,要想逃走,又怕更激起他的病疯。这时她仿佛陷身于虎穴龙潭,和那些眼里冒火,嘴里喷雾的猛兽争斗。想到这里,全身起栗,正想趁他眼错不见时,溜了出去,他似乎已看出她的用意了,就离开饭桌,东倒西歪的走到门口,倚着门边站住。侠影一瞧这光景,心想勉力镇静吧,让他看出怯弱的隐衷,危险性更大了。只得若无其事的坐下,可是那神气就如同耗子避猫似的。后来他走过来,想挨近她,她极力按定乱跳的心,注意防备着,不等他走到跟前,早一溜烟躲了。但是不过两方丈的屋子,究竟不容易躲,幸喜屋子当中,放着一张大八仙桌,她围着桌子转,情形紧张极了。但是想到倘蓦地进来一个生人,还以为他们学小孩子捉迷藏玩呢,真不大雅观呵。她想到这里觉得这真太滑稽了,气极了反倒发狂似的大笑起来,那笑声带着利剑般的锋芒,震得他的酒都醒了大半,没精打采的长叹一声坐下了。
侠影收住了笑声,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她深深觉得女子的不幸,永远被人侮辱玩弄,心里充满委曲的情感,但是到底不好哭出来。并且在一个蔑视女性的男子面前落泪,更是可羞的,也就表示屈服,她想到这里,勇气陡然增加了。她露出很庄严的面孔,对他说道:
“我实话告诉你,你如果想维持我们的友谊,从此就得放规矩些,并且请你永远不要对我有所表示。我们除了普通的友谊,绝不会发生其他的关系。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作,那么对不起,我们只有绝交了。……我还告诉你,人不一定都是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浅薄……所以别的女子也许要倾倒于你的足下,以得吻你衫角为荣幸,但不见得天下就没有一个比较深刻的女子,她不愿爱慕一般人所爱慕的!……你明白吧,所以赶快换条路走,不要钻在胡同中自寻苦恼。”
他注视侠影的脸,很坚决的道:“哦!不!绝不;侠姊!这些话都不能使我失望,虽然你的朋友很多,但是,我希望你最后还是爱了我,因为我们是童年的朋友,……所以我相信,总有这么一天,……而且我绝对能使你幸福。”
“好吧!你要这么固执成见,我也没方法阻止你。不过这是咎由自取,你不能又说女人的手段毒辣吧!……而且我并不愿意得到如你所说的幸福,……这一点你也没有方法勉强我……我们终是冰炭,没有方法融合的,你放明白点吧!”
“唉!你为什么这样狠心呢,我所看见的女子,真是只有你是例外。你看周女士她是多么柔顺,真是一只依人的小鸟。”
“可不是吗?你早就该明白才是,你要知道爱情是两性人格上的了解,你根本就没把女子看成人,你希望你的爱人是一只依人的小鸟。哼!这是你的哲学,我也不来管你,我只说个比喻你听吧!……你想一条蚕,它吐着丝把自己牢牢的捆住,那正是它自己情愿,如果是一个蜂,你要想用丝将它捆住,它一定要反抗,要逃避的,所以什么事除了自己情愿,别人是勉强不来的,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还要讲恋爱吗!真叫人好笑。好吧!我们的谈判总算是淋漓尽致,就此收束了吧,请你叫茶房雇车去。”
少年军官知道现在不能再挽留她了。可是能再留一分钟也好,低头踌躇片刻,蓦然站起来,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一个军礼,用滑稽的口吻道:“可尊敬的女王!”她不禁也笑了。但她立刻了然他巧妙的作用,就沉下脸说道:“快叫人雇车去吧,别装模作样的呕人了;无论你怎样说,我也是立刻非走不可。”
他知道再没有办法了,但是再迟延半分钟也好,他从桌上拿了一个蜜桃,削了皮递给她道:“请你再吃了这个桃子,我就叫他们雇车去。”
“咳!你真够会缠的。”他笑了笑去叫茶房喊汽车,茶房出去之后,他又请她吸烟,并且又对她说道:
“我们以后永远作好朋友吧,我一定会对你规规矩矩的,可是请你明天再来这里玩……因为不久我仍要回南边去。”
“谁有那些闲空。你要觉得寂寞,大可以请周女士来陪,她正是一个柔和的女人,依人的小鸟呢……你不是说她也很爱你,在上海时曾经拉拢你吗?”
“哦!那样的女人,我不爱她,专门讲究物质的享受,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只讲究打扮,和怎样讨男人的欢喜,……不瞒你说,无论谁,只要肯花二十块大洋,就可以从她那里满足一切……”
侠影听了这意外的新闻,不免半信半疑,不过周女士她也曾见过,虽是比较虚荣心重些,但也何至于像他说的那样下流,由不得答道:“你们男人实在太可恨了,专门侮辱女性,……在你们求爱的时候,用尽诱惑的手段,等到女子依从了,又百般的侮辱她们,有的没的造上一大篇。哼!我总算认识你们了。我告诉你们吧,像你们这种脑筋,这种思想的男人,才真正是恶魔呢,怎么配称作革命的新青年……人类离着光明的途程还是远着呢……”
少年军官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失言了,也不免讪讪的正想分辩几句。雇汽车的茶房已经回来了,他说:“打电话到三四个汽车行,都说没有车了。”
“那末就叫马车吧!快点……”侠影很焦急的说。
少年军官瞥了她一眼,也只得点头说道:“对了!就叫一辆马车吧。”茶房答应着去了。约莫又过了四五分钟,又回来说道:
“真不巧!马车也没有!……告诉您老实话吧!这么大雨天,又加着是夜里,他们都不愿意出来!”说完笑了笑。侠影不禁脸红了。
心想这茶房真笑得出奇,正想对少年军官发作两句。忽听少年军官又央求道:“侠姊!你不要走吧!我真不能放心!……我叫他们替你另开一间房间吧!”
“不走,你放心吧!便是今夜天上下着刀子我也得走。真也奇怪,这么大的北京城,连一辆汽车马车都会雇不着,莫不是你的诡计吧……故意叫他们这么说。”
“那绝对没有这一回事……我爱你是真,舍不得让你走也是真……但绝不敢骗你。侠姊!你不用焦急,我雇洋车送你回去。”
“好!我们就下楼去雇吧!我简直不能再等了,”她便同他一齐下楼去。最后,他还是对她说:“无论如何,我总希望有一天爱我!”
“你等着吧!……我相信我绝不会爱你。”
他们来到楼下,站在积满雨水的石阶前,这时雨虽小了,但还不会全住。夜里的凉风,夹着雨点洒在侠影的脸上颇有点凉意。
等了许久才雇好车子。她坐在车上,不禁由丹田深处透出一口气来,心身立刻觉得轻松了。心想这一出滑稽的恋爱喜剧,真演得够使人紧张了。
雨丝从车篷外打进来,上半身的衣服全被打湿了。车轮在泥水里,转得特别慢,整整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侠影的家里。少年军官等着侠影下车进去了,他才坐着原来的车子回去。这时候家里的人全睡了。庭院静寂,只有小雨点打在藤叶上,浙浙沥沥的响声,和风吹翠竹哗啦哗啦的声音。她走近房子,换了睡衣,用凉水洗了脸,又吃了两块冰浸的西瓜,心神更觉平静。然后从书架上拿下日记来,在六月三十日的那一页上写了一行道:“今早无事。午后天雨,直到夜深未止,在这淋雨滂沱的夜里,演了一出滑稽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