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夜(1)
在那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蔚蓝的天空,渐渐幔上一层灰黯色的阴云:树梢头发出弗弗发发的风响。侠影对着著衣镜,整理了鬓发,拿着那把绯红色的小雨伞,到东城某饭店,访问一个新从南方来的朋友。洋车走到半路的时候,已听见雨点打在伞上滴哒的声音:仰头看见头顶上,有一块特别浓黑的乌云。车夫知道这雨就要大起来,拼命的飞跑了去,霎那间已经到了,她下车走到第三层楼拐角的地方,已见她的朋友迎了出来,——他是一位少年军官,身上穿着一色深黄哔叽的军衣,腰间束一条两寸来宽的皮带,脚上登一双黄芝麻皮的马靴。见她进来连忙赶上一步,替她拿了伞和小皮包,领她到五十五号的房间里坐下。这时雨果然大起来,打在那铁纱窗上,丁丁当当恰如马蹄急骤的奔驰声;并且风势已猛,斜雨由窗外溅在地板上。那位少年军官,这时正站在门口吩咐茶房拿汽水,蓦回头看见地板上已湿了一大片,连忙走过来掩上门窗;屋里的空气即刻沉闷起来。侠影用扇子扇着,没精打采的坐在藤椅上,觉得这屋里的气压,异常沉重,几乎闷得透不出气来,只怔怔的向着藤椅对面那著衣镜出神。正在这个时候茶房已将汽水拿来了。少年军官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侠影,然后他自己也倒一杯。正端到嘴边要喝时,忽从镜子里看见侠影脸色青黄,拿着汽水,瞧着只管皱眉。他连忙放下汽水杯,走来半膝屈着跪在侠影的面前,柔声问道:
“怎么?你觉得不舒服吗?……为什么像是很不高兴……喝点汽水吧!侠姊!”
“没有什么,只觉得闷热,头部好像要爆裂似的。”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那蚊帐深垂的铺,说道:“那么到床上睡一睡好不好?”侠影不加思索的摇头拒绝了。
“那么我替你扇扇吧?”说着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慢慢的扇着。
她抬头看见镜子里一双人影,心里不住怦怦乱跳;脸上渐渐泛上红云,悄悄向跪在地下的少年军官瞥了一眼,只见他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一对眼瞳里,满含着不可说的秘密。侠影在这霎那间,心灵中似乎感到一种异常的接触,她赶紧掉过头来,避开他那使人羞愧而且可怕的眼光,嗫嚅说道:“请你把门开了吧!
我实在热得难受。”他悄悄的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笑,似乎说:
“你叫我开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她更觉得局促不安,只得低了头。他把门开了以后,又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回身从桌上拿一根香烟,自己抽着了,递给侠影。她摇头拒绝道:“我不吃烟……”
“吃吃玩玩,什么要紧!”
“要吃,我自己会点,谁要吃你剩下的?”
“哦,那里的话!我怎敢把剩下的给你?……我就是替你点的,这样才足以表示我们是老朋友,应当亲热!”
侠影一声不响,只低着头,假作看折扇上的字,不敢向他看。
心里又急又悔,觉得自己真太冒失了,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到这里来看他?并且她又想起八年前她俩的一段历史来。那时正是学生运动最激烈的时候,她和他都是学生会的职员,常常同在一张办公桌上办公。有时闲暇,也同到公园里兜圈子;在水榭喝茶。后来她每天由会里回学校的时候,常有动人颜色的信封的一封信放在她的书桌上,同学们从那里走过时,必要拿起来看看,打着俏皮的嘲讽语调说道:“好漂亮的情书。”
但是她每逢拆开看过之后,脸上常露着被欺侮的愤怒,把信撕得粉碎;扔在字纸篓里。并且永没有写过回信。但是来信仍是源源不绝。后来她想了一个方法:把一封封的来信,并不拆开,只藏在屉子里,渐渐已积到十三封了,她就用了一个绝大的信封,把那些原封不动的信,都装在里面,寄回去还他……从此以后她也不到学生会去,他俩的纠纷就这样不解决而解决了。又过了半年,她便和另一个青年结了婚,以后虽然也接到他的信,但是仍然不答复。最后两年消息隔绝,更觉得往事如梦痕了。
在一年的夏天,藤架上满垂着蓝色的长荚,柳树梢的夏蝉,不住声的唱着长调的歌儿时,国民军已经打到这里。一切都生了变化,他也随着环境变成一个漂亮的军官。在一天的上午,侠影正闷坐在绿影满窗的书斋里,忽看仆人拿进一张名片道:“有一位军官请见。”她不觉怔了半晌,心想朋友里是没有作军官的。后来接过片子看了,这才想起八年前的一个潦倒青年。当她正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一阵橐橐的靴声,已来到房门前,她起身迎出:只见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手里提着一个皮包,雄赳赳的站在面前,将右手举在帽边行了一个军礼,那神气相煞很庄严。但她觉得有点滑稽,含笑请他进了客厅,谈了些别后的经过,这才了然他作军官的历史。据说他离开旧京以后曾在南京某军官学校过了三年,后来又作过排长和连长,打过三次胜仗,现在居然是少尉了。侠影听了这一段很有趣味的描述,心里虽然涌起种种奇异的念头,但是真不知道对他谈些什么才对劲。在彼此沉默之后他站起来告辞了。她送他出了客厅时,他便阻止她再送,但是他伸出手来,和侠影握别。侠影事先绝没有想到,这时弄得一只手伸缩都不好,不由得把脸涨得通红,最后糊里糊涂的和他握了一握。怔怔的站着,好久好久似乎才从梦里醒来。
过了两天,少年军官又来看侠影,并且约她那天下午到他住的饭店吃饭。侠影觉得没有拒绝他的理由,而且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猜疑,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岂不太难为情,因此不容踌躇的就答应他了。
但是现在的情形,真使她窘极了。而又不愿露出慌张胆小的样子,只有拉长面孔,冷然的坐着,以为这样一来,总可以使他不敢再表示什么。他果然叹了一口气,怔怔看着窗外闪动的电流,脸上的神色很难看,不住咬着嘴唇,心里仿佛压了极重的铅块。侠影看了这个样子,又觉得自己太毒辣,无论如何,相当的交谊总应保持的。于是不免转变了面容,讪讪的说道:“请你叫他们早点开饭吧!晚了路上更加难走,你瞧雨越下越大了呢!”
他将椅子挪近了侠影,脸上慢慢浮出红色,嘴唇也没有适才那样惨白。举眼瞧瞧侠影,见她已不是那霜冷冰寒的面孔了,这正是一个进攻的好机会,于是他将手抚着她的肩道:“侠姊!……我就叫他们开饭,不过这么大的雨……回去路上一定要着凉!如果生病,叫我多疚心,我想请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好不好?”
侠影听了这话,又是暗暗心惊,她真觉得猜不透他的心,难道他还误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吗?……人真是可怕的自私的虫子,只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再不管别人的难堪。……这屋子里的空气,真紧张,若果不立刻冲出这重围,就许会发生意外的事情。因此站起来含怒道:“我不吃饭立刻就走。”说完就奔到床旁去按电铃,叫茶房雇车,谁知慌忙中偏偏按错机钮,倒将屋里的电灯按灭了。黑暗中,那少年军官如狞恶的魔鬼般,将她拦腰搂住,在她颊上一吻。她急得发了昏,一壁挣扎一壁战栗着威吓道:“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嚷了。”这句话才把他从欲海里提了出来,松了手坐在一旁狞笑。她忙将电灯拧亮,含泪面壁坐着。少年军官红着脸,向她陪礼道:“实在对不住!……不过我实在爱你;……以后再不敢了!
……我现在就叫他们开饭,回头雇汽车送你回去。”她听了这话只得勉强忍气吞声的坐着。
窗外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止,他们默默的坐着。她是什么都不愿意说。他呢,是什么话都不敢说。沉默了许久,他更忍不住,轻轻的叹息道:“侠姊!我记得从前有一次开会的时候,你冒着大雪,到我们学校来,颈上围着一个大狐皮,手拿着白羔皮的手笼,衬着一件黑皱纱皮袍,含着微笑,坐在我们课堂的书桌上;那一副天真柔和的神气,直到如今还是极显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只要我一闭眼就可以仿佛看到……唉!侠姊!你那时候对人多么亲切,但是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冷酷严厉呢?……可恨我那时候纯粹是个小孩子,不懂得交际,而且胆子太小,后来我常常后悔,……为什么爱你,而不敢对你表示,所以才弄到失败。如果那时敢把你拥抱着一吻,安知你不是我的!……侠姊!难道你就忍心不使我……”
“别胡说了吧!天下讲恋爱的人,就没有像你这样的讲法。”
“对付女子非如此不可,她们是要人强迫才有趣味的……”
“这到是创论!”侠影冷笑着说,由不得一股不平之气,直冲上来。她觉得一切的男人没有不蔑视女性的,但是面子上还能尊女性如皇后,骨子里是什么?不过玩具罢了。这位少年军官蔑视女性的色彩更浓厚,当面竟敢说这种无礼的话,不觉发恨道:“野蛮的东西!……像你这种浅薄的人,也配讲恋爱,可惜了神圣的名辞,被你们糟蹋得可怜!……你要知道,恋爱是双方灵感上的交融,难道是拥抱着一吻,就算成功了吗?亏你还自夸,你很能交际,连女子的心理都不懂。”
“哦!那里的话,女子……女子的心理我算是懂得多啦。她们所喜欢的男人,脸子漂亮还是第二件事,第一要挥金如土,体格强健,不瞒你说,在八年前我虽然失败了,但是现在我确有把握呢!我在上海的时候,不时在爱美社演跳舞和剑术,那些年青的姑娘,对我倾倒得简直要发狂,比那蝴蝶逐着玫瑰花儿,还要迷醉呢,可惜没有机会使你看见。侠姊!你不知道在明亮的灯光下,我打扮得好像希腊的古骑士,手里握着装金琢玉的宝剑,剑锋的光芒好像秋水,好像晨霜,在万颗星般的灯光之下舞弄,闪出奇异的光彩,那一种壮烈而优美的情态,使得环绕台下的少女和青年深深的迷醉了。她们满面娇红,两眼柔媚的望着我。唉!我真没法描摹那一般滋味呢。等到我下了舞台时,我的衣襟上插满鲜花,许多娇美的姑娘向我微笑,她们都希望能和我作朋友……你想,我能倾倒那些交际场中的名星,我岂是不懂女子心理!只是我却有点捉摸不住你这位女作家的心理罢了。”
侠影听他描述到深酣的时候,心灵深处也有些跃跃荡动,不过太暂时了,不久依然平静无波,并且觉得人类的虚夸,和趋重形式,这位少年军官,又是唯一无二的代表了。他好像丛莽里的有花斑的毒蛇,故意弄出迷人的手段,使人入壳。因此把他适才似乎能动人的一席话,完全毁灭了,一切美的幻影之后都露着卑鄙滑稽的面孔,她接着他的话说道:
“所以你应当明白,人类不是那么简单,也不是都如你所想的那么丑恶,……你绝不能以对待一般女子的花样来对待我……如果如此,你将要错到底了。”
“唉!侠姊!请你不要气,我恳切的求你听我可怜——或者你认为愚痴,甚至于认为虚狂——的伸诉,真的!我敢对天发誓,我对于一切的女子,虽然有些不应当,……就是你所说的蔑视。但是我自从认识你以后,的确一直在爱着你,极热烈的爱着你,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想着你。可是我也明白,你是不想着我的,对不对?”在他问这一句话的意思,自然满望她的回答是“不对”,或者是“那里的话呢”,不过结果她只“哼!”了一声。他觉得有些失望了,但是仍然鼓着勇气说道:
“后来我听见你和人结婚了,我当时就仿佛被人摔在无底深渊里,那里边的冰凌如剑般的刺着我的心。经过了这一次伤心之后,我就到南方过漂流的生活,但是每当月夜或清晨时,我总是想起你来,就写信给你。但是不知道你的住址,往往写好之后用火烧了,希望你能在梦里看见,但是你绝没有回信来,……咳!侠姊,这次你知道我为什么北来,唯一的使命,就是来看你,来安慰你,使你忘记一切的悲愁,不要常常忆念着已死的他,而苦坏了你的身体。侠姊!我相信你是伟大的,将来必能有一番大事业的……一定可以在历史上留个痕迹。但是第一不要忘了使你的身体强健……所以必须放开心肠寻求快乐……至少总得有一个亲切的朋友。……”
侠影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头道:“算了!算了!你不必再说下去吧!我老实告诉你,我此生绝不会和你发生恋爱!”
“哦!为什么?……我也是很喜欢艺术的……而且我也曾努力于艺术……跳舞,图画……我想我们将来很可共同研究,并且以你孤零,实在需要一个负责任安慰你的人呢!”
“朋友我有的是,至少两打!我并不觉需要什么……请你不必说了吧,何苦呢,谁不晓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少年军官听了侠影的话,正碰着心病,不觉红了脸,说道:
“岂有此理。”
“可不是吗……岂有此理,也不知道谁才岂有此理呢!”侠影冷冷的又补了这么一句。少年军官样子很忸怩的站起来在屋子里打磨旋,后来他依然又坐在适才那张椅子上,含着不平的口气说道:
“哦!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和我讲恋爱?……我的身体不强健吗?……我的脸子不漂亮吗?……我的地位不高吗?我没有艺术的天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