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欺雪虐(1)
正是天容凝墨,雪花飞舞的那一天,我独自迎着北风,凭着曲栏,悄然默立,遥遥望见小阜后的寒梅,仿佛裹剑拥矢的英雄,抖擞精神,咧兀自喜。
烈烈的飘风,如怒狮般狂吼着,梨花片似的雪,不住往空虚的宇宙里飞洒,好像要使一切的空虚充实了,所有的污迹遮掩了。
但是那正在孕蕊的寒梅,经不起风欺雪虐,它竟奄然睡倒在茅亭旁,雪掩埋了它,全成了它艳骨冰姿的身分。
“风雪无情,捣碎了梅花璀璨的前程!”我正为它低唱挽歌,忽见晓中进来,他披着极厚的大衣,帽子上尚有未曾融化的雪片。但是他仿佛一切都不理会似的,怔怔立在炉旁说:“不冷吗!请你掩上窗子,我报告一件不幸的消息。”
“什么!……不幸的消息?”我怯弱的心悚栗了,我最怕听恶消息,因为我原是逃阵的败兵呵。
晓中慢慢脱了外套,挂上衣架,将帽子放近火炉旁烘烤,然后他长叹了一声道:“你知道梅痕走了?她抛弃一切悄悄的走了!”
“哈,奇怪,她为什么走了,……她又往那里走?”
“她吗?……哎!因为环境的压迫走了,……她现在也许已死在枪林弹雨中了……真是不幸!”
“你这话怎么讲?她难道作革命去了吗?……我实在怀疑,她为什么忽然变了她的信仰?”
“是呵!她原来最反对战争的,而且她最反对同室操戈的,为什么她现在竟决然加入战争的漩涡里?”
“这话也难说,一个人在一种不能屈伸的环境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消极的叫命运宰割,一条就是努力自造运命。她原不是弱者,她自然要想自造运命,……从前她虽反对战争,现在自然难说了。”
“那末文徽也肯让她走吗?”
“噫!你怎么消息如此沉滞?你难道不知道文徽已和她解除婚约吗?她走恐怕最大的原因还在此呢。”
“天下的事情真是变得太厉害了,几个月前才听说他们定婚,现在竟然解除婚约,比作梦还要不可捉摸,……文徽为什么?”
“就是为了梅痕的朋友兰影。”
“哦!文徽又看上她了!这个年头的事情,真太滑稽了,什么事都失了准则!爱情更是游戏!”
“所以怎么怪得梅痕走……而且从她父母死后,她的家园又被兵匪捣毁得成了荒墟,她像是塞外的孤雁,无家可归。明明是这样可怕的局面,如何还能高唱升平?……她终于革命去了!”
“她走后有信来吗?”
“是的,我正要把她的信给你看。”
晓中从他衣袋中拿出梅痕的信来,他就念给我听:
“晓中:
我走的突兀吗?但是你只要替我想一想,把我的命运推算一推算,那么我走是很自然的结果。
我仿佛是皎月旁的微星,我失了生命的光,因为四境的压迫,我不久将有陨坠于荒山绝岳的可能,我真好比是湮海冥窈中的沙鸥!虽然我也很明白,我纵死了,世界上并没有缺少什么。我活着,也差不多等于离魂的躯壳,我没有意志的自由,……因为四围都是密网牢羁,我失了回旋的余地。
我从风雪中逃到此地,好像有些生意了。
前夜仿佛听见春神在振翼,她诏示我说:‘青年的失败者,你还是个青年,当与春神同努力!你不应使你残余的心焰,受了死的判决,你应当如再来的春天,只觉得更热烈更光辉;你既受过压迫,你当为你自己和别人打破压迫,你当以你的眼泪,为一切的同病者洗刷罪孽和痛苦。’
晓中!你知道吗?在这世界上,没有真的怜悯与同情。我日来看见许多使我惊心的事情;我发现弱小者,永远只是为人所驱使,所宰割。前天我在公事房里,看见一封信,是某国的军官,给他侄子洛克夫的,他不知怎么忘记丢在抽屉里,那里边有几句话说:‘我们不要吝惜金钱,我们要完成我们帮助弱者的胜利,我们应当用我们的诱引的策略,纵使惊人的破费,也应当忍耐着,如果我们得到最后的胜利,那末我们便可以控制整个的地球了。’
……这不是很真确的事实吗?那末世界绝不是浑圆一体的,是有人我的分别的呵!
晓中!我不愿意无声无色,受运命的宰割,所以我决然离开你们,来到这里,但是这也不是我的驻足地,因为这些人都只是傀儡,我如果与他们合作,至少要先湮灭了我闪烁的灵焰。
世界这时好像永远在可怕的夜里,四面的枪声和狼吼般,使黑夜中的旅人惊怖。晓中!我正是旅人中的一个!那里有光明的路?那里有收拾残局聪明的英雄?……我到如今不曾发现,所以我只在可怕的夜幕中,徘徊彷徨,……也许我终要死在这里!
我近来也会运用手枪了,但是除了打死一只弱小的白兔外,我不曾看见我的枪使第二个生物流血。……血鲜红得实在可爱,比罂粟还可爱,玫瑰简直比浸渍在那热烈迷醉的鲜红的血泊中。明天早晨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愿听这没有牺牲代价的枪声,虽然夜依然死寂得可怕!……我要将我的心幕,用尖利的解腕刀挑开,让那灵的火焰,照耀我的前程。……不过,晓中!不见得就找到新的境地,也许就这样湮灭了,仿佛沉尸海底,让怒涛骇浪扑碎了,可是总比消极受命运的宰割,要光彩热闹得多。
一路上都是枪弹焚炙的死骸,我从那里走过,虽然心差不多震悚得几乎碎了;可是只有这一条路,从这险恶的战地逃出。……但这是明天的事,也许在这飞弹下完结了,也说不定。
今夜我虔诚的祈祷,万一他们能够觉悟,他们的环境是错误的,那么我明天的旅行,至少是寂寞的,……但是现在差不多天将亮了,他们迷梦犹酣,除了残月照着我的瘦影,没有第二个同命的侣伴。
唉!晓中!……悚栗战兢……可怜我愁煎的心怀,竟没有地方安排了!”
我听晓中读完了梅痕的信,仿佛魔鬼已在暗中狞笑,并且告诉我说:“你看见小阜上的梅花吗?……”“呵!是了!梅痕一定完了!她奋斗的精神,正和峻峭的梅花一样,但是怎禁得住风欺雪虐呢?她终究悄悄的掩埋在一切压迫之下了。”晓中听了我的推断,只怔怔的对着那穷阴凝闭的天空嘘气。
但是一切都在冷森下低默着,谁知道梅痕的运命究竟如何呢?……第1章寂寞
妙萝住在乡间的别墅里,仿佛新到一个绝人迹的所在,可是普通人必以为这是不可理解的事实。妙萝的住室固然是在山巅的上面,然而只要打开四面的窗子,也可以看见农夫们正俯着身子在割稻。有时也有几个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她们头上戴着竹篾编就的阔笠,闪烁在强烈的日光下,窈窕的身躯和脸蛋,虽然是被日光蒸得两颊深红,然而别饶一种康健的丰韵。她们帮着父母们作着工,有时她们也悄悄的退到松树下喝点从溪里舀来的碧莹莹的清水,有时她们也指着妙萝的住房,不知议论些什么。若果妙萝也正俯在窗子上的时候,她们必仿佛希奇似的微笑着。
这正是一个美丽的清晨,妙萝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披散着待梳理的柔发,悄然怔立在回廊上。东方鲜艳的彩霞和绕树的烟云,也许使她受了极深的刺激。她微微的叹着,将一头黑色的柔发,松松的挽了一个S式的髻,便坐在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一面从藤椅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小册子,——那是一本很俏丽的小册子,金色的边缘,玫瑰紫的书皮。妙萝掀开第一页,用胸前垂着金质的自来水笔,轻轻的写道:
“现在我总算认识了我自己,同时也认识了世上的一切人,就是小美儿是那样活泼而天真的面庞,然而在她那一双澄澈神秘的眼中,也已经告诉人与人是隔绝得太远了。她眼球一滴转的当儿,谁能知道她是在设想什么?同时我自己瞬息百变的心潮,谁又曾把它捉住过。嘎!世界上只有幻像,——可以说一切的真实都是人们自慰的幻像……”
妙萝的笔尖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见阿金——一个十七岁的女侍,已端了一盆洗脸水来。她放下笔和册子,正搅着脸巾,忽看见在山坡下松树影里有一对爱人儿,正偎傍着,私语着从那山坡上穿过。“呵!那恰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它的诱惑人和使人欣慰,实在只不过一幅绝美的图画。若果说那是逼真的便失去一切的兴趣和价值了,因为只有图画,能保持她和他永久的超凡的兴趣和诗的意味,纵使那个女的变成白发驼背的老婆婆。那男的变成龙钟老迈可憎的样子,然而这与他们这霎那图画般诗情画意是没有妨碍的……”妙萝一边洗着脸,一边看着那一对情人遐想着。不久女侍将残水收拾去。妙萝悄悄掀开窗幔,新鲜而光艳的朝阳正射在一张油画上——约瑟和她的情人拿破仑正互相偎抱着,拿破仑身着金质盔甲,相貌和天神样的魁伟,然而俯伏在她——美丽绝伦的约瑟足下,又是何种的柔情萦绕。这时或者他们将要分别了,约瑟满眼清波,莹莹欲滴,那是怎样使人神往。这才是永久的诗情画意,才是永久的真实,——真实等于他们背影的月光清流,直到无限年后,他们的印象——使人沉醉的幻像永远继续在人间。除此以外,一切都随时间空间整个儿消失了。
妙萝对着那油画出了一会神。又回到适才坐的藤椅上将方才所写的册子,又拿起来继续着写道:
“仿佛造物主已经将人间的神秘指示给我了。从此以后我立刻觉得寂寞,甚至终此一生永远在寂寞中。我不免回溯从前的生活:
我的父亲是一个威严的男子,他在生之年,永远没有给我可以依靠而求慰的机会。在他的威严下,我觉得我是十分的无依傍,因为他从不容许我以诉说我内心一切的机会。不过我那时还不十分觉得,因为天真的孩子实际没有多少心事。我的母亲呢,她虽是温和的,然而我也不曾表示过我的意见,因为她是慈悲的,如果我不能如她所希望的,她每至为之垂泪,于是我只有藏着——深深的藏着内心的隐秘——因此我常常感得我的孤单和寂寞。
“在一个二三百人集合的学校生活里,至少总有一两人足以安慰我,我不致使我如孤独的旅行者,彳亍于四无人迹的沙漠中。绍仪,她曾留给我很好的印象,她告诉我人生是不能求究竟的,只要能应付眼前的环境,便算是好身手。她曾在葡萄园里,月影婆婆的下面,和她的情人跳舞、偎抱、接吻,她说人生只可作如是观,——不必想到红粉骷髅。然而不幸得很,霎那间,真真不过霎那间,一切便都改观了。她抱着稚嫩的小生命,悄然沉思,这时四境唯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