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若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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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杨柳试春愁少妇凝妆翠楼上(2)

那新娘凄然不语,呆了一会,轻轻的喘了口长气,慢慢抬起玉臂,躲开惊寰的手,把袖子向脸上一蒙,柳腰一歪,就倒向床里。惊寰看她像是恼了,心下十分惭愧,自想人家一个大闺女,对我抱着满怀热望,不想洞房花烛夜里,先听了我这么一套,心里会好受得了?这真怨我当时没思前想后,顺口一说,闹到她这种样子,教我怎么办?还不如一直把她装在闷葫芦里,就是一年半载不睬她,像她这样温柔的人,也未必有脸和我闹。如今说明了,好知道我已有了别人,还不净往牛椅角里想?除非我跟她表示出十分的爱情,才能收拾这种局面。但是我哪能够呢?想着还要向她申说两句,又转想道:“罢,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才若不是我多事,何致弄成现在这种景况?现在由她睡去吧!我只狠一狠心肠,什么事都过去了!”这时天已大亮,炉火都已烬了,微微生出寒意。因为心境的关系,似乎这洞房里已减却不少春光。惊寰低头看看新娘,见她的娇躯软贴在床上,衣服穿得单薄,更显出腰肢不盈一搦,看时虽咬着牙不起邪念,却动了无限怜惜之心,便把自己拥着的被子揭下来,盖在她的身上,自己轻轻的走下地去,到桌边点了支烟卷吸着。吸了一口,回过头来再向床上看,只见才替她盖上的被子,已堆到她背后,她还只和衣而卧,晓得她是十分恼了自己,毫不承自己的情。

才要动气,又想到原是自己惹出的是非,人家并没有一些不是,便走上前又轻轻把被子替他盖好。哪知她玉臂一伸,把被子又推落下来。惊寰立在床边,倒好半晌不得主意,最后自己也觉得一阵困倦,连打了两个呵欠,就自己皱着眉打定主意道:“以后的为难还不必想,只现在就没法教她盖上被。她的气是向我怄的,冻是为我挨的,我别的法子没有,只可陪她冻。”便把皮袍脱了,挂在衣架上,只穿着薄棉裤袄,坐在椅上,隐几假寐,冷得缩着脖子,浑身也瑟缩不已,但是神经用得过于疲乏,不想竟自沉沉睡去。

到一觉醒来,觉着身上暖得很。睁眼看时,原来腿上围了条皮褥子,上身也披着皮袄,屋里的炉火也生得很旺。迷迷糊糊想起了昨夜情景,十分明白自己是在洞房里。张眼寻新娘时,却已不见,床上却收拾得齐齐整整。

看钟时原来已近正午,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又觉出浑身酸麻,便慢慢站起,踱到门口,掀帘向外看,只见新娘正坐在堂屋,背着脸拿了个绸绷子绣花。惊寰这时把昨夜的事都想起来了,又情思睡昏昏的,加着心里发乱,便先不漱口洗脸,仍退到床边躺下。自己惴念昨天是混过去了,今天可该怎么混?如莲那里去不去呢?家里这位又该如何对付?正想着,忽然门帘一启,见自己的娘走了进来,愁眉苦脸的直抖手腕。见惊寰坐起,便一把拉住,喘了两口气,只说不出话。惊寰见娘的神色不对,慌了道:“娘,您怎么了?”他娘指着他道:“孩子,你还问为什么?你惹的祸,你爹知道了,气的要死,叫你过去。”惊寰原心里有病,倏时脸便吓黄了,道:“娘,我惹了什么祸?”他娘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倒问我?你在外面干的什么事!

你爹气的那样,他那种脾气,我也不敢劝。”惊寰还要说话,这时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仆妇,慌慌张张的道:“老爷快去,少爷直打嘴巴!”说完才觉得说错了,忙改口道:

“老爷气的直自己打嘴巴,叫少爷,少爷快去吧!”惊寰更慌了,只拉着娘要主意,他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惊寰没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进了上房,只听他父亲的寝室里寂静无声,便停住了步,手抚着胸口定了定心,才掀帘进去。见自己的父亲正坐在床上,面色铁青,望着地下出神。惊寰知道他父亲每次犯脾气以前,都是这样,心里更动了鬼胎,只可沉住了气,叫声“爹爹”。他父亲头也不抬,一语不发,惊寰更连大气也不敢喘,屋里沉寂得像古洞一样。须臾,他父亲翻翻眼看看惊寰,鼻翅儿动了几动,轻轻哼了一声道:

“好孩子,你早晚要气死我,完了完了,我这条老命算交给你了!”说完,又吁吁喘气。惊寰提着心道:“爹爹,您别生气,我不好请您教训。”他父亲一口唾沫吐到惊寰肩头,手一拍茶几道:“谁是你爹爹,你眼里还有爹爹?爹爹给你娶媳妇你不要,偏要上外边掐花捏朵,诚心往下流走。你算给咱们老陆家露足了脸!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你是给我滚蛋,从此咱们永断葛藤,再进我的门,就砸断你的腿。别无可谈,少爷你请!”说完瞪着大眼看房顶。

惊寰颤着声音道:“我哪里在外边胡闹来?您是听谁说?”

这句还没说完,只见他父亲霍的从床上跳下来,赶到惊寰身边,一巴掌先打了他个满脸花,然后跳着骂道:“你还跟着强嘴,我是混帐王八蛋,诚心冤枉你?”说完又是一脚,只疼得惊寰呲牙咧嘴,干张着口不敢喊叫。这样屋里一乱,惊寰的母亲原先在堂屋里生气,此刻疼儿子心盛,也忘了丈夫的脾气,就赶了进去。惊寰的父亲看见太太进来,闹得更凶,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道:“你们谁要劝,就先宰了我,我宁死也不要这样的儿子!”惊寰的母亲忍不住还劝道:“你先沉住气,哪值得这样?”只这一句,他父亲早已一跳多高,喊着找菜刀把惊寰剁死。惊寰的母亲吓得不敢再劝,惊寰也只有哆嗦,不敢分辩,心里只恨表兄若愚这时又不在家,他还能劝劝。他父亲口口声声只逼他立刻出门,正闹得沸反盈天,忽然门帘一启,新娘子盈盈的走了进来,粉面娇红,低着头稳重端庄的走到他父亲跟前,纤手扶着床沿一跪,轻启朱唇叫了声“爹爹”,却不说别的话。惊寰知道她是来替自己求情,心里更加惭愧。惊寰的父亲见新过门的儿媳跪到自己面前,倒觉过意不去,忙道:“你起来。”那新娘仍旧跪着,又低声叫了声“爹爹”。惊寰的父亲又一口唾沫隔着三四尺吐到惊寰头顶上,顿着脚骂道:“你还有脸活着,你做的事哪一点对得过你媳妇?她倒给你来求情,要是我,臊也臊死了!”说着又看着惊寰的母亲道:“你先把儿媳妇扶起来,瞧着儿媳妇先饶了他,从今天不许出门,一天给我写三百行白折子,少一行要了他的命!”又向惊寰道:“滚蛋滚蛋,少在这里气我!”惊寰还不敢走,他母亲推着他道:“你还在这里惹你爹着急!快去快去!”惊寰便趁着台阶溜了出来,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里,一倒头就躺在床上,心里揣摩这件事是谁向父亲走漏了风声。家里知道这事的,只有若愚和新娘,若愚想不会诚心害我,她又是新媳妇,怎有这大的脸跟公公说这种话?这大约是若愚不定跟谁嚼说,教父亲听了去,惹出这场风波。从此关在家里,怎再见如莲的面?简直要急死人了!想着便咬牙恨若愚,又焦着心想如莲,不由得捣枕捶床,长吁短叹。

沉了一会,他母亲进来劝说了几句就又走了。他母亲去后,新娘也蹑着脚走进屋里,坐到对面椅上,向着惊寰轻轻叹了一声。惊寰脸上一阵发烧,又想不起该同她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那新娘望着他出了半晌神,又移身站起,走到他身边坐下,低着粉颈,痴痴的向他看,目光中露出无限怜惜。半晌才樱唇微动,似乎欲言又止,那脸儿却已微晕娇红,无端的露出一种少女的羞色。惊寰此际正在焦烦,无意中享受到这种旖旎风光,也就相喻无言,觉着受了这样幽默的蜜爱轻怜,似乎足以抵消方才的痛楚。

本来人在受了痛苦以后,若有人来慰藉,很容易对着劝慰的人发生感情。惊寰虽然苦想如莲,几至心酸肠断,但念到那时新妇曾替自己讲过情,给自己解了危难,这时又不出怨言,反倒来相怜惜,身受者哪能不为感动?惊寰向着她呆了半晌,虽没说话,可是他那半片冰冷的心,仿佛已被新妇的温存所感化,有些煨热起来。念到她在家未嫁时,本是个爹爱娘疼十分娇惯的闺阁小姐,如今嫁过来不到两天,就受了这些磨折,人家难道就不伤心?不过有眼泪也往肚子里咽,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也只可容忍,她难受她自己知道罢了!人家所以忍着委屈,虽说为着她自己的终身,然而间接还不是顾全我?我这样狠心,多少有些残忍。又看着新妇的容貌性格,没一样配不上自己,我有这样一个妻室,和她惺惺惜惜度这一世,也就算艳福不浅。

怎奈有如莲这节事在先,她就是毫不嫉妒,安分守己,也只能承受我一少半的爱情。她若是不容如莲呢,那只可归诸红颜薄命的定数,自己先去怨天公,后怨爹娘,我可顾不得许多了!惊寰由新妇想到如莲,心里重添忧郁,便又把眼一闭,抛开眼前情景,自去思维和如莲见面的方法。

沉了一会,忽听新妇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话我脸大。干什么想不开,非要跟那些下贱人相与?她们哪能有真心?你也想想,咱爹娘只生你一个,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好好的念书上进,出来进去的当大少爷,是多们大的福,谁不望着眼热?再说我……”说着声音似有些颤动起来,稍迟才接着道:“我虽然不好,也不算太委屈你,只要你……”说着把几个字含糊咽下去,又接着道:“我哪件事能不如你的心,屋里房外哪个敢不捧着你,何必放着福不享,自找不松心?方才惹得咱爹那要闹,他老人家打你,我听着怎么受?你也替我想想。”惊寰闭眼躺着,听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凄惨,十分感觉出夫妇间相爱的真情意。又细味她言中之意,除了骂自己相与的人下贱没有真心那两句话听着刺耳;但又想到她本不晓得自己和如莲的真相,也难怪如此说。其余的话可都是情真语挚,哪一个字都挟着恩情,刺入自己的心坎,觉得这种有恩意的规谏,自己尚是初次听到,不由得竟动了心,几乎想着要跃起跪到她的身畔,向她忏悔。但脑中倏然又想到如莲,便自恨道:“我又把持不住了是不是?守着谁就爱谁,我算什么东西?如莲真白认识了我,我怎还动这个心!没有新妇,说不定我跟如莲就能顺理成章的结了眷属,她真是我们的对头。再说没有她,若愚怎会上莺春院去捉我,自然不致出了今天这局事,更何致闹得和如莲不能见面?我还不当她是仇人?这样想虽然有些丧良心,却可保稳不再对她发生爱情,就能对得住如莲了。”

惊寰想着,自觉是得了无上妙法,立刻把心一横,不再理会她的说话。这时新妇见惊寰仍旧闭目不语,还只当他听自己的话害了臊,就又款款深深的道:“这教爹娘闹两句,也值不得难过。你起来,松散松散好吃饭。你还没洗脸呢,起呀,起呀,好……”她只说到这个好字,却没法称呼好什么,又自己红了脸,幸亏惊寰并未睁眼,还不致十分害羞。又见惊寰虽然衣冠不齐,神宇欠整,但仍不掩他那俊雅的风度,身下的红衾绣枕,映出那清秀的面庞,满面含愁,似乎清减作可怜样子,看着更动了女子痴心。自想这样的个好男人,我那些姐夫姨姐夫们谁能比得上一半?可惜他的心不向着我,不过年轻的人荒唐谁能免呢?只要我虚心体贴,是块铁也能温热,等到将来我俩九天回门的时候,把他向亲戚姐妹眼前显露显露,反正有羡慕的,有生气的,那时我有多们得意。想着,心里一阵狂喜,但低头见惊寰那种冷淡模样,不免又添心事,便自己心里叨念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生气我不会哄么?为什么跟他绷着?哄好了就是我的人了。”就先跑到堂屋,拿进一件东西来,强忍着娇羞,推着惊寰的肩膊低语道:

“喂,起,起,你睁眼,看我给你这个稀稀罕儿!睁眼哪,睡了一早晨还困?别装着,喂喂,装不住了!笑,笑,笑了!”惊寰以先听她说话,还自不觉怎样,后来听她拿自己当小孩子儿似的调逗,觉得这人居然能如此体贴温存有情有趣,竟没一些小家子气,几次要睁眼,都被想如莲的心把眼皮按捺住,倒将她的深情看作一种诱惑。自想饶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给她个不睬不瞅,自然一了百了。哪知末后不知怎的,竟而忍不住,微微笑了,连带着也把眼睁开。那新妇见他张了眼,便拿那挑绣鲜艳的绣花绷子,向他面前一晃,然后笑着道:“你看我给你做的兜肚,琢磨着你不喜欢大红大绿,就绣了两句唐诗的诗意,是‘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你看这绿的是笋,赭石色的是沙鸥,还没绣完呢。可是上面太空,你看还是这边添一棵松树,还是那边绣几竿竹子好呢?”说着两只俊眼水铃铛似的望着惊寰,只等他说话。哪知惊寰只说了句“你随便,我向来不带兜肚,谢谢你”。说完又合上了眼。新妇吃了个没趣,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把满腔热望,化作冰凉默然了半晌,又想到这也难怪他,本来才教他爹打了,正自心烦,哪有许多高兴?不见得是诚心冷落我。想着沉了一沉,就又轻推惊寰道:“方才你被爹爹踢了一下,踢着哪里?教我看看。还疼么?你说话!”

连着问了两声,惊寰才咬牙道:“不疼,我恨!”新妇道:

“你恨什么?爹打两下,也不值得这样!”惊寰摇头道:“我不恨别人,恨若愚!他还是我表哥,怎该把我背人的事,都告诉爹爹?教我挨打还不要紧,如今锁在家里,终久把我气闷死!他不教我好死,我能教他好托生?回头我要不跟他拼命,再不姓陆!宰了他豁着我给偿命。”惊寰这几句话原是愤极之语,又觉着这消息要是新妇泄漏的呢,她自然不敢告诉我,也教她挨几句窝心骂。

哪知新妇原是深闺弱女,未经世事,又晓得这消息原是若愚口角不严,以致泄露,一听惊寰说要和若愚拼命打架,便以为他言下必行,就吓得心里乱跳,不知怎样劝解才好,便道:“你这又何必?人家也是为好。”说到这句,又怕给若愚证实了,忙改口道:“你又怎知是他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