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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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说不尽的老房子

前两年,江苏美术出版社出过一套书,名曰《老房子》。用黑白照片,介绍中国的古民居。我购得一套,爱不释手。每当静夜,尘嚣暂逝,我便会把置于案头的《老房子》拿起来随便翻翻,通过这些黑白照片,看看那些老街与小巷,白墙与黑瓦,古桥与牌坊,心中便油然生起一缕怀古之情。小时候,我便是生活在这种老房子里。每逢雨天,我坐在堂屋天井边的石条上,托着腮,望着密不断线的檐水,要么胡思乱想,要么,就听老辈子“挖古”——讲述这小镇上的百年往事。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老房子里度过童年,接受了恬淡又温馨的生活传统,长大后,我不会当上一名作家的。

由于这种生活经历,我对老房子倍感亲切。每当翻阅《老房子》,都有一种置身其中的感觉。中年以后,随着社会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怀念自己纯朴的过去。总想回到故乡的老房子里去生活一段时间。游子思乡,关键在于“乡”,它既是一个亲情的概念,也是一个传统的概念。

基于此,爱好旅游的我,便增加了一个游老房子的项目。千里驱车,不顾旅途的颠簸或者路霸的间或出现,常常是为了看一处老房子。正是这样,我来到了皖南黟县的西递村。

从屯溪出发至渔亭,车拐入去黟县的公路,前往几公里,再拐入一便道,又几公里,便是西递村了。

几年前,这西递村还默默无闻,不为世人所知。八十年代后期,随着皖南徽派民居日渐为建筑学家、美学家、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们所关注。作为保存完好的,徽派民居杰出代表的西递村,也就声闻遐迩,成为了一个旅游的热点。

我是早晨从杭州出发的,来到西递村,已是暮色降临。早春二月的寒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这会儿,竟然猛烈了起来。我们一下车,裤管上即溅满了雨水。村口那座高大的牌坊,层叠向上的飞檐脊吻,在雨雾与暮色之中若隐若现。飘忽中产生的动感,让人担心它会倾圯。

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暮雨潇潇,我是唯一的游客。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萧条与寂寞,与老房子的韵味,正好吻合。

偌大一个山村,只有一个入口。步入其中,是一个窄长的巷道。宽不过两米,两边均是高高的粉墙。它们好象都在朝中间挤压,若不撑住,便会迅速合拢。青石板上,一层薄薄的雨水在流淌,除了我,竟无第二个人来涉水村游。不过,这样的村游,出发的目的虽是那作怪的怀旧情绪和悠哉游哉的文人习气,但你却无法在这巷道里悠哉游哉的。除了高高粉墙的挤压感,还有那份恍若隔世的冷清,让你感到稍一驻足,就会有什么怪物向你袭来。

一条巷道又一条巷道,一道券门又一道券门,墙头层叠,深巷相连,游走其中,如入迷宫。在一座形同古庙的建筑面前,我停下了脚步。巷道通到这里,略向两边撒开了一些,留下一块小小的广场。站在这广场上,我内心中那一份突生的紧张情绪又慢慢松驰下来。我想,初入西递村的不适应,肯定是因为时代的差异感而造成的。踏入西递村的一刹那,犹如一个过惯了现代都市生活的人突然回到了数百年前的古代。这种时空的倒错使心理一时难以适应。但毕竟,老房子是我怀旧情绪的对应物,所以,当最初的不适应消散以后,代之而来的便是那种亲切而温馨的感觉了。

关于西递村的建筑风格,已有不少专家写出了精湛的研究文章。用不着我这外行再来绕舌一番。这村子建村有930多年,历明、清两代,至今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村子至今尚存明、清民居124栋,现住村民大都姓胡。我想,原来这村子恐怕清一色是胡姓人家。聚族而居,本是中国封建时代的一大特征。一村之建设、之兴盛、之衰败,莫不同这一族姓人家之迁涉、之兴盛、之衰败息息相关。村口那一座傲岸的古牌坊,横匾书有“胶州刺史”,“嘉庆乙卯科朝列大夫胡文光”等字样,这胡文光,当是西递村能够兴盛的理由了。一个村子,一族人氏中出了一位朝庭命官,这村子与族氏,便可在地方上显赫起来。

一姓一村,一村又如同一寨。这在现代,感到不可理解,但在古代,却是随处可见的常例。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能在村民家投宿一晚(许多村民已把居家改作客店了),找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与他共斟一壶老酒,请他讲讲这西递村的历史,这胡姓人家的历史。这其中必定有许多吸引人的故事。

我对这种世代沿续的村落,总是怀有一份眷念。一个村子,一个家族,一部历史,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作为一个城里人,我深切地感到,现代人类在走向开放的同时,又走向了封闭。舞厅、咖啡厅、俱乐部各种各样的社交场所,为人们的交际提供了种种方便。但是,一个居民区,一栋宿舍楼,你即使入住其中很多年了,也未必能认识你的邻居。“门虽设而常关”,“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先生的理想,在现代都市中得以实现。只不过我们相闻的不是鸡犬之声,而是邻居孩子弹奏的钢琴声或是家庭卡拉OK的噪声了。

走在西递村的巷道上,虽然暮色渐深,寒雨潇潇。可是,村民们的家,却没有哪一户是“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记得小时候,除非熄灯睡觉,家中的大门总是开着的。西递村今日仍保留了这种传统,这是一种好客的表现。邻居串门,抬脚就来。对外,西递村只有一个入口,这是一种防御性的措施,全村是一个整体,高墙深院,以防异类入侵;对内,它又变成了一个开放系统,家家敝开大门,对来访的邻里作无声的欢迎。这种对外封闭,对内开放的古村落文化,正好与现代都市的对外开放,对内封闭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

凭着我的童年生活的经验,我知道,我随便走进哪一家敝开的大门,都会受到欢迎的。果然,当我走进一家的堂屋,一位约摸五十来岁的妇女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你好,你要点什么?”她问我。

我这才依稀看清,这暗黑的堂屋中,靠墙有一排木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雕,也有一些瓷器。我本是一名古玩收藏者,免不了走近细看。我伸手拿下一块小的木雕看。

“都是老东西。”女主人说,语气很肯定,似乎还含了一丝得意。

“都是你们西递村的东西吗?”

“多半是的。”

我看着这些古老的木雕,有窗扉、檐马,还有门扇上的装饰画。立刻,一股凄凉的情绪在我心中流过。我感到,他们的老祖宗建造的西递村,将要在这一代人的手中毁灭了。祖宗们含辛茹苦,积攒银钱建造的那些画栋雕梁,门户窗牖,都被他们的后代一块块拆下来当作换钱的商品。这些历经沧桑,经过数百年风雨的洗刷和烟火的薰炙却依然没有毁朽的木雕,横七竖八地躺在木架上,等待它们的买主。不知怎的,这情景让我想到从电影上看到的西方那些贩卖黑奴的场面。

这些纯朴的村民们,只想到如何致富,却想不到,出售这些木雕,是出售他们列宗列祖的尊严。城里人来此寻根求源,赞叹这些老房子带给人们恬淡冲和之美。但村里人却纷纷走向城市,他们不愿意活在陈旧的历史里,他们渴望现代都市的文明。在现代物质生活的引诱面前,祖宗的尊严,历史的价值又算得了什么呢?

经过讨价还价,我从那妇人的手中,买回了四块木雕。我知道我的行为,会促使西递村的村民们更加疯狂地拆卸他们的老房子。但正是基于此,我才动了购买的念头。老房子的消亡是注定了的,我即使不买,更多地同我一样有着怀旧情绪的人也会购买这些木雕。在都市的家中,供放一点点历史的陈迹,闲暇时品味它们散发出来的富于内蕴的美感,对于一个渴望回归传统但又对现代文明有所依赖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

离开西递村时,晚雨未停,抱村而流的溪水几欲平岸。我在那座牌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它与风雨抗争的姿态,不由得又生出思考:这西递村在今天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