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色情调(1)
第一节 家住桃花源
有朋友从外地来,我总是随口就说:“前门肯德基见面吧!”好像我那个远在西郊的家里,藏着天大的秘密似的。
其实,心总是对朋友敞开着,见了面远远地大叫你的名字,握手握得好久。远方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女孩打来电话,说是我的读者,我立刻对人家特别亲热。我妈说我话匣子好像总是关不住似的,在医生眼里,没见个人是正常的。好在我自己有个小窝,一个礼拜只跟我的医生妈妈见一次面。
提起我的小窝我又该话多了,它座落在四层楼上,推开窗便可以看到玉泉山的宝塔香山的晩霞。每年秋天,我从不去香山看红叶的,只是推开窗戶张望一番罢了。很想像别人一样兴师动众去看上一回“红叶节”。王林就说:“那你还不如看看后墦的爬墙虎呢,也是通红通红的。”这样扫兴的话,想想也有道理。穿上蓝毛衣牛仔裤,在“爬墙虎”前摆了几个“造型”,王林在“造型”面前咔哒咔哒按动快门,权当拍下了香山红叶和“红叶仙子”。
人就是有这么多怪毛病,农村人大包小包,卷着铺盖卷儿拚命往城里挤。城里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着车流、人流,倦怠,麻木,甚至彼此莫名地憎根,这样又极想住到乡下去,梦想着得到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
我和王林住到这个“闵庄”的地方来,完全是因为单位的关系。四周全是菜田,学校孤零零地座落在中间,好像一座孤独的城堡,城堡中间就是我的家,砖红色的一座楼,茅屋是没有的,看来“乡下”得还不够彻底,对吧?
要说我和王林都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双双为了爱情嫁到这么一片凄凉的地方来,也挺感人的。传说脚底下曾是一大片坟地,冬天的北风里隐隐地和着一群厉鬼哭的声音,这时再去想书上那些鬼怪的故事,身边的男人又啪地灭了灯……个漫长的夜啊,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恋爱时,总是希望人越少越好。从傍晩时分院子里就开始清静了,有人一路唱着歌去打水,我们在楼上就能听出那人是谁。单位里发了一小袋米,我们就用电炉熬上一锅清粥,再去饭堂弄些咸萝卜干来,没有酒,没有肉,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粥。想结婚也是因为伙食不好,梦想着结了婚那架蔟新的煤气灶总会自动变出好吃的饭菜来。结果令人失望。
首先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买菜——周围没有副食店,也没有菜店。虽说四周种满了茄子辣椒西红柿,可我军向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两个空军上尉又怎能合伙糟蹋农民的庄稼呢。起初去买菜并不认为是负担,一人一辆自行车肩并肩骑得飞快,王林一路吹着“进行曲”,我们感觉好像在天上飞。骑半小时才有一处农贸市场,一看卖茄子那老头还挺眼熟。
“这茄子多少钱一斤?”我拉开架势准备讨价还价。其实这儿的菜比城里通常要贵一倍,就是能还下来一毛两毛也没什么意思,当然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不能让卖茄子那老头漫天要价。
老头说:“茄子一块八,还有西红柿刚摘的要不要?”
“就这破茄子还卖一块八?太贵了!”我拉上王林转身就走,卖茄子那老头却来了个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我们的菜篮子,把大个儿大个儿的茄子往篮子里塞。“一块五啦,自动降价。”
“一块五也贵啊,这大夏天的,满世界都是茄子,你怎么卖得这么贵?”我边说边把那些蓝紫色的圆茄子往篮外拿。老头很生气地把我拿出来的茄子放在称盘上,“5斤高高的,你给7块钱吧!”听口气我们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问题是我们两个,要这么一大准茄子干嘛?
王林像电影里的洪常青那样口气谦和地对老头说:“老乡,这么多茄子我们吃不了,再说价钱也稍微贵了些……”
老乡“砰”地一摔称盘:“我贵什么我贵?我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让我赚点辛苦钱?我早上一大早就到地里去摘茄子,然后从闵庄大老远地骑三轮车把它们运到这里。你们这些年轻人真不懂事,‘五讲四美’、‘三从四德’都用到哪儿去啦?”
弄了半天全是我们的错,我们被迫买下大准的茄子不说,还赔上一顿训。想挨训去找政委好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回去苦苦地吃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我天天照镜子担心会变紫。紫连衣裙、紫凉鞋已不再受宠,镜头对准我的时候王林喊声“茄子”我会打个冷颤。
“这张照片表情怎么这么不自然?”我是王林唯一的模特儿,他总是拿我左拍右拍。我说,“还不是吃茄子吃的,那老家伙他——”
“你们好啊,年轻人!”
这回连王林也跟我一起哆嗦起来,真真吓了一跳,路边茄子地里出一个人来。“你们好呀,要茄子吗?”卖茄子那老头正把一筐茄子往田埂上搬。难怪上回看他眼熟呢,原来他的菜地就在我们“城堡”旁边。
“不要不要!”我连忙冲老人家连连作揖,要是他非逼我们把那一筐茄子搬回家去,我跟他拚了的念头都有。王林却好心好意去帮他搬东西,我真怕他一感动要送茄子给王林。结果他摘了朵黄瓜上的小黄花给我,倒也看着美丽。
桃花源里可耕田,王林说赵凝你看咱们就不能试着种点东西?我听后拍手大乐,问他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主意?
向花匠老蒋讨来一把锄头,我换上干活穿的布衣裤扛着锄头在镜前照了照,问身后那个人:“喂,你看我像不像黛玉葬花?”
王林说:“这一回叫做‘黛玉种土豆’。”
我们在大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下了五种种子,全是最热门的蔬菜,全然不管节气如何,巴掌大的一块地儿,却把它想象成一座大农场。
“以后再也用不着到很远的地方去买菜了,”王林胸有成竹地说:“想吃什么只管到我地里去摘。”一想到再也用不着去买那老头的高价茄子了,我和王林乐得有些睡不着,在被窝里讨论了一会子“地膜覆盖技术”,我把上午从书上看到的一点“牛”全吹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脸都没洗就去看地里的苗。花匠老蒋问:“丟东西了吗,你们?”王林冲老蒋神秘一笑,说:“我们两个种金子呢!”
后来王林参加了一夏天的“篮球联赛”,我又借到一套好书没日没夜躲在家里读,种下去的菜种大概早被雨水冲跑了吧,总之我们连一点点绿苗苗也没见着。事后王林想起“兄妹开荒”那段故事,深有感慨地说:“笳子_块八一斤,不贵不贵。”
“黛玉种土豆。”我则留下玉照一组,仅供参观。冬天来了,我的小屋里铺着温暖的羊毛地毯,我穿着一双火红的羊毛袜走在上边,看看远处的玉泉山和宝塔,想想夏天里发生的故事,只想对王林说一句:“咱们的桃花源真不错。”
第二节 给医生做女儿
别以为给医生做女儿就能被照顾得跟病人似的,根本没那回事。
我家两个“科主任”——我爸我妈,合起来几乎能开一家医院了,而我家却乱得像“鸡窝”(母亲常拿这话痛骂)。每有外地亲戚窜至首都北京,放下大包小包立刻要讲这样的话:
“你们北京人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呀,瞧瞧锅盖上的油灶台上的土,还是我上回走的时候擦的吧?”
谁到我家都成了活雷锋,擦灶台、抹锅盖,立刻热火朝天干起来。我想以前亲戚们一定是以为大夫们都有“洁癖”,这下总算开了眼,倒又不得不信起“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句著名的俗语来。
我妈常说我就纳闷这天下的大忙人怎么全都凑到一块来了?两个大主任自不待说,我虽不是主任,却比主任还忙。母亲不大爱看我写的文章,她说有那空不如让我去扫扫厨房。我跟她说有好多年轻人喜欢我呢,编辑部转来信——
好了好了,母亲打断我说,你就回信让他们也帮家里扫扫厨房去。
在我母亲眼里,医学是最最郑重的科学,有板有眼的,开不得半点玩笑的,“二把刀”是要治死人的。母亲喜欢一是一,二是二,有话就说,没话“句号”,干什么事都像是写病历开“医嘱”,言简意赅,条理清楚。我在军校读过4年,收集母亲每封家书,均为“一二三四”小点,用“母亲”作为结束语,多一个字都不肯写,却偏偏培养了我这么个多愁善感,罗里罗嗦的“有文学倾向”的女儿。
记得“大二”的时候母亲读我的小说手稿,拿支开方子的破圆珠笔七砍八砍,故事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母亲说还可以再砍。按医生的观点大概要砍到只剩下“我爱你”三个字才满意,其它的过程和叙述不过是罗嗦和重复。跟医生没理可讲,我是从小就“憋着坏”长大以后坚决不当医生的,我现在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可以信笔写开去,反正又不是病历,也害不死什么人。
在医生眼里,十分正常的人并不多见。就拿我来说吧,虽说一岁半那年得过肺炎住过院,可长大后却矫健得没法儿说,齿白唇红,三围标准,精力充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
我妈说这是典型的“话多病”嘛,给她量量血压。说着就来捋我的衣袖,我退缩着不肯,母亲说不要讳病忌医嘛,说着硬按着给我大臂上绑上一圈绿不绿蓝不蓝的布,血压计的小皮球捏得咕咕的。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血就快冲破天灵盖了。
从此我就不再敢跟医生妈妈谈什么文学,免得说我话多罗嗦,急了扭送我上“精神科”。我总得找点事做。这样一头扎进了厨房,拿块抹布又擦又抹。“当年的老艺术家下放劳动大概就是这滋味吧?”我在厨房里边干边想,仿佛真成了被贬的某个大诗人似的。
干着干着才发现厨房玻璃门上挤满了一排小脑袋,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在菜板上切菜。这时候的我,披肩长发扎了一把在后面,但由于松松垮垮,前面的头发流苏一样地纷披而下,从正面看一定像个小狮子狗似的。
“我们认识你,”那群女孩涌进我家小小的厨房里七嘴八舌,“你就是那个赵凝对吧?不过好像没有照片上好看似的,我们刚才还当你是保姆呢,作家怎么还干这活儿?我们读过你好多文章,真潇洒。”
就是的,作家怎么能干这活呢?我用力剁了一下菜板,把刀立在那里。然后让我的“追星族们”稍等片刻,我径自去梳了头,擦了脸,抹了油,还灌满了钢笔水准备给人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