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影浮香(1)
五华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游赏去处,虽然那绝谷中渺无人迹,但山上游人本多。梅山民和辛捷并没有挣扎许久,便遇着山上的游人,看见他两人的狼狈之状,极惊异地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发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几句,找着了两顶送游人上山的山轿,和辛捷坐着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号称四季常春之处,温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难见雪花。辛捷觉得奇怪的是梅山民手面的阔绰,他们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着最好的饮食,梅山民还替辛捷买了许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的都有,将辛捷自现在到成人,所需用的衣物都买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雇了辆大车,自昆明出发。大车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着急。
辛捷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只觉得车子走了很久。渐渐,他的身体已复原了,但他看着梅山民,却仍像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余,已经是仲春了,辛捷只觉路上树木渐绿,也不知究竟到了何处。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换过了几次车,这日来到一个村落。那村落不过比辛家村稍许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车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只觉得梅山民心情仿佛甚好,随意说笑着,也不再换车。
穿过村落,又走了约摸半里路,梅山民已显出很疲乏的样子,但神情却极兴奋。
走过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辛捷看到几间很精致的瓦屋,梅山民手指着对辛捷说道:“你看,这就是我的家了。”
辛捷暗自奇怪着,梅叔叔的家怎会竟远在此处,而他却奇异地在五华山的幽谷里,但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仔细地去探讨。
梅山民走到门前,轻轻地拍了几下门,那暗紫色的大门便立刻应声而开,开门的是瘦削的中年汉子,见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弯下腰去,沉声说道:“您回来了。”脸上丝毫没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着点了头,拉着辛捷走进大门。辛捷只觉得此房精致已极,屋中布置得更是井然有条,但是偌大几间屋子,都空旷旷的没有人声。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尖锐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轻轻拍着辛捷的头说:“这是我收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着他又一笑说道:“她们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微一踌躇,说道:“我已将她们都打发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变,急着追问道:“都打发了?”
那汉子低下头去,说道:“近日江湖传言您已在云南五华山里,遭了剑神厉鹗的毒手,而且江南丐帮中,更盛传有人目睹您的尸身。我考虑再三,恐怕留着她们将来反会生事,便一一将她们打发了,正准备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长叹了口气,截住他的话说道:“这样也好,这次我真是死里逃生,将万事都看得淡了。只是她们到底和我相聚一场,你可曾让她们吃了大苦头?还有那缪九娘呢?”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依然神色不动,说道:“您放心,我绝没有让她们吃半点苦头。只是那缪九娘,一听您身遭不测,趁着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点了点头,黯然说道:“好,好,这样也好。”
辛捷听着他们讲话,却丝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着梅山民,梅山民低头发觉了,便拉起他的手,指着那瘦削汉子,说道:“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后要叫他侯二叔,只要他喜欢,你以后保险有好处。”
辛捷抬头望了一眼,低低唤了声:“侯二叔。”那侯二叔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只觉得这侯二叔远不及梅叔叔可亲,赶紧又低下头去,梅山民微笑着抚着他的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汉子说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时送饭下去,你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几年我恐怕不会再上来了。”
那瘦削汉子点头说是,忽地双目一张,紧紧盯着梅山民看了一眼,说道:“我看您这次回来,好像有些不对,莫非……”
梅山民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慢慢再说,慢慢再说,日后你总会知道的。”
说完,他转头拉着辛捷,走出客厅,转到一间非常雅洁的书房,用手按了按那靠墙而立的书架旁的一块花纹砖,书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处地道,石阶直通着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着辛捷往石阶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书架又倏然而合,但地道中并未因书架之合而显得黑暗。
辛捷被这一切所深深地惊异了,但是他素来胆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对他绝无恶意,是以他毫不迟疑地跟着梅山民走下石阶。
哪知这石阶之下,竟别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只觉得富丽繁华,不可言喻,比上面的那几间房子,又不知强胜多少倍了。
梅山民带着辛捷在地底转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间屋子,间间都是精美绝伦。
辛捷只觉眼花缭乱,他心中正暗喜着这住处之美,哪知梅山民又带他走进一间屋子。
辛捷一走进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气,扑面而来。此屋中床、几全是石制,四壁也是用青石所铺,石壁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旁悬着一个锦囊,石几上放着一些书籍,除此之外,屋中就别无他物。
梅山民笑着对辛捷说道:“从今天起,你就要住在这房间里了。”
辛捷听了,心中一冷,暗忖道:“这地底有这么多房间,他都不要我住,却偏要我住在这鬼房间里……”心中虽在埋怨,面上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勉强地点了点头。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说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处,可是你也要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这里的七间其他房间,倒还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处,却是难如登天呢。”
辛捷看着墙上的剑,又想起那侯二叔锐利的目光,和他们两人的对话,突地福至心灵,立刻说道:“我喜欢住在这里。”
梅山民笑容一敛,目光留恋地在这石室四周一望,感喟着说道:“从今以后,我已和这石室绝缘了。你虽天资甚高,但能否尽传我的‘七艺’,还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功。”
辛捷怀疑地问道:“七艺?”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说道:“对了,七艺,你若能尽得我的‘七艺’,何愁大仇不能报呢?”他双目仰望着石屋之顶,叹道:“不但你的大仇待报,我的仇恨也要你去报呢。”
辛捷望着他,极力地思索着他的话。到目前为止,辛捷还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看来那么孱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从他随着梅叔叔回到家以后,这许多奇怪的事,已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个平常的人。从此,他就在这石室中住了下来。
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制,因此终日阴寒,尤其晚上睡眠之时,辛捷觉得这种阴寒之气简直很难忍受。
日复一日,辛捷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他已能适应这阴寒之气,除了每日有人送来吃食之外,他连梅叔叔都见不到。
无聊的时候,他开始翻阅石几上的书籍,这些书都浓厚地吸引着他的兴趣,虽然其中有许多地方是他不能了解的,但是他仍仔细地看下去。
书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书被送来,有时梅叔叔也来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日子过得不知不觉,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书。
他本是天资绝顶之人,再被这许多书所陶冶,已完全地成为一个智者。
但是有一天,当他将一批书看完的时候,就不再有书送来,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手抄本,辛捷看那书扉上写着“暗影浮香”几个篆字,里面却是一些修为、练气的基础功夫,于是他开始学习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无上内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修为进境,但是梅山民却知道,天资绝顶的辛捷,在这专为练功而造的石室中,专心地练着,并没有多久,他只觉得体内的真气,仿佛已变成有形之物,可以随意指挥,而且身体更不知比以前灵便多少,他常常觉得只要自己一提气,便有一种腾空而上的感觉。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书换为《虬枝剑笈》,而石室中的光线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时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已长成为十七岁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烦躁不安,而变为无比的宁静,他已由一个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这几年来,却变得那么苍老,甚至连须发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的,他看着辛捷的长成,仿佛是看到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觉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补偿。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飞快地过去,长处在石室中的辛捷,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现在,连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种姿势下,身躯随意升腾,在平滑的石壁上,他可以随意驻足在任何一处,在已变得完全漆黑的房间里,他可以描绘出一幅极细腻的图画,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的“剑”“掌”究竟已有了何种威力,因为在这石室中,他无法考证自己“剑”“掌”的功力。
十年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他何以能在这石室中度过这么悠长的岁月,他想,这也许是一种探寻知识的欲望和兴趣,使得他能这么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人。因为有许多许多他应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终于,梅山民认为辛捷已学到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连当年他自己都没有达到的,而辛捷居然达到了。
于是,他带着辛捷,走出了那间辛捷曾耽在那里十年的石室。
当辛捷走出地底,第一眼看见天光时,他的心情是无法描述的,那是一种掺和了喜悦、陌生,以及一些惊奇的情感。
梅山民指着一张放在书房里的围椅让他坐下,然后笑着道:“这些年来,你觉得你在石室中所受的苦没有白受吧?”
辛捷感激地垂下头去,低声说道:“这全是梅叔叔的栽培。”
梅山民笑着点头道:“好,好,你知道就好。”他侧身照了照放在桌上的铜镜,说道:“你看我比在山谷遇见你时老得多了吧!”
辛捷望着他已斑白的头发,起了皱纹的面孔,那确是已和当年山谷中的书生大不相同了,于是他小心地说:“梅叔叔是老得多了,但是我看梅叔叔的身体却比那时好多了。”
梅山民抚摸身上已是松散了的肌肉,愕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辛捷刚想张口回答,一时却定住了,这问题辛捷在谷中初遇到他时,他就问过辛捷,辛捷那时确是不知,但此时辛捷和他已相处十年,辛捷除了知道他是梅叔叔之外,就一无所知了。
梅山民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态,感喟着道:“听你所说,你的父母也是关中九豪中的人物,你可曾听说过‘关中霸九豪,河洛唯一剑,海内尊七妙,世外有三仙’这句话?”
辛捷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梅山民道:“这也难怪你,你那时还小,就是听到过,也早已忘记了,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关中地方是关中九豪称霸的,河洛一带,却唯有一个单剑断魂吴诏云可说得上是第一人物,但是海内武林中人,都要尊重的,却是七妙神君,这些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除此之外,更有三个据说已成不坏之身的人物,武林中人只有听说而已,谁也没有见过,大家都以‘世外三仙’来称呼他们三人。”
他目光中流动着辛捷少见的光芒,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辛捷不敢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听他继续说着:“现在关中九豪早已散伙,单剑断魂吴诏云,也伤在那些以武林正宗自命的小人手中,早已去世了。而昔日称尊海内的七妙神君呢,喏,就是现在在你身前的人,就是我。”
辛捷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到过他的文弱的梅叔叔竟是如此人物。
梅山民用手轻轻拭着颔下的微须,叹道:“看来芸芸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只有‘世外三仙’了,但我却认为,纵然如此,但空将一身绝技,埋没在山水之间,岂不是可惜了?”
辛捷仔细地听着,心中涌起许多思潮,十年来的积郁,此刻突然一涌而出,而且雄志顿起,颇想以一身所学,立刻便在武林中一争长短。
他心中的这些思潮,虽然很难透过他好多年来在地底石室中已凝结成冰的苍白面孔表现出来,但梅山民从他闪烁的眼神中,仍可看出他的心事。
于是梅山民说道:“你可知道,我将你带到此处,除了是同情你的遭遇,助你复仇之外,最主要的还是我看出你的根骨太好,稍一琢磨,便成大器。果然你并没有令我失望,以你现在所具的武功,足可以称霸江湖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第二个七妙神君,我以前尚未完成的事,你都要一一替我做好。”
他脸上闪过喜悦的笑容,说道:“从今以后,七妙神君,要重现江湖了。”
辛捷突然接受到这种奇异而兴奋的任务,眼光因兴奋而更闪烁了,他虽没有太大的自信,但是他愿意去闯一闯。
突然院中有一个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身具轻功的人由高处落下所发出的声音,而且是极为轻微的,但是那瞒不了在石室中十年苦练的辛捷。他一听声音有异,猛一提气,身躯像一条飞着的鱼一样,从微开着的窗户中滑了出去。
但院中一片空荡,没有任何人影。
他极快地在四周略一盘旋,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现象,失望地又蹿回房中。
他一进房,就看见他原先所坐的椅子上,坐了另外一个人,他从窗口蹿进,那人连望都没有望一下,仍然端坐着。
他奇怪地哼了一声,可是他随即看出那人就是初到此处所见的侯二叔,他暗自惭愧着自己的慌张,躬身叫了声:“侯二叔。”
侯二叔冷峻的面容,竟似有了笑意,说道:“一别十年,贤侄果然身手不同凡响了,真是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辛捷想到自己虽然极快地蹿了出去,但人家却已安坐房中,不禁惭愧地低下头去。
梅山民说道:“姜是老的辣,捷儿到底经历太少了。”
他又向侯二叔问道:“事情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