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实录(全新修订典藏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好汉赵匡胤的“卧榻”情结(5)

与以文制武政策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的,则是偃武修文、倡导文教的基本国策。出身纯粹为赳赳武夫的赵匡胤,却开创出了中国历史上文化发展最为辉煌的时代,与他制定的这些基本国策显然是分不开的。

当上皇帝后,武将出身的赵匡胤采用了许多手段笼络武将,但内心深处,他对武将们却十分警惕,甚至可能厌恶。有一次,在回顾了五代十国的军阀混战之后,他十分感慨地对赵普说:“选择一百个文官派到全国各地去当地方大吏,哪怕他们全部变成贪官污吏,都赶不上一个武将可能带来的祸害。”[27]

在中国的皇帝里,赵匡胤应该算是比较喜欢读书并且大力提倡尊重读书人的一类。据说,他平时沉默寡言,酷嗜观书,哪怕行军打仗的间歇里都手不释卷。只要听说民间有奇书,常常不惜千金求购。有一次,跟随周世宗柴荣攻打淮南,有人私下里到柴荣那儿告状,说赵匡胤打下寿州时,私运极重的财货,达数车之多。柴荣半信半疑,派人去查看,结果发现所有箱子里全部是书籍。柴荣大不解,问他:你刚刚担任高级职务,不好好收拾甲兵舞枪弄棒,要这么多书干什么?赵匡胤顿首道:“皇上重用我,我常恨自己没有奇谋襄赞皇上。看书就是想找到这方面的智虑见闻。”[28]

当时,被挤在军阀割据夹缝里的文人学士,处境极为艰难。有一位很有名的学者名叫张式,被彰义节度使张彦泽不由分说地聘请为掌书记,负责他的奏章文件。张彦泽凶残苛暴,有一次上书朝廷,要求朝廷杀掉自己的儿子。张式不肯为他写这封奏章,并劝阻他不要这么干。谁知张彦泽拉弓就要射死张式。张式只好出逃。后来,张式逃到朝廷请求庇护。张彦泽知道后,向朝廷索要张式,并声称,如果得不到张式,将会有不可测之祸。朝廷居然就将张式交给了这个军阀。结果,张彦泽对张式采用了剖心、决口、断手足的刑罚,最后杀死[29]。据说,五代十国时期,类似的事例不少。于是,时人记载说:士子生于斯者,经常要为如何保全身家性命而烦恼。因此,才会有如此众多的北方文人士子,为了避祸,千山万水远逃四川和江南地区。

如今,赵匡胤偃武修文,倡导文教,尊重读书人,甚至以文制武,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社会各个阶层的广泛拥戴,人们相信,国家真的是要进入太平盛世了。

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相当有名,据说,也是赵匡胤逼这位宰相读书逼出来的。

赵匡胤有一柄“柱斧”从不离手。那是一个象牙柄水晶头的斧头,虽然名贵,打起人来也很疼。据说,他发怒时就是用这把柱斧打人,而且越是亲近的人打得越狠,也就越疼。据说是为了让人长记性。

公元967年,当时是宋太祖的乾德五年。这一年,费了不少气力,终于平息了蜀中之乱。朝野上下松了一口气。然而,有一天却发生了一个惹人耻笑的大笑话,使宰相赵普差一点挨皇帝赵匡胤的柱斧揍:

当时,君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谈起了年号来,赵匡胤对“乾德”这个年号相当得意,认为是一个古来无有的好年号。赵普跟着拍马屁,列举了几年来不少好事,然后归功于赵匡胤改的这个年号。

谁知,旁边站着一位名叫卢多逊的翰林学士,极有学问,而且死看不上赵普。他等赵普特别起劲地拍完马屁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可惜,乾德是伪蜀用过的年号。”

皇帝大吃一惊,马上命人去查,结果真是前蜀的年号,而且是亡国的年号。这一下赵匡胤的羞惭恼怒可想而知。想起赵普这厮身为宰相,却不读书不看报,让自己在天下臣民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洋相,真是可恶万分。

皇帝阴沉着脸在那儿运气,坐了半天,实在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便招手叫道:“赵普过来。”

赵普以为要挨那柱斧的揍了,又不敢违抗命令,就战战兢兢地走向御案前,只见皇帝拿起御笔,蘸饱了黑墨,在赵普脸上就是一阵乱写乱画,弄得他满脸满身翰墨淋漓。一边涂,皇帝还一边骂:“你不学无术,怎么比得上卢多逊?”有一种说法认为,赵匡胤就是在这一次,说出了他的另外一句名言:宰相要用读书人。

赵普奇耻大辱,而且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敢洗掉,直到第二天上朝。

从此,大宋宰相赵普开始发愤读书。他有一个大书匣,不许别人动。人们只是看到他每天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读,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书。等到这位宰相死后,人们打开书匣,发现里面只有《论语》的前半部分。从此以后,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就传遍天下了。[30]

皇帝重用读书人,经常喜欢用一段至理名言来告诫周围的武将:天下可以在马上得之,却不能骑在马上治之,更不能躺在马上守之。这句话对军人和武将们震动不小。此时,武将和文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转换:现在,双方相见时,文臣已经不需要低眉拱手,一般是由武将们恭恭敬敬地唱个肥诺,先致问候。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的情形是:军人“见大臣必执梃趋庭,肃揖而退”[31]。

新科状元登科后,披金挂彩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满京城游街夸耀。届时,整个帝国首都举城若狂,就像盛大节日一般地瞻仰新科状元文曲星下凡似的风采,所有美丽的少女都在心中梦想着与他结为连理。当时就曾经有人说:这些书生们的风光,甚至超过统兵十万,踏破敌国的大将军。这一切,是在大宋帝国初年开始成为习俗的。皇帝赐闻喜宴请新科进士们喝酒,也是同样在此期间形成的惯例。科举考试在这个时代代表着绝对的进步、平等与文明,为千千万万没有家世背景的莘莘学子打开了改变命运的大门。

读书和读书人如此受人敬重,以至于目不识丁的大将军也要奋起直追。

党进是赵匡胤的一位亲信武将。他不识字,甚至经常搞不清楚自己所统率部队的各种数字。太祖有时问到他,他每每会把幕僚们写在手板上的数字,举起来给赵匡胤看。他被派到高阳戍边时,按规矩,赴任前要到朝堂向皇帝致辞告别。太祖体谅他不识字,豁免了他的告别致辞。

谁知,他坚决不同意。幕僚们只好将致辞写在手板——一种类似文臣们上朝时捧着的笏上,并教他背熟。

届时,党进跪拜如仪,然后,抱着手板跪在那儿,准备致辞。谁知,紧张之下,他把明明已经背熟的致辞全数忘光,跪在赵匡胤面前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赵匡胤,大声说:“臣闻上古民风淳朴,请陛下多多保重。”这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致辞一出,殿堂上的在场者无不掩口,“几至失容”。事后,人们问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两句来?”他回答说:“我早就看那帮措大(当时骂人穷酸的俚语)们喜欢在皇帝面前掉书袋,我也掉几句给他们看看,让皇帝知道知道,我也读书来着。”[32]

“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约有三——”

在中国所有世代里,只有宋太祖赵匡胤,以至高无上的开国皇帝之尊,给自己的子孙留下了这样的誓约:

保全柴氏子孙,不得因有罪加刑;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

不加农田之赋。[33]

誓约中,严重地警告说:子孙不得背弃上述誓言,否则是为不祥,将遭天谴。

在五千年华夏文明史中,这是唯一一份出自皇帝之手的、带有人性光辉的誓约。其意图,在于约束自己的子孙不要作恶。据说,这块刻着誓约的石碑,置于太庙寝殿的夹室内,封闭甚严。新天子继位时,朝拜完太庙,必须礼启后,跪着默诵誓词。届时,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内侍跟随,其他人只能远远恭候。因此,除了历任皇帝,没有人知道誓约的内容。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金国人为了搜罗战败赔款,将帝国皇宫宫门全部打开,人们才一睹其神秘容颜。据说,该石碑高约七八尺,阔约四尺余,乃大宋帝国的祖宗家法,世世传承。

想想汉高祖刘邦“不要封异姓王”之类的誓约,想想我们听到的许多皇家“祖宗家法”,想想帝国权势场上一阔脸就变、但凡得势就翻脸无情、对政敌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的狠毒,实在令人感慨系之。

坦率说,笔者沉溺于故纸堆的时日不算短了,每日和历史上的仁人志士、昏君奸臣、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之类相伴。很难有什么激荡起伏。奇怪的是,当读到赵匡胤的这份誓约时,竟然情不能自禁地潸然泪下。想想实在惆怅,即便是有这样一份誓约的约束,这个朝代还是酿成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大冤案。此时后话,打住吧。以后再说。

赵匡胤的文治武功,其概要大抵如斯。

在他攻城掠地之后,制定了这些政策制度、祖宗家法,大宋帝国的“郁郁乎文哉”就是在此基地上,成长起来的。

在那个时代,中国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开始应用指南针于航海,大规模应用火药;

在那个时代,世界最繁华最发达的十大城市里,大约至少有五个以上在中国;

在那个时代,帝国汝、定、钧、哥瓷器,从当时到现在,都是全世界的珍宝;

在那个时代,只有通过中国的贸易船队,世界才知道原来海船可以这样造,原来航海可以不迷航;那时,世界许多国家还在刀耕火种;许多欧洲的君主从生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洗过澡;穿上来自中国的丝绸,是他们崇高的荣耀;

在那个时代,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私立“大学”;那时,我们最大一所私立“大学”的学生人数就已经几乎达到了一万人。让我们记住它的名字——白鹿洞书院。

在那个时代,曾经产生了比任何时代都多的一连串响亮名字,口口相传一千年,直到我们今天。他们肯定还会在我们的子孙那儿继续传下去。他们是:寇准、包公、杨家将、狄青、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柳永、苏东坡、司马光、秦观、黄庭坚、宗泽、李刚、岳飞、韩世忠、梁红玉、李清照、陆游、辛弃疾、文天祥、还有及时雨宋公明、打虎武松、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我们是他们的子孙,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鲜血。

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是古代中国经济、文化达到巅峰的时代,是古代中国在全世界最文明、最富裕、最发达的时代。

这就是最值得中国人骄傲,也最应该令中国人痛心的——大宋帝国。

这一切,可能都与它的开国皇帝、好汉赵匡胤的那个“卧榻”情结有关。

注释:

[1]《宋史》卷1《太祖纪一》,中华书局,1985年6月版。

[2]同上。

[3]《宋帝列传》之《宋太祖》第11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7月版。

[4]《宋史》卷1《太祖纪一》,中华书局,1985年6月版。

[5]《宋帝列传》之《宋太祖》第37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7月版。

[6]《旧五代史》卷128《王朴传》,中华书局,1976年5月版。

[7]《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建隆元年。

[8]《宋史》卷256《赵普传》。

[9]《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开宝六年。

[1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建隆元年。

[11]《宋史纪事本末》卷4。

[12]《宋史》卷481《南汉刘氏世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建隆元年。

[13]《宋史》卷478《南唐李氏世家》。

[14]《新五代史》卷72《四夷附录》。

[15]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辽全图”,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16]转引自张家驹:《赵匡胤传》,江苏人民出版社,1959年9月版。

[17]《新唐书》卷50《兵志》。

[18]《旧五代史》卷98《安重荣传》。

[19]《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建隆元年。

[20]同上。

[21]上述引文见《资治通鉴》卷216唐玄宗天宝十载正月等前后各卷。

[22]《宋史》卷161《职官志》。

[23]见柏杨:《中国人史纲》第二十四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24]《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

[25]《范太史集》卷26《论曹诵札子》,《宋史》卷162《职官志》。

[26]见柏杨:《中国人史纲》第二十四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27]《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

[28]《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

[29]《新五代史》卷52《张彦泽传》。

[3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

[31]汪藻《浮溪集》卷1《行在越州条具时政》。

[32]文莹《玉壶清话》卷8,转引自《宋帝列传》之《宋太祖》,第153页。

[33]见王夫之:《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