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从洞里到洞外
——解读《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顾名思义,这是一首与防空洞相关的抒情诗,然而诗人的视线并未局限于防空洞里的狭小天地,而是以丰富的想象建构了一个洞外的世界,并凭借智性的思考和戏剧化的表达方式游走于洞里洞外,在两个维度之间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
全诗共7节,53行,下面分节解读。第一节开头写道:“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这里的“他”显然并不特指某个人,而指代当时遭受战乱的民众中的任何一员。比起第一、第二人称的局限性,这里的“他”很自然地把苦难普泛化了。“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表明奔向防空洞有一段危险艰难的路途。有了这句铺垫,下面的“战抖”便更加合情合理。或者是因为一路跑来的疲劳,或者是因为地下冷风的吹动,总之,是因外界的刺激而导致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内心恐慌的外化。真正从诗中可窥见“他”内心世界的,是“笑着,这儿倒凉快”中流露出的轻松自在。接下去几行:“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这里又一次出现“笑着”,进一步淡化了战争的残酷性。很显然,“五光十色的新闻”与“一线暗黄的光”形成对照,虽然洞里如此昏暗,“他”还能怡然品味报上的花边消息。对于这种庸常麻木的状态,诗人的讥讽不言自明。防空洞的坚固暂时隔离了死亡的威胁,洞里便成了“他”读报的好地方,本应惨淡的避难时光也化为“消遣的时机”。然而这一切轻松的叙述都出自“他”的视角,于“我”又感觉如何呢?接下去诗人将笔锋一转,触及到了“我”的内心世界。“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像是蜂拥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想起”表明后面呈现的场景出自“我”的想象,“疯狂”极言人们“为死亡恫吓”的恐惧之深,“蜂拥的昆虫”则点明逃难人群的数量之大,同时也勾勒出被战争异化的人的生存景象。人的生命被肆意践踏,就像昆虫一样随时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尤其“向我们的洞里挤”,更是写出了人们为逃生而做出的近乎疯狂的努力,这里的“挤”既是洞外世界对洞里世界的强大冲击,也是诗人主观想象对现实境遇的无形逼近。诗人用“想起”一词,自然地将目光从洞里透向洞外,在两个层面构成鲜明对比,一层是洞里的安宁与洞外的混乱相对比,表明了诗人对战争的极度憎恶和对民众的关切之情,另一层是“他”的漠然麻木和“我”的敏感痛苦相对比,隐含了对庸众麻木混沌的生存状态的深刻批判,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高度自省。
第二节,诗人宕开笔墨,把视线投射到洞里的群体身上,由“他”的一人独奏变成了“他们”的众声喧哗:“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土里?/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看似杂乱无绪,实则是诗人的精心安排。通过插入语“一个说”表明这里的“我”已不是第一节中指代自身的第一人称,而是群体对话中的自谓。听听这些群体交流的内容:睡觉、洗澡、市价……皆是琐碎无聊的日常性话语。单看这些似也合乎情理,但一旦联想起此刻交谈的场所和那一触即发的战争,便不能不为这些生灵们浑浑噩噩的生存而感到悲哀了。这正体现了诗人高超的诗艺:以戏剧化的对白代替直抒胸臆的宣泄,生动地展现了一幅庸俗市侩的众生相。接下去:“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这里的“寂静”与前面的众声喧哗形成对比。“氧气的缺乏”一方面显示了这是在防空洞里,另一方面也隐喻着战争的迫近。“像”是一种揣测,也是一种反讽,表明“他们”由闹而静的真正原因不在这里,而是为了后面的“互相观望”。“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那触目惊心的“黑色”既是洞里光线昏暗而造成的效果,也是战争迫近而造成的一种悲观情绪。“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这三行同第一节的最后三行一样,也是“我”对洞外世界的想象,不同的是,前面用的是视觉,这里用的是听觉。一看一听,诗人巧妙地完成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性建构。这里又一次出现“风”,却已不再是“地下一阵隐隐的风”,而是“在阳光里”的“大风”,显然它超越了前者具有的实际涵义,象征着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横行的恐怖力量。后面的“屋檐”、“书页”、“血”也都各有所指,表明这种恐怖力量正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存环境、精神家园乃至整个生命。
第三节与后面的第六节插入了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梦境,充满迷幻诡异的色彩。“炼丹的术士”为了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在困倦中“不觉堕入了梦里”,他梦见“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把他“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听他号出极乐国的声息”。这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妄想不死的术士会在潜意识里被死者“收摄”,不仅要忍受“火烧,剥皮”这样的酷刑,还要“号出极乐国的声息”供死者嘲笑,这对于术士不仅是肉体上的极度摧残,更是精神幻想的沉重打击。最终,由于灵与肉的双重覆灭,“在古代的大森林里”躺下了“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乍看起来,对这个梦境的书写突如其来,令人不解,其实这正是诗人的高明之所在。他藉此在潜意识层面隐现出术士对自身行为的怀疑和对死亡终将来临的恐惧,从而在解构术士空妄之举的同时也解构了自古及今人们幻想不死的欲念,更加凸现出现实苦难的不可避免和个体生命的短暂脆弱。
第四节,诗人又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窒息”一词隐现的是一种深刻的自省品格:“我”终究不安于在防空洞里偷生,渴望到洞外的广大天地里。“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当“我”已不堪忍受脱离现实生活的“窒息”时,洞里的庸众依然发出如此无聊的追问。诗人虽未直接言说自己的愤怒,却在“我”与“他”的言行对比中隐含着一声沉重而悲哀的叹息。
接下去第五节换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把叙述的视角投射到遥远的过去。“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夹在书里,/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按照梁秉钧先生的解释,此处“因为采用了普鲁弗洛克式的独白,‘我’与‘他’不是那么容易分辨了”。不管“我”指代的是谁,这几行所回忆的都是战争前的生存状况。诗人排列出丁香、书、手杖、霓虹灯、墨水、茶、柠檬……这些精致优美的物象,旨在点缀一种高雅、浪漫的场面,同时,运用洁白、淡紫、红这些赏心悦目的色调营造出温馨、宁静的氛围。但这令人陶醉的一切如今都被我“忘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忘”字,在此重复三次,其中包含的无限伤感与沉痛令人回味。“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换用第二人称书写,既方便言明“我”遗忘往昔的原因,也体现出诗人力图唤醒庸众的启蒙精神。由于对现实境况和生命存在的形而上思考,诗人的目光总是从洞里投射到洞外,于是“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乃至“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这些显然都是指在战争中四处逃难的无辜民众,诗人时时在为他们的悲惨命运担忧。“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这里的“黑色”与前面的洁白、淡紫、红等色调形成尖锐的对立,残酷的战争使大地上一切有生机的东西都凋零了,剩下的只是令人恐怖、绝望、悲观的黑色。诚如谢冕先生所言:“在这位学院诗人的作品里,人们发现这里并没有象牙塔的与世隔绝,而是总有很多的汗味、泥土味和干草味。”在那个流行战鼓号角、处处热血沸腾的大时代里,穆旦坚持着自己的表达方式,以智性的思考体现了对受难民众的悲悯之情。
第六节是对第三节的遥相呼应。时空尚未改变,恶梦已然醒来。“那个僵尸在痛苦地动转,/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似乎一切依旧,而在这时,“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听你极乐的嗓子多么洪亮!’”这个声音在术士经历一场恶梦后骤然响起,仿佛是从那个神秘的梦魇中飘来,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术士在幻觉之中听到的呼喊。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由生而死、死而复生的梦境后,术士终于彻悟出“毁灭”乃是不可抗拒的趋势,“枉然”、“古旧”意在讽刺一切妄想不死的努力都是徒劳,“死在梦里”表明术士已经在恶梦中为愚蠢的炼丹之举敲响了丧钟。“听你极乐的嗓子多么洪亮”与第三节中“听他号出极乐国的声息”相呼应,所不同的是,用第三人称“他”表明的是“阴魂”对术士的讥讽,而第二人称“你”却是术士的自我朝讽,这种自我否定显然比前面他者的否定要更加坚决和彻底。这里续写了第三节中的古老梦境,从而将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延宕了诗的时间深度。同时,术士在梦中的自我否定也是诗人剖析现实境遇的历史回应。既然“毁灭”是人类有史以来不可避免的最终结局,那么如今在战争中的悲惨命运便更加具有一种令人绝望的悲观色彩。
最后一节,诗人又回到了洞外的现实世界中。“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我笑,是我。”在这里的一问一答中,“我”已经趋于虚化,其具体所指难以辨认。接下去几行展现的是一幅轰炸结束后的场景。“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从他们的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这里写出了“人们”与“我”的不同举动:“人们”是“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一个“弹”字,何其轻松、自如,却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庸众漠然、麻木的心态。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独自”表明“我”不甘沉沦于自保,而默默去凭吊轰炸后的遗迹。“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这句话可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可以认为这里的“我”不特指某个人,而是民众中不确定的任何一员,因为战争形势的严酷,“我”可能随时在轰炸中死去。据此,梁秉钧先生的分析颇有见地。他认为:“诗最后写出‘我’的死亡,令人感到诗中的我是极度虚构的了……‘我’既生存亦死亡,既欢笑又流泪,既胜利,但亦失败了。‘我’是每一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通过这些角色去体会不同的人。”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这里的“我”还是诗人自谓。由于清醒地洞见了现实的残酷和个体生命的困境,诗人不愿和庸众一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回到家里”无非是又钻进另一个防空洞。他宁愿保持痛苦的清醒,勇敢地“走上了被炸毁的楼”,最终冲破了防空洞的束缚,放眼于洞外的苦难大地。所以,尽管为此“我”“僵硬的”死在那儿,却“满脸上是欢笑”,那分明是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肯定;而“眼泪,和叹息”则传达出“我”对庸众麻木冷漠的生存状态既忧虑又无奈的复杂心绪。
总之,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诗人以娴熟的诗艺游走于洞里、洞外两重天地,用智性的思考传达了自己对民族、时代和生命存在本身的形而上思考,在那喧闹沸腾的大时代里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难能可贵的独立品格和丰富深刻的自省精神。
(代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