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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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民族命运的希望与隐忧

——解读《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是穆旦创作中期的作品(1939-1948年)。和穆旦其他晦涩难懂的作品相较而言,这首诗比较平实。从诗歌所选取的场景、意象,到诗人叙述的笔法,都给人温婉、平和之感,又在沉静中自有一番荡气回肠。这体现了他拒绝传统又继承传统的二元结合,同时也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回归。该诗作于1941年2月,是抗日战争进行到中期的时候。作者的这首诗正是在当时的背景下对中国命运的思索,抒发了作者对朴实而柔韧的生命的歌颂,对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慨叹,还有对民族未来走向的困惑、迷惘,真可以说是借一景而喻民族,取一夜而喻人生。

全诗第一句即点题,呈现出一幅几近定格的画面,反复加深读者对诗境的把握:在北方寒冷的腊月的夜里,田野枯干,收获的粮食已经被“推进了村庄”。“牲口憩息了”,“小河冻结了”,与寒冷对应的是一片萧索,一切生命的活动好像在此时戛然而止,就连岁月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黑暗和呼号的风声主宰了大地,看不到黎明要来的方向。然而,就“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这唯一的一个亮点划破夜空,它映照着的是一张“厚重的,多纹的脸”。“他”是在这死寂的夜里的生命的跳动,和这点亮光一样,它的力量微弱而顽强,对抗着丰富而痛苦的存在。穆旦的诗总能给人那么一点肉体的感觉。这感觉是穆旦“用身体思想”的结果,它与外物相对照,突出表现了生命的韵律。

面对这样一幅冬夜图景,作者并未仅仅停留在对它的描摹之上,而是自觉地发问:“他想什么?他做什么?”他是谁?一个普通的老年农民?还是我们的祖先?或许认为“他”代表了整个中国北方的人民更为确切。在“他”的眼里,没有寒冷,没有萧索,只是“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孑孑而行。是的,“他”对这死寂怀有宽厚深沉的情感,在没有生命力的被“压死的路上”,“他”可以生发出“亲切”的感觉,“他”能够包容一切,即使是死亡。在寒冷中,人们以自己的身心经历着苦难,反思着民族的命运,顽强地前进。“他”所代表的正是我们中华民族博大的胸怀和坚韧的意志,是作者要着力歌颂的民族的代表。

如果说第一段主要描画的还是一幅静态的图景,那么第二段就逐渐进入了一个动态的画面。“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风在作者的笔下有了方向,可是,这个方向最终吹向哪里呢?没有人知道,于是风只能旋转。“木格的窗纸堆着沙土”,沙土是这个村庄历经多年寒风侵袭、岁月煎熬的证据,它正是我们的民族历尽沧桑的隐喻。虽然外面风声呼啸,天寒地冻,但是屋中的人们自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这也是我们的人民随遇而安、勤劳质朴的本性的象征。此时的寒夜是静默的,充满温暖,仿佛在为明天的继续而积蓄着力量。突然间,“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这里的哭声突兀、响亮,将读者的注意力从视觉一下子引入听觉,调动起各个感官充分感受这寒夜与生命的对比,可以说是全诗一笔精妙的转折。一个婴儿的啼哭,和前面“多纹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是生命的开始,象征着民族勃勃的生机与希望;后者是人生路途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背负着沉重的生命体验,是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顽强不屈的象征,也凝聚了对生活、命运的感悟的沉淀。这样的对比性描写给穆旦的诗歌增加了深度和广度,也把读者的思绪带到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之中。

小小的儿郎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在此,我们需要注意到穆旦诗歌里的一个重要意象: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保持紧张状态,在过去和未来中不断沉沦、熄灭或处于飘浮不定、摇摆状态的“现在”。诗中经常出现循环往返的意象,比如这里的“哭声”——“鼾声”。这两种朴素的生活的声音代表了生命的循环往复,让读者从儿郎的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延续,平凡、波澜不惊,却是什么外界的力量都打不垮、击不散的。就像哭声从“屋顶传过屋顶”,中华民族生命的接力也将永无止息。“风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作者用反复的“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表达了几千年来民族生命与精神传递的自然而然。这种传递的本质是不可见、不可测的,也是超越一切图像和比喻的。“火熄了吗?红的炭火拨灭了么?一个声音说”,在这里,“红的炭火”寓意深远,它是我们民族曾有过的辉煌,映照世人,为世界带来光明和温暖,但是现在它却正在熄灭。作者在这里表达了他对民族未来的隐忧。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这里,作者的叙述角度有所改变,从前面的旁观者转而成为参与者,介入了诗意的构架,同时自觉地把自己视为这古老村庄的一部分,开始了对民族、未来命运的思考。祖先和他们所创造的一切已经离开了我们,安静地隐入了历史的黑夜之中。“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祖先的光荣正在远离我们,我们所能够留下的只有光辉闪耀过后的灰烬。“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生活在现在的“我们”,突然感到了一种冰冷的孤寂。只有“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是代表农村和农民生活的典型物象,充满自然、泥土的味道。那些人们和这些静物一样,沉默、朴实,总是静静地承受苦难,坚毅顽强。到这里,全诗又由动转静,以雪花无声的飘落结束。实际上,作者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含混的角色,它按它的目标运行历史的存在,是我们命运的设计者、掌权者。它无处不在,无形也无声。正是它让我们的生活有了哭声和鼾声,也是它使一切归于沉寂。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从静到动,再由动至静,作者巧妙地把握转折的分寸,用各种富于象征的意象描绘出了中华民族沉重、静默而又富有生命的宏大图景,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心中的迷茫,以及对我们能否继续民族辉煌的隐忧。在当时的背景下,这首诗对民族精神的弘扬无疑是有巨大作用的,其中对生生不息的生活信心的表达更是作者匠心所在。

穆旦认为“诗的本质是戏剧的”,这表现了诗歌内部对立统一的张力,具体到这首诗,就是这种民族生命的延续与民族精神的断裂之间的张力。此二者相互纠结在一起,既有希望,又有绝望;既有快乐,又有痛苦;既有光明,又有黑暗。我们必须看到这一点,才能理解穆旦的创作和创作背后痛苦的深意。

(李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