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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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寻找现代的“我”

——解读《我》

尽管以“我”为题,在穆旦的诗作《我》中,“我”却一次也未出现,全篇4节12行处于主语缺失的状态,只有作为被动性宾语的“自己”在每节中复现,编织起全诗的基本架构。然而,也正是由于以“我”为题,全诗的展开才有了一定的依托,“我”是全诗行进的前提和结果,整首诗就是“我”对自身主体性的找寻之旅。

“我”“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诗篇起始表达的意思较为明了,后半句即是落足点,但使诗行呈现出微妙特征的却是前半句,关键就在“子宫”这一意象。“子宫”在这里既非完全的实指,又填充了由抽象所可能带来的空洞,从而使诗行具有了一种感性的丰厚。同时由于“子宫”这一意象惯常并不入诗,故而能抓住人们的眼睛,就在这停驻间,加强了语言自身的力量。

接下来一行顺承其意,“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同样是“肉感中有思辨。抽象中有具体”,平常的语汇却锋利沉着。而使这一诗行曲折多思的还在于它的断句结构,“是”字的后面原本是一句意义明晰结构完整的话,但“是”字缺失的主语却颇费思量,“我”在语法上不能做它的主语,依此思路,只能说“我”所处的状态是如此,这又使得句子显得累赘而生硬。一种较为合理的解读是,在为它寻找主语时从中间把句子断开,这样分成“是残缺的部分”和“渴望着救援”两部分,就都能加上“我”成为完整的句子,意义也上下连贯起来。同时,两部分间标点的省略也富有了意味,它产生了紧促绵密的效果,最终,多重的结构组合便使得诗句变得繁复多响。至此,“我”所处的孤独、残缺的状态已在诗行中呈现出来,接着,诗中那个谜一般的中心词就要出场了。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我”是“自己”,“自己”又是什么?“自己”是一个代词,它一般紧随着它所指代的词,在这里则应当是“我”,但“自己”作为宾语出现了,它必须获得独立的意义。十分自然地,从前两行诗句中发展出的孤立无援的意绪延接到了“自己”这里,“自己”一词本身就具有一种内敛的气质,在这里更出色地表现了出来。之后的半句话则是进一步的修饰,是空间上的具体描画;而由于它在诗句中所处的位置,它便同时指向着“我”和“自己”,这又是一次小小的随手为之的复义,尽管“我”是“自己”,也仍能辨出其间微妙所在。“锁在荒野里”就是说无法从荒野中走出,是与人分离的,是孤独的、荒凉的,是被束缚的,失去了完整的和谐。“荒野”是一个蕴涵丰厚的意象,它能调动起一系列历史记忆和哲理想象,使人们的头脑中浮现出大地、人类、历史、命运等图景,尤其是使人想起艾略特笔下的象征现代世界的“荒原”,这确实是现代的“我”;用“锁”而不用“漂泊”之类的词,祛除的是浪漫主义的色彩,在人工与自然、逼仄与宽广的对立中,冷静地呈现出“我”在空间中被隔绝的状态。

第二节开始即是一句奇怪的话:“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它无法从文法和意义上解释畅通,但如果前一诗节所带来的印象尚未消失,我们就很容易想到应该把它拆分开来,再补充上适当的部分就有了完整的意思:从静止的梦醒来,离开了群体。这与诗的开头的结构十分相近,意义上也有关联,而出现在诗中时进行了压缩和变形,就避免了单调的重复,在结构上适应了第二诗节的变化,同时又使诗增加了暗示和曲折的韵味,意义变得模糊而丰富。这句诗表达的意思与第一句相近,“静止的梦”与“子宫”相应,“群体”与“温暖”相照,但侧重点又略有不同。联系到下文来看,这里是从空间转向时间一轴,“静止”含有时间上永恒的意味,“群体”较为笼统,可以算是一种平缓的过渡。

下面的两行诗就完全是在时间的维度上来描述“我”的破碎、不稳定和迷失的状态。时间是一个重要的范畴,现代的时间意识有其特殊的内涵,不同于柏拉图、基督教等对时间的阐释,现代观念把时间看做向两边无限延伸的等分的轴,失去了永恒的指归,而另一方面,现代主义文化对时间的特殊辨识又在于它对这种客观化的、可以清楚测量的、依赖钟表计时的时间的反叛,它强调的是“个人的、主观的、想象的时间,由自我创造出来的私人时间”,因而“我”才会“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海德格尔曾这样描述现代人的境遇:“这是一个旧的神祇纷纷离去,而新的上帝尚未露面的时代。这是一个需求的时代,因为它陷入双重的空乏,双重的困境。即神祇离去不再来,将来临的上帝还没有出现。”这正是“我”面临时间时所遭遇的困境。“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一句让人想起普鲁斯特的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尽管诗人不太可能是在有意识地用典,但就后人的阅读而言,这一联想是十分自然的,它从读者的维度上丰富了诗篇的内涵。如果说普鲁斯特还力图在回忆中寻找失去的时间,重新在时间中建构人的存在,这里却彻底否定了这种可能,“我”抛弃了关于时间的一切神话,在时间之流中飘荡,再也把握不住自己。“自己”一词再次出现,复沓回旋,意义层也丰富起来。

前两节诗营造出隔绝于空间中、又丧失了时间依凭的“我”,由之产生的焦虑使得“我”“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这是第三诗节的内容。若干短语的并陈使诗行显得简洁有力,短语间的空白和跨度则产生一种急促感,焦灼的希望流露其间。这里表现的是“我”的一种努力,“我”想要摆脱个体的孤立的状态,与其他“部分”发生关系,“初恋”不宜作实在的理解,而最好当做“我”的向外的一种探求,“初恋的狂喜”则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冲动,从反面映照了“我”的孤独之深,同时使得之后的转折愈发惊人:“伸出双手来”却“抱住了自己”。在出现转机后却又回到了“自己”。句子还未完结。接下来是第四节,首行是:“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幻化的形象”显然不是后半句的主语,它在意义上原本与上一行承接,如果忽略逗点以及诗行和诗节的转换,“抱住”的就应该是“自己幻化的形象”,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但在诗篇中实际并非如此,这样,由于话语正常的逻辑被扭曲,意义的解读就变得暧昧不定,原来的一层意义并未消失,新的意义又增添进来。“幻化的形象”可以直接就是指“自己”本身,那么“自己”所指代的“我”就更加虚妄了,仅仅是“幻化的形象”而已;它还可以指“我”“遇见”的“部分”乃至“我”的探求的行动,这些都不过是幻觉而已。而无论如何,结果都“是更深的绝望”。

努力失败了,“我”堕入了“更深的绝望”,躁动平息了,发现“我”“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这行诗在第一节末曾出现,再度出现时已有了微妙的变化。这里的“自己”已走过了许多的路程,有过许多的挣扎,因而这不是简单地首尾呼应地“锁”起全诗,“我”是更深地、更深地回到了“自己”,一切外物、希望都已破灭,“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孤独和无从把捉,同时也接受这冷酷的现实,并非妥协,而是“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这是对绝望的抗争,“我”只有“仇恨”。同时,“梦境”这个词产生一种吊诡的感觉,传达出诗人对希望的怀疑,“我”当然不会认为“梦境”是理想所在,“我”的“仇恨”也不是为了回到“梦境”,面对绝望和希望双重的虚妄,“我”只能“永远是自己”。

这样的分裂和怀疑,这样的绝望和仇恨,在穆旦之前的中国新诗中罕有所见;这是现代的“我”,在空间和时间中失却了中心,不相信任何虚幻的希望,永远承受着矛盾,永远苦苦地找寻。而这,使得诗歌的语言也出现了异质,诚如穆旦的同时代人、另一位优秀的现代诗人郑敏所说的:“它扭曲,多节,内涵几乎要突破文字,满载到几乎超载。”这里,语言的隐晦不再是为了含蓄地抒情,或是稍稍地传达一点哲理的趣味。新的意象,新的表达方式,新的结构,都是因为诗歌有了新的内容,而郑敏接着还有一句结论:“这正是艺术的协调。”

(崔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