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异化与还原
——《还原作用》解读
穆旦这首《还原作用》,给我的第一感受是很有卡夫卡小说的意味,诗中所呈现的怪诞、龌龊、可怖的意象,如生了翅膀的猪、跳蚤、耗子、蜘蛛、荒原等,带来一种语词的紧张力和压抑氛围,当你走入这首诗,就仿佛肩负了一座沉重的城堡向前挪移。我认为这种接受效果的获得,固然离不开阅读个体的主观取向,但是更根源性的原因,还在于诗本身的内容呈现和书写方式。从总体上说,《还原作用》围绕着“异化”和“还原”这两大主题,深切地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体验,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人类命运寓言的性质。我们还是回到诗本身来进行言说吧。
诗的第一段:“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把“猪”和“翅膀”通过“梦”联系起来,洋溢着一种想象的张力。“猪”代表的是沉重的肉身及其欲望,在西方理念中,“猪”是伊壁鸠鲁主义(享乐主义)的徽号,在中国则有充分张扬食色欲求的猪八戒作为对照。而“翅膀”标举的则是某种精神的高蹈和轻逸,可以用理想、浪漫等字眼来加以阐释。“猪梦见生了翅膀”这一奇幻的情节绝不意味着诗意,因为“猪”是生活在“污泥里”的,这里的“污泥”的性质,早已不是庄子“吾将曳尾于涂中”的悠游自在,而是对某种禁锢和堕化势力的隐喻,“污泥”的肮脏和粘吸的性质,正是对可怕而残酷的现实的写照,而这种写照是在体验中同时表达出来的。因为痛感现实的压迫与摧残,所以才会有下面的“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飞扬”即是解脱和自由,是向着“翅膀”所代表的理想生活形态的归依。这从反面印证了“污泥里的猪”生存的艰难和痛苦,所以才会以“渴望着飞扬”的想象方式来寻求挣脱,但结果却是“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一下子从冥想回到现实,“悲痛的呼喊”意味着现实的残酷和解脱的无效。“从天降生的”更是给这种生存状态加上了一个命运的烙印:不可避免地被“污泥”异化的命运。这样我们看出了“猪”的另一层含义,即人被现实异化的意象表征。在穆旦的诗里,出现了大量的动物意象,这些一方面是对现实世界的隐喻性描绘,另一方面也是对人的生存状况的评断。在穆旦看来,在现实世界的强力吸纳和改造之下,人被逐渐地异化了,整个世界充斥的是“轮回的牛,马,和虫豸”(《神魔之争》)。“猪”所代表的异化现实,是一种还原作用,即人向下或者向着动物性的还原。穆旦不仅仅意识到了这一现实客体,而且以体验的痛苦去坚忍地承当。在“渴望着飞扬”和“悲痛地呼喊”的巨大反差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失落、愤怒、彷徨、哀伤等心灵挣扎。
诗的第二段,是对在异化现实世界中生存的进一步体验。“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这首诗最初发表在《大公报》上时,原作“心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由“心”到“胸”的改动,是一种体验方式的转换,“心里燃烧”侧重精神上的折磨,其痛苦具有形而上意味,而“胸里燃烧”则是根源于肉身之内,更加贴切、剧烈和敏感,也更符合被异化的动物性个体的体验方式。那么这种体验到底是什么呢?我理解为焦虑及其带来的恐惧和无助。“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这个形象,让人很自然想起《变形记》里那个一觉醒来变成甲虫在床上挣扎的小职员格里高利。不过这里的痛苦可能更加猛烈狂暴,因为“他”,已经被异化的人,面临的是一个贴紧自身的现实,“跳蚤,耗子,在他的身上粘着”,就好像他的皮肤一样不能摆脱。“跳蚤”、“耗子”是和前面的“污泥”一样,都是对异化现实的意象性描述,体现的是其非诗意的、黑暗的和恐怖的性质。接下来这句“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似乎显得有点突兀,但这其实是在焦虑之后的体验深化和凝定。“你爱我吗?”仿佛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温柔而阴凉的问话,“我爱你”,在前后的语境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个回答是多么地无奈和苍白,“他”在现实的刚柔两面压迫之下,不得不作出了认同:“我爱你。”因为事实上“他”已经因为异化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了,就存在的意义来说已经是异己的成分了。用情人问答的形式来展示这个体验的过程,不仅消尽了话语原有的浪漫涵义,也更凸显了现实世界的非诗意特质。
诗的第三段,是在体验的基础上对异化现实世界的理性反思。“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八小时工作”是现代生活的一个标志,尤其以办公室作为人的中心生活环节,形成了一种体制化的生活方式。在穆旦看来,它是异化现实的醒目的组成部分。在《给战士》中,他写道:“这样的日子,这样才叫生活,/再不必做牛,做马,坐办公室。”“坐办公室”与“做牛”、“做马”的生活并列起来,因为共同具有异化和奴役性质,或者说是还原人的动物性的不同方式。而且由于办公室生活的日常化、平面化和程式化,渐渐形成“习惯的硬壳”(《祈神二章》),生活的意义被一步步抽空,“挖成一颗空壳”,没有任何动人的内涵和价值,只能和“蜘蛛”这样阴暗恐怖的物象为伍,而且连“蜘蛛”都嗅过后觉得没有用处,可见已完全沦为一种空虚且无益的存在,从而写出了对于这种生活的僵死、空洞、荒谬和赘疣的感触。但是问题在于,这种生活本身也是现实的建构要素,它“荡在尘网里”,“尘网”是广阔纷繁的现实世界的象征,也是生活的“空壳”赖以存在的场域。“害怕把丝弄断”,表明了“空壳”对“尘网”在畏惧基础上的依赖性。穆旦觉察到这其中有一个阴谋:以“八小时”“办公室”为内容的异化现实不仅会奴役人,异化人,而且会使人学会忍耐和适应,最终融入其中。在《成熟》(一)中他写道:“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已准确的踏进八小时的房屋,/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不管是“尘网”还是“八小时的房屋”,都使我们猛然警觉,鲁迅提到的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其实是有着强盛的生命力的,因为它有力量使多数人沉沉睡去而不致醒来。
诗的第四段,是在对现实进行体认之后的感悟和抒发。“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一下子又跳出了现实进行回忆与遥想,“求学时的朋友”为什么能给以安慰呢?因为那意味着青春的岁月、美好的理想、诗意的生活等等,“三月的花园”就是对往昔的纯真年代的印象式记忆,但是现实还是残酷无情的,片刻的幻想并不能求得解脱,反而会在痛苦的深渊中越陷越深:“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园而变为一片荒原。”“安慰”只是在失落的苦痛中求得暂时的逃避,关于“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的再叙述,也是把对美好梦想的回忆作为一剂镇痛药水。“通信”表面上是指朋友间的交流,但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是现在与过去的对话,对话的结果是处于两者之间的人面对着“一大片荒原”。“荒原”是穆旦诗歌里出现比较频繁的意象,这里当然有T。s。艾略特《荒原》的影响。“荒原”在穆旦这里更多的具有体验的色彩,它是绝望、茫然、悲凉等等情绪的混沌体,既是针对当下世界的沉痛观照,也是向着未来世界的远景凝眸。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穆旦的“荒原意识”较之西方缺乏颓废的色彩,因为从本质上说,他是一个不甘沉沦而奋起反抗的诗人,对现实和痛苦的绝望体验,为悲剧命运冷静呼号,那是他反抗的方式,而绝不意味着放弃反抗。我们可以从诗的最后一段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那里”,是指以“荒原”作为象征的现实世界,这一句是价值判断,是对前面的所有关于异化及其现实的叙述的颠覆。“变形的枉然”,否定了通过异化使人生活得更好的妄想,还原人的动物性并不是救赎之道。这是穆旦对异化现实很有力的一击。但是,进行反抗的真正道路又在哪里呢?“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这里,一方面还是对现实的批判与反击,人类已经到了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20世纪,却还要回到进化的起点,重新开始漫长的由野蛮到文明的历程,这其实暗示了现代世界在文明幻象之下的野蛮本性,前面所说的异化或人的动物性还原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八小时的办公室生活这一现代生活体制,正是新的奴役的实行场所;另一方面也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即人类实现向深沉厚重的人性的回归,进行向上的人的还原作用,开始一个向真正适合人类发展和完善的理想国迈进的历程。到这里,这首诗作为现代人类命运寓言之意义已经彰显出来。穆旦是一个敏感的先知,他从尚处于现代性门槛上的中国的现实,预见了中国乃至世界可能面临的困境,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首诗也是为现在而写的,这是超越时代的普遍命运。如果说穆旦是一个反抗的启蒙者的话,那他也是一个永远在悲观中绝望冲决的战士,在这一点上,他与鲁迅取得了一致。“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无边的迟缓”既昭示着这一历程的艰苦漫长,又隐含了深深的忧虑和恐惧。异化现实的强大固然是可焦虑的,但更关键在于人类自身,穆旦仿佛在自我诘问:我们将选择怎样的生活?因为人随时都有堕入异化现实的危险,鲁迅早就指出:“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一旦做了奴隶,还可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异化现实的捍卫者。我们的怯懦、犹豫、温顺甚至是背叛其实才是“无边的迟缓”的根本原因,穆旦的丰富的痛苦,也正根源于此。
《还原作用》这首诗,在我看来是最具“穆旦性格”的诗作。其圆融的智性、沉雄的血性、幽远的诗性,在近乎完美的语言织体中得到了和谐应和,穆旦用他的诗为我们再造了一个丰富而紧张的宇宙。毫无疑问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现实的土壤,不过他体验到的是具象背后更为本质的世界,其探索和深切的反抗性才智,为我们捧出了一颗在苦难中沥血的诗心。尤其可贵的是,他“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的苦难”,充分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现代知性和良知,也使他的诗超越了具体时空而获得恒久之价值。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这首诗是真正的“大诗”,是为了人类之永恒运命而激荡的伟大交响乐。
(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