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潮” “古学”与“新知”
如何描述晚清及五四两代学者创立的新的学术范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起码可以举出走出经学时代、颠覆儒学中心、标举启蒙主义、提倡科学方法、学术分途发展、中西融会贯通等。构成如此纷纭复杂的图景,既取决于社会思潮的激荡、个人机遇及才情的发挥,也有赖于学术演进的内在理路。三者兼而有之而且谁也逃避不了的严峻课题,则是如何协调“西潮”与“古学”之间的缝隙与张力。
晚清人眼中的“西潮”,一如其关于“古学”的言说一样五花八门。反过来说,每个人心目中的“西潮”,往往与其关于“古学”的定义密不可分。倘就具体学者而言,主张“西学东渐”的,与提倡“旧学新知”的,很可能势同水火;可对于理解历史进程来说,二者缺一不可。
相对来说,“西学东渐”来头更大,也更引人注目,即便心有疑虑者,也不便公开反对。尤其是从甲午惨败的反省,到五四运动的崛起,中国西化步伐之疾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时贤眼中,“西学”就是“新知”,中国变革的动力及希望,即在于传播并借鉴“西学”。起而抵御西化狂潮的,有极端保守派,但也有自认深知西学利弊,且对中国文化传统持有信心的,比如《国粹学报》诸君。
《国粹学报》第七期上有一宏文,再三论证“国粹也者,助欧化而愈彰,非敌欧化以自防,实为爱国者须臾不可离也云尔”。如此曲为辩解,就因为其时的新学之士,已将“欧化”等同于“新知”。但实际上,《国粹学报》“痛吾国之不国,痛吾学之不学”的创刊宗旨,直接针对的,正是此“醉心欧化”的狂潮。不妨以主办人黄节、邓实的两篇文章为例。前者称:“不自主其国,而奴隶于人之国,谓之国奴;不自主其学,而奴隶于人之学,谓之学奴”;后者则希望借表彰周秦诸子,“扬祖国之耿光”,进而实现“亚洲古学复兴”。依此思路,比起推动“西潮”来,复兴“古学”更能获得“新知”。这自然只是一家之言,可聚集在其旗帜下的,除了邓、黄,还有章太炎、刘师培等一大批重要学者,实在不可等闲视之。
虽然也有“本报于泰西学术,其有新理特识足以证明中学者,皆从阐发”的表态,《国粹学报》依然“以发明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甲午战败后,时人普遍“观欧风而心醉,以儒冠为可溺”,提倡西学者理直气壮,反而是邓实等人的“摅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可是,从晚清的《国粹学报》,到二三十年代的《学衡》、《制言》,再到90年代悄然升温的“国学热”,20世纪的中国,并非“西学东渐”一枝独秀。
1923年1月,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大学创办《国学季刊》,提出“整理国故”的三大策略:“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理解”。这篇由胡适起草的“宣言”,强调“国故”与“国粹”的区别,除了“扩充国学的领域”,更重要的是突出批判意识。“输入学理”与“整理国故”并重,这本是“新思潮”的重要特征;可落实到具体语境,则往往各执一词,互相攻讦。不少新文化人出于对“复古派”的高度警惕,很难认同“整理国故”思潮。像陈独秀那样破口大骂的固然不多,但忧心忡忡者不少。实际上,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学人,即便日后从事国学研究,也都很少完全拒斥西学,成为真正的“国粹派”。
同样“整理国故”,《国粹学报》与《国学季刊》的论述策略颇有差异。对前人的思想学说,到底是突出批判意识,还是强调“具了解之同情”,取决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作为西化的代表人物,胡适为了缓和同人的不满,强调自己钻进“烂纸堆”,是为了“捉妖”“打鬼”。将“整理国故”的目的简化为“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这与其极力划清界限的“爱国主义史学”,同样属于“主题先行”。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强调反叛传统的五四新文化人的尴尬之处:为了与复古派划清界限,不便理直气壮地发掘并表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至于具体论述中,倾向于以西学剪裁中国文化,更是很难完全避开的陷阱。即便如此,本世纪的中国学界,仍以“疑古”而不是“信古”为主流。
在国学与西学、信古与疑古、抵御西学与批判复古截然对立的论述框架中,很难平心静气地体会对方的合理之处。于是,兼采东学西学、超越非此即彼的言说,成为本世纪中国学者的最大愿望。王国维“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说,虽系至理名言,却有些悬的过高;不若陈寅恪“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以及钱穆“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的说法,有其直接的针对性。撇开本世纪中国学界以反叛传统、表彰异端为主流,便无法理解陈、钱立说时深切的忧患。在社会思潮中,确有盲目复古的“爱国的自大狂”;可在学术界,最大的弊端,还是以西学剪裁中国文化。
章太炎《国故论衡》中有一段名言,常被论者所引用:
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于口。今日中国不可委心远西,犹远西不可委心中国也。
主张文化多元的太炎先生,表面上不偏不倚,可在“西潮”汹涌的历史时刻,如此立说,明显是为处于劣势的中国传统文化辩护。同样道理,贺麟以下的这段话,也是有感而发:
从旧的里面去发现新的,这就叫做推陈出新。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种表面上五花八门,欺世骇俗,竞奇斗异的新,只是一时的时髦,并不是真正的新。
不同于清学之“以复古为解放”,众多现代中国学者之强调“旧中之新”,着眼的主要不是论述对象,而是价值取向。除了现实的刺激(如西学的泰山压顶以及传统的流水落花)以外,更因其普遍认同陈寅恪所表述的文化理想:
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比起学科之中外、对象之古今、方法之新旧来,是否对在欧风美雨冲刷下显得日渐衰败的传统中国抱有信心,方才是关键所在。“输入外来之学说”,此乃当世之显学,其价值及意义无须论证;所有的言说,实际上最后都落实在“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
如此立说,似乎过于“因循守旧”。这里有几点必须说明。首先,“西学东渐”乃大势所趋,章太炎等人之“救学蔽”,至多不过是“扶微业,辅绝学”。这一点,当事人心里很清楚,绝无取而代之的野心,因而也就谈不上走向自我封闭。其次,以上提及的,基本上都是以中国文化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学者,其职业特征本就倾向于守护精神,抵抗流俗与时尚,在对待传统中国的态度上,必然与信仰进步、讲求效率的科学家群体有很大差异。再次,这些被后人笼统地归入“国学大师”或“文化保守主义者”行列的学者,大都对西学有比较深入的了解,立说时不一定东西比较纵横捭阖,但其谈论“古学”,确与清儒有很大差别。最后,之所以强调“新知并不独占西学”,既有对于晚清“古学复兴”的历史阐释,也蕴涵着本书的论述框架: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并不只是“西学东渐”的顺利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