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伊莎贝拉嫁给希克厉(1)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引起了新的麻烦。伊莎贝拉·林顿突然对这位来客迷恋起来。她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虽然言谈举止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但聪颖敏感,惹急了脾气也不小。
哥哥虽然很宠她,但如果她与这样一个出身不清的人结婚,他不但认为有辱门庭,他还意识到希克厉那变化很大的外表下还潜藏着未驯服的劣性。
我们都觉察到,林顿小姐有一段时间脸色苍白,郁郁寡欢,暴怒无常。大概她身体欠佳,我们就多多少少迁就着她。有一天,她过分任性,林顿夫人便吓唬她说要去叫医生。伊莎贝拉立即声称她身体很好,只是凯瑟琳的无情无义才把她弄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能说我无情无义?”太太吃惊地喊道,“我何时对你无情无义?你说。”
“昨天,”伊莎贝拉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昨天?什么时候?”
“在野外散步的时候,你告诉我去随便逛逛,可你却和希克厉先生一起走。”
“这就是你所谓的无情无义吗?”凯瑟琳禁不住笑了。
“你想把我支走,因为我要和他……”
“怎么样?”凯瑟琳看她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追问说。
“和他在一起,我不愿意被人从他身边支开!你是个自私自利鬼。凯瑟琳,只想自己招人爱,而从不顾及别人。”
“恐怕你误解我了吧,伊莎贝拉?”
“不,我没有。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他也会爱我的,如果你放开他!”
“那么,我可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上!”凯瑟琳宣告说,“只是因为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本质,所以才让这样的梦进入你的脑海。不要幻想他有一颗金子般的慈爱的心肠:他是一个凶狠、无情、残暴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林顿家任何一个人,但他可能为了贪图你的钱财,欣然与你结婚。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而且我是他的朋友。”
“不要脸!死不要脸!”伊莎贝拉喊叫着,“你这五毒俱全的朋友,比二十个敌人都坏!”
“你死了这份心吧,小姐,”我插嘴说,“太太说话有些过火,可我也说不出她哪句不对。对他的心思,她比我、或者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诚实的人们不隐瞒他们的行为。他一直怎么生活的?怎么发财的?他为什么偏要回到呼啸山庄落脚,和他的仇人在一起呢?他们说,打他来了以后,恩肖先生就一天比一天堕落了。他们整夜打牌、酗酒,辛德雷为了借钱还债把地都押出去了。”
“你跟他们一样坏,埃伦,”她执拗地回答说。“我再不听你的鬼话了。”
第二天,主人去邻近镇子上办事,希克厉知道他不在,就比平时来得早些。凯瑟琳和伊莎贝拉在书房看书,她们还在赌气,谁也不吭声。小姐是因为自己鲁莽中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心中懊悔不安。凯瑟琳则当真动了肝火,决计惩罚一下她的同伴。她看见希克厉从窗下走过时,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伊莎贝拉在埋头看书,始终不知道有人来了,等门打开时,她想逃走也来不及了。
“进来吧!”太太快活地高声喊,又往火炉边添了把椅子,“你来得正好,我们俩都等着你来做伴呢。希克厉,我荣幸地向你介绍一位我自叹不如的对你的痴情者。我可怜的小姑子为了你心都快碎啦!不,不,伊莎贝拉,你不要走。”她嘴里说着,一手牢牢抓住了正要起身溜走的小姐的手腕。
希克厉的反应很冷漠,伊莎贝拉急得低声请求放开她。“当然不行啦!”林顿太太故意高声喊。“我不愿再被人骂做自私自利鬼了。希克厉,你怎么不高兴点儿?”
希克厉盯着伊莎贝拉对女主人说:“我想你是搞错啦,她本来就是想躲开我的。”
可怜的姑娘无法忍受下去了。她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凯瑟琳还不放手,直到她气得用指甲乱抓起来。
“你干嘛要这样折磨那可怜的姑娘呢?凯瑟琳?”门关上后,希克厉问道,“你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吧?”
“我向你保证是真的。”她答道。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对吗?”他想了一下,问道。
“我要生个儿子就不是了,”凯瑟琳回答说。“死了这条心吧,你太喜欢别人的财产了。” 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交谈。林顿太太起身刚走出门的时候,我竟发觉希克厉脸上露出了罪恶的奸笑。
希克厉先生的频频拜访使我和主人都忧心忡忡,他在呼啸山庄的长期逗留也成了个不解之谜。有时候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田野,但一想起辛德雷先生那不可救药的坏习性,我就很怕再踏进那座阴森可怕的房子。
有一次,我在去吉默顿的途中打那附近经过。那是个晴朗的深秋的下午,金色的阳光似乎还同夏日一样。荒野的岔路口有块大石头,我小时候就迷上了那个地方,二十多年前辛德雷和我常去那里玩。我又来到大石头前,蹲下去看到了大石头下面那个洞,当年我们常把喜爱的小玩意儿藏在洞里,现在还塞满了贝壳和光滑的小石头。偶然抬起头来,我的回忆仿佛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好像看见早年的伙伴坐在不远的草地上。
那是个孩子,他也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然后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等我来到山庄大门口时,他却在那里等着我。我细细一想,这一定是哈里顿了。我的哈里顿,我离开山庄十个月来,他没有多大改变。
“上帝保佑你,我的小宝贝!”我一时忘掉了那些愚蠢的恐惧,“哈里顿,我是内莉,是你的保姆呀。”
他后退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他没有认出我。我开始和他说话,但那块石头已砸到了我的头上,接着那小家伙连声叫骂,那张孩子脸也扭曲了,呈现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吓得我浑身颤栗。我难受得都快哭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伸手给他。他犹豫片刻,接着一把从我手中抢了过去。
“谁教给你那些脏话的,孩子?”我问道,“是副牧师吗?”他又咒骂我。我再掏出一个橘子,但让他拿不着。
“你告诉我在哪儿念书,我就给你。你的老师是谁?”
“爸爸!”
“他教你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教,”他说,“就会叫我滚远点儿。爸爸不爱见我,因为我常骂他。”
“谁教你骂人的?”
“希克厉。”
我问他是否喜欢希克厉。
“喜欢。”
我想问出他喜欢的原因,但只听懂了这几句话:“我不知道;爸爸对我不好,他就处罚爸爸——他骂他。他说我想干啥,就应该去干。”
“那么副牧师没有教你读书写字吗?”
“没有。希克厉说,他敢来就打掉他的牙。”
我把橘子塞进他手里,告诉他去叫他父亲,就说有个叫内莉·迪安的女人等他出来说句话。
他进屋去了,但出来的不是辛德雷,却是希克厉。我吓得转身就跑,好像遇见了魔鬼。
希克厉再次登门拜访时,我正在厨房的窗户后面,我家小姐正好在院里喂鸽子。他平时都不多看她一眼,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先朝房前细心地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径自走向伊莎贝拉,然后说了几句什么。她似乎急于走开,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离开。她扭过脸不望他。他飞快地朝楼上瞥了一眼,以为没人能看见,就一下子抱住了她。
“不要脸!”我在窗户后边骂道。
“是谁呀,内莉?”我身后传来凯瑟琳的声音。
“你那卑鄙下流的朋友!”我答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对你声称他恨小姐以后,又该找什么借口解释他与小姐的谈情说爱。”
林顿太太看到伊莎贝拉挣脱后,钻进了花园。一会儿,希克厉推开门进来了。
“希克厉,你搞什么名堂呀?我说过不许你纠缠她!我求你以后再别这样了,除非你已厌恶来这里做客!”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粗暴地说,“如果她乐意,我就有权吻她。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着嫉妒。凯瑟琳,我有几句话现在要跟你说。我要你明白,你曾经羞辱了我。你听见了吗?如果你认为我会忍气吞声下去,那你可就错了。同时,谢谢你向我吐露了你小姑子的秘密。我会好好利用它的。”
“这又要玩弄什么新花招啊?”林顿夫人惊恐不安地问。
“我无意对你报复,”希克厉接着说,语气稍有缓和,“为了你的幸福,你把我折磨至死,我也毫无怨言,但也要允许我享受小小的一点儿同样的乐趣。你毁坏了我的生活,就不要期望我像圣人一样宽宏大量!”
“哦,你是要让人人遭殃,对吧?”凯瑟琳嚷道,“你可是说到就做到呀!埃德加的脾气刚刚平静下来,我也开始感到安全舒心,你就再去欺骗他的妹妹;这是你对我施行报复的绝招儿。”
谈话结束了。凯瑟琳坐到壁炉旁,心烦意乱,愁眉紧蹙。她心中的火气已按捺不住了。希克厉则似乎悠然地叉着臂站在那儿,脑子里打着什么坏主意。我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主人。
“太太在厨房呢,先生,”我说,“希克厉先生的行为惹得她很烦恼。”我尽量放大胆子,小心地告诉他刚才的事情。
“我受不了啦!”他一听就骤然喊道,“埃伦,你去大厅叫两个仆人来。”
他跑下楼去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凯瑟琳和希克厉又开始争吵,看见他过去,才都住口不说了。
“我一直对你都忍耐着,先生,”林顿对希克厉说,“我愚蠢地允许你来这儿,是因为凯瑟琳想和你保持联系。你来后就犹如一副道德毒害剂,要把最纯洁的品质毁坏。因而,为阻罪恶的蔓延,我要求你立即离开这所房子,以后不许再踏进这里的大门。”
希克厉轻蔑地看着他。
“凯瑟琳,你的这个可怜的羊羔吓唬人时还有点像狂怒的雄狮啊!”他嘲弄地说。
主人不吭声却暗示我去叫人。太太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便一把拽回我,迅速锁上了内门。
“好公平的手段,”她竟埋怨丈夫说。“如果你自己没有勇气跟他打,那就道歉求饶,或者准备挨打吧。”
林顿先生想从她手里夺钥匙,她一扬手把钥匙扔到烈火熊熊的炉子里了。他一刹那间神经质地颤抖起来,面色变得死人般苍白。
“我祝你从这位奶油小生身上获得快乐,凯瑟琳!”她的朋友讥讽道,“你舍弃我不就是为了他那软骨头吗?凯瑟琳!他在哭泣吧?他是不是要吓得昏倒了?”
他把林顿倚着的那把椅子猛地一推。主人跳起来,冷不防朝他的咽喉处狠狠击了一拳,打得他有一分钟光景换不过气来。趁这个时候,林顿出后门走到院子里,又转向前门口。
“喏,你再也来不成啦,”凯瑟琳抱怨说,“快点走吧。他会带着一帮人回来的。你可把我害苦了,希克厉!”
“你以为我挨了一拳,不回敬一下就能走吗?”
林顿很快领着园丁和一个马夫进了院子。希克厉转而一想,决定避开这场须对付三个仆人的恶斗。于是,他扭断内门的锁子,逃走了。
林顿太太情绪动荡得非常剧烈,只好吩咐我陪她上楼去。“我快要得神经病啦,内莉。”她嚷嚷着,“我的头要爆炸了。告诉伊莎贝拉这个祸根躲我远点儿。如果再有人惹我一下,我就会发疯。内莉,今晚你要见到埃德加,就说我得了大病。我只想吓唬他一下,但我又希望真是这样。他如果会来的话,定会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我肯定要跟他顶嘴,天知道我们何时才会了结!你晓得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哎,我若不能保持与希克厉的友谊——或者顺从埃德加的妒忌自私的话,我就先捣碎我的心肝,让他们也断肠碎心去吧。内莉,我希望你对我的病情小题大做一番。”
我思忖她还是应该控制着点儿,我不愿恐吓她的丈夫。因此,看见他上楼时,我一声没吭。
“我不会呆在这儿,凯瑟琳,”他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准备舍弃希克厉呢,还是舍弃我?”
“噢,天哪!”女主人截断了他的话,“别再这么折磨我啦!你那冷冰冰的血不会沸腾,可是我的血则会燃烧!”
“要我走,先回答我的问题,”林顿先生逼着她。“你必须回答,你的狂暴吓不住我。你要愿意,本来是会冷静如常的。”
“我要独自静一会儿,”她声嘶力竭地喊,“你看不见我都站不住了么?走开!”
她把门铃都按坏了。我一直站在门外,但并不着急进去。我知道她的暴怒足以使任何人失去理智。她躺在那里,脑袋直撞沙发扶手,牙齿咬得格格响。林顿先生突然惊恐地望着她,吩咐我拿杯水来。
她不喝水,我就往她脸上浇了点儿。不一会儿,她竟挺胳膊伸腿,直翻白眼,脸上死一样白。林顿吓坏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悄悄对着林顿耳语。我不想看到他屈服,虽然我心里也怕得很。
我告诉他她是故意装疯吓他。不巧她全都听见了。她一下跳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的,飞快冲出门外。主人叫我跟着,但她跑进卧室,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此后一连三天拒不露面,甚至滴水未进。
这期间,林顿先生总是呆在书房里。他与伊莎贝拉小姐关着门谈了一个小时。他警告说,如果她胆敢再和希克厉来往,他就断绝兄妹间的一切关系。
凯瑟琳仍旧不吃不喝,她想用绝食威胁埃德加,使他屈服在自己脚下。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履行我的职责,我自信自己是整座房子里唯一头脑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