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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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可怜的外祖母(1)

开春的时候,两个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到河对岸去了。外祖父在田野街上买了一幢又大又漂亮的楼房,下层是石头结构,是一家酒馆,顶层阁楼上有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从后花园下去便是山谷,山谷里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

“看见了没有,这可都是好鞭子啊!”外祖父踩着融雪的小径,冲我笑嘻嘻地挤着眼说道,“我很快就要教你认字了,到那时这些树条子就派上用场了……”

整个楼房里住满了客人,外祖父只在上层留了一个大房间供自己居住和接待客人,外祖母和我住在顶层阁楼里。阁楼的窗户朝着大街,每逢晚上和节假日,从窗口探出身子,就可以看见醉鬼们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爬出来,在大街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地走着;有时候,人们把他们像口袋似的抛到马路上,他们站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往酒馆大门内硬挤——从楼上看着这一切,非常有趣。外祖父一清早就到儿子的染坊里帮助他们料理事情去了,晚上回来时总是累得筋疲力尽,而且闷闷不乐的。

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和花园里掘土翻地,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她嗅完鼻烟,美滋滋地打着喷嚏,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

“喂,阿廖沙,亲爱的孩子,你瞧,我们现在可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感谢天上的圣母,要是所有的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那该多好哇!”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生活有多么平静。一天到晚,房客们在院子里乱哄哄地来来往往,邻居的女人们经常跑过来,说这说那,总有人喊:“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

阿库林娜·万尼亚诺夫娜对所有的人都露出同样亲切的微笑,对每个人都同样关心。

她常常给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矛盾,给儿童治病,教人家背诵《圣母之梦》这首诗,还经常帮助人家出些家务方面的主意:

“至于什么时候腌黄瓜,等黄瓜没有土腥味或别的气味时,就可以腌了;制作格瓦斯饮料需要发酵,这样味道才会浓;酸奶酪的做法有许多种:有多瑙河风味的,有西班牙风味的,还有高加索风味的……”

我整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和花园里转来转去,跟她到邻居家去做客,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好像和她长在一起了,在我的这段生活中,除了这位每天忙个不停的老太婆以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东西了。

有时,我母亲也会回来待一会儿,至于她从什么地方回来,就不得而知了。她高傲、严肃,总是用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一切。她就像冬天的太阳,待一会儿就马上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有一天,我问外祖母:

“你会巫术吗?”

“嘿,亏你想得出来!”她微微一笑,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怎么能会那玩意儿呢?行巫术施魔法可是一门大学问。我不认识字,连一个字母也不认得;你外公认识字,学问大,圣母娘娘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智慧。”

于是,她又给我讲述了一段她自己的经历:

“要知道,我从小也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我母亲是个无田无业的贫苦农民,身体还有残疾。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地主老爷家做工。有一次她从楼上摔下来,把肩膀摔伤了,她那只最有用的胳膊就萎缩了。唉,你知道吗?我母亲本来是个出色的织花边能手。这样一来,对地主老爷来说她就变得没有用处了,结果被人家撵了出来。她少了一只手,一个人怎么能够生活啊?于是,她就到处去要饭,乞求别人的帮助。不过,那时候人们都比现在富裕,心地也比现在善良,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就跟着母亲在城里沿街乞讨,到处流浪,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行乞讨饭、漂泊流浪的生活,多么好啊!可是当我9岁以后,母亲觉得带着我讨饭有失体面,感到不好意思,便在巴拉罕纳定居下来。她每天跌跌撞撞地挨家挨户去求乞,我则一个人留在家里学织花边。我急急忙忙地学呀学呀,想尽快学成,好助母亲一臂之力。我用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果然把这门手艺学成了,而且在全城出了名!当然喽,这不是因为我心灵手巧,而是因为母亲教得好。她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自己不能干活,但她能指导别人。你要知道,一个好的老师比10个能干活的人还要珍贵。嘿,这时我开始骄傲自满起来,对母亲说:妈妈,你就别东奔西跑去要饭了,现在光靠我一个人挣的钱就能养活你!她却对我说:住口,你要明白,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给你攒嫁妆。后来,你外祖父就出现了,他当时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22岁,就当上了纤夫长!他母亲把我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看出我是个会干活的能手,又是一个乞丐的女儿,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嗯,事情就成了。他母亲是个卖面包的,对人很凶恶,嗨,算啦,不提她了……干吗要去回忆那些恶人呢?”

她愉快地笑了,鼻子滑稽地颤抖着,眼里出现沉思的目光,使我感到很亲切,那目光所表明的一切,比言语更清楚。

我记得那是一个安静的晚上,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一直不停地擦着头上的大汗,呼吸急促,声音沙哑。他那双绿眼睛有些浑浊,面孔有点浮肿,涨得通红,两个又小又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当他伸出手去端茶碗时,那只手可怜地哆嗦个不停。他这天晚上显得很温和,和往常不一样。

“你怎么不往我茶碗里放糖啊?”他像娇生惯养的孩子似的用挑剔的声调问外祖母。外祖母亲切和蔼但口气坚决地回答:

“我给你茶碗里放了蜜,喝蜜对你更有好处!”

他气喘吁吁地笑起来,大口喝起茶来,一边喝,一边说:

“你得好好照顾我,可别让我死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看你的。”

“这就对了!我还没活够呢!”

“你别说话,安静地躺着吧?”

他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久,突然,他像被扎了一下似的,浑身一抖,自言自语地说:

“应该让雅希加和米希加快点结婚,娶了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也许会使他们老实一点儿——你说对吧?”

于是他开始回忆,城里哪些人家有合适的姑娘。外祖母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一碗接一碗地喝茶。我坐在窗口,望着城市上空的晚霞,霞光万道,把房屋的玻璃窗照得通红。我因为犯了点错误,外祖父不让我到院子里和花园里去玩。

花园下面的山谷里,传来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正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傍晚时分的惆怅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出去玩一会儿。

突然,外祖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本崭新的小书,往手里一放,用力拍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招呼我:

“喂,你这个调皮鬼,淘气包,到这里来!坐下,你这个高颧骨的小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字?”

我回答了。

“对了!这个呢?”

我又回答。

“瞎编!你看这几个字母,这个叫什么?”

我仔细想了一下,又回答了一遍。

“对了!这个呢?”

外祖母插口道:

“你呀,老爷子,就好好躺着吧……”

“别说话,你住嘴!我现在正好有时间,否则也是胡思乱想。念下去,阿廖沙!”

他用一只热乎乎、汗津津的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眼前,越过我的肩膀用指头点着字母教我念。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醋味、汗腥味和大葱味,熏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他却越发来了兴头,嘶哑着嗓子,冲着我吼着那些字母。

这些单词我都认得:“з”这个字母像是一条虫子,“г”颇像驼背的格里高里,“я”就像外祖母和我。至于外祖父,他和所有的字母都有某些共同之处。他让我把字母表念了很长时间,一会儿按顺序问我,一会儿又打乱顺序问我,他的狂热劲儿也影响了我,我也满头大汗,扯着嗓门拼命地大声念。这使他觉得很好笑,他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按着书本,嘶哑着嗓子说:

“老婆子,你瞧他的嗓门有多高!哎呀,你这个阿斯特拉罕打摆子的,你大喊大叫什么呀?”

“你不是也在喊吗?”

外祖母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轻声笑着说:

“你们俩别扯着嗓门儿拼命喊了!”

外祖父友好地向我解释说:

“我喊,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你呢?”

他又摇晃着大汗淋漓的头,对外祖母说:

“死去的娜塔莉娅说他记性不好,这话不对。他的记忆力特别好,就像一匹聪明的马!继续念下去,你这个翘鼻子的!”

最后,他像开玩笑似的把我从床上推下去。

“行啦!你把这本书拿去。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不许有错,念对了,我给你5戈比……”

当我伸手拿书时,他又把我拉过去,神情忧郁地说:

“唉,你母亲把你一个人撇在这人世上受苦,我可怜的孩子……”

外祖母浑身抖动一下,说:

“哎呀,老爷子,你干吗要提这个?”

“我本来并不想说,可是心里很难受……嗨,一个姑娘走错了路……”

他突然不说了,一把将我推开。

“你走吧,玩去吧!不许上街,就在院子和花园里玩……”

我正想去花园玩呢。

我刚来到花园里的小山冈上,一群男孩子就从山谷里向我掷起石块来,我也愉快应战,用石块还击他们。

“贝尔来了!”他们喊道,一看见我,便急忙武装起来,又喊又叫,“扒他的皮!”

我不明白“贝尔”是什么意思,所以对这个绰号并不感到生气,而且一个人能打退好多人的进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当你看到自己投出去的石块百发百中,迫使敌人四处逃跑,躲藏到灌木丛中时,你心里会有说不出的高兴。进行这样的战斗其实并无恶意,战斗结束时,大概谁也不会受伤。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的学习越来越关心,并且很少打我了。依我的标准,他应该打得更勤才对。因为我渐渐长大了,常常违背外祖父的规矩和教导,但他只是骂我一两句,或者扬起手吓唬吓唬我而已。于是,我这样想,他以前打我一定是打错了,是没有道理的。

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轻轻地把我的下巴颏往上一托,使我的头仰起来,然后眨巴着眼睛,拖长声音说道:

“哎呀,你这个异教徒!你怎么能计算出我应该揍你多少次才算合适?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给我走开,滚!”

但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问道:

“你到底是心眼儿多还是缺心眼儿,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要学会多长几个心眼儿,这样对你有好处。心眼儿少就是傻,知道吗?走吧,玩去吧。”

时过不久,我就能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诵读圣经《旧约》中的诗篇了;一般都是在喝过晚茶以后诵读,每一次,我都得读一段赞美诗。

我得一边用指字棒在书页上移动着,一边念,这让我觉得很没意思,便问:

“圣人就是指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来个拐脖尝尝,你就明白圣人是谁了!”外祖父说着,气得鼻子直“呼哧”,不过我感觉他生气只是出于习惯,为了装装样子。

我的感觉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不大一会儿,外祖父显然就把它忘了,他嘟囔着说:

“是呀,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阿沙龙!就知道唱歌跳舞,耍嘴皮子,逗人取乐……嗨,你们这些人啊!”

我不念了,屏息凝神地听他说话,望着他那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脸庞。他微微眯起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别处,目光中流露出悲伤却又温和的神情,我看得出来,他平时的那种严酷劲儿这会儿正在逐渐消逝。他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眉毛不停地耸起。

“外公?”

“嗯?”

“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