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作品集二(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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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个危险的人物(2)

那时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的时候。农夫们都忙着预备收割,田主计算着称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

“……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党部县农民协会示……”

“入他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齿的痛恨。有几个人甚至动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有几个。这一种办法,可以说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极大的损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纷纷议论,署骂起来。

“什么叫做党部!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从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谁都知道的,他和党部有关系。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的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独霸,便发出闪闪的光辉,照耀着下面的世界。云敛了迹,繁密的银河横在天空。过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她带着凉爽的气,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风从幽秘的山谷中,树林中偷偷的晃了出来,给与林家塘一种不堪言说的凉爽。喧哗和扰扰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静中,蟋蟀与纺织娘发出清脆的歌声,颂扬着夜的秘密。

经过了炎热而又劳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边,树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抚慰,三三两两的低声地谈着欢乐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

有人看见头上有无数的小星拥簇在一堆,上窄下阔,形成了扫帚的样式,发出极大的光芒,如大麦的须一般。这叫做扫帚星,是一颗凶星。它发现时,必有王莽一类的人出世,倾覆着朝代,扰乱着安静。像这样的星,林家塘人已有几百年不曾看见过。

大家都指点着,观望着,谈论着。恐怖充满了各人的心中。它正直对着林家塘,显然这个人已出现在林家塘了。

约莫半点钟之久,东南角上忽然起了一朵大的黑云,渐渐上升着,有一分钟左右盖住了光明的月亮。它不歇的往天空的正中飘来,愈走愈近林家塘。扫帚星似已模糊起来,渐渐失了光芒。大家都很惊异的望着,那云很快的便盖住了扫帚星。

“好了!扫帚星不见了!”云过后,果然已看不见光芒的扫帚星,只是几颗隐约的小星在那里闪烁着。于是大家就很喜欢的叫了起来。各人的心中重又回复了平安,渐渐走进屋里去睡眠。

阿武婶的房子正在惠明先生的花园旁边。她走入房内后,忽然听见一阵风声,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由得奇怪起来,她仔细倾听,那声音似在惠明先生的花园里,便走入厨房,由小窗里望了出去。模糊的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人正在那里拿着一柄长的剑呼呼的舞着。雪亮的光闪烟得非常可怕。剑在那人的头上身边,前后左右盘旋着。忽然听见那人叱咤一声,那剑便刺在一株树干上。收了剑,又做了几个姿势,那人便走了。阿武婶隐隐约约的看去,正是子平。

一阵战栗从她的心中发出,遍了她的全身。她连忙走进卧房里去。恐怖主宰着她的整个灵魂。她明白扫帚星所照的是谁,方才许多人撅着嘴所暗指的是谁了。

“咳,不幸,林家塘竟出了这样的一个恶魔!”她颤颤地自言自语的说。

林家塘离县城只有三十里路,一切的消息都很灵通,国内的大事他们也颇有一点知道。但因为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各有自己的职业,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大去理会那些闲事。谁做皇帝谁做总统,在他们都没有关系,北军来了也好,南军来了也好。这次自从南军赶走北军,把附近的地方占领后,纷纷设立党部,工会,农会,他们还不以为意。最近这么一来,他们疑心起来了。北军在时,加粮加税,但好好的年成租谷打七折还不曾有过。这显然是北军比南军好得多。

林家塘扰扰攘攘了几天,忽然来了消息了。

“这是共产党,做的事!”在县内医院里当账房的生贵刚从城里回家,对邻居们说。

“什么是共产党呢?”有好几个人向来没有听见过,问生贵说。

“共产党就是破产党!共人家的钱,共人家的妻子!”

“啊!这还了得!”听的人都惊骇起来。

“他们不认父母,不认子女,凡女人都是男人的妻子,凡男人都是女人的丈夫!

别人的产业就是他们的产业!”

这话愈说愈可怕了。听的人愈加多了起来。这样奇怪的事,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见。

“南军有许许多多共产党,女人也很多。她们都剪了头发,和男子一样的打扮。”

“啊,南军就是共产军吗?”

“不是。南军是国民军。共产党是混在里面的。现在国民军正在到处捉共产党。

一查出就捉去枪毙。前日起,县里已枪毙了十几个。现在搜索得极严。有许多共产党都藏着手枪,炸弹。学界里最多。这几天来,街上站满了兵,凡看见剪了头发的女学生都要解开上衣露出胸来,脱了裙子,给他们搜摸。”

“啊!痛快!”

“什么党部,农会,工会!那里面没一个不是共产党。现在都已解散。被捉去的捉去,逃走的逃走了。”

“好,好!问你还共产不共产!”

听的人都喜欢的不得了。眼见得租谷不能打七折,自己的老婆也不会被人家共了。

这消息像电似的立刻就传遍了林家塘。

许许多多人都谈着谈着,便转到扫帚星上去,剑与一群剪头发的女人,以及晴天在山顶上打滚,雨天在山脚下洗澡等等的下流的出奇的举动……有几个人便相约去讽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见了,因为他是扫帚星的叔叔,村中不好惹的前辈。

邻居们走后,惠明先生非常的生气。他一方面恶邻居们竟敢这样的大胆,把他的侄子当做共产党,一方面恨子平不争气,会被人家疑忌到如此。七八年前,他在林家塘是一个最威风,最有名声的人,村中有什么事情,殴斗或争论,都请他去判断。他像一个阎王,一句话说出去,怎样重大的案件便解决。村中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不尊敬他。家家请他吃酒,送礼物送钱给他用。近几年来他已把家基筑得很稳固,有屋有田,年纪也老了,不再管别人的事,只日夜躺在床上,点着烟灯,吸吸鸦片消遣。最近两年来,他甚至连家事也交给了大媳妇,不大出自己的房门。子平回来后,只同他同桌吃过三次饭,一次还是在富克先生家里。谈话的次数也很少,而且每次都很短促。他想不到子平竟会这样的下流。他怒气冲冲的叫女仆把子平喊来。

“你知道共产党吗,子平?”他劈头就是这样问。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的回答说。

这使惠明先生吃了一惊。显然邻居们的观察是对的了。

“为什么要共产呢?”

“因为不平等。不造房子的人有房子住,造房子的反而没有房子住。不种田的人有饭吃,种田的反而没有饭吃。不做衣服的有衣服穿,“为什么要共妻呢?”惠明先生截断他的话,问。

“没有这回事。”他笑着回答说,“只有自由结婚,自由离婚是有的。”

惠明先生点了一点头。

“哈,今日同这个自由结婚,睡了一夜,明日就可以自由离婚,再和别个去自由结婚,后天又自由离婚,又自由结婚,又自由离婚……这不就是共妻?”他想。

“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办呢?”他又问子平说。

“那时到处都设着儿童公育院,有人代养。”

“岂不是不认得父母了。”

“没有什么关系。”

“哦!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呢?”

“书上讲得很详细。”

惠明先生气忿地躺在床上,拿起烟筒,装上烟,一头含在口里,便往烟灯上烧,不再理子平。

子平还有话要说似的,站了一会,看他已生了气,便索然无味的走回自己的房里。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气愤。烟越吸越急,怒气也愈加增长起来。自己家里隐藏着一个这样危险的人,他如做梦似的,到现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观察是多么真确。

问他知道吗?——知道。而且非常的详细。他几十年心血所争来的名声,眼见得要被这畜生破坏了!报告,捉了去是要枪毙的。他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报告,生贵说过,隐藏共产党的人家是一样要枪毙的。这事情两难。

新的思想随着他的烟上来,他有了办法了。

他想到他兄弟名下尚有二十几亩田,几千元现款存在钱庄里。他兄弟这一家现在只有子平一个人。子平如果死了,是应该他的大儿子承继的,那时连田和现款便统统归到他手里。不去报告,也不见得不被捉去,而且还将株连及自己。报告了,既可脱出罪,又可拿到他的产业,何乐而不为?这本是他自作自受,难怪得叔叔。

况且,共产党连父母也不认,怎会认得叔叔?他将来也难免反转来把叔叔当做侄子看待,两个儿子难免受他的欺,被他共了产,共了妻去。

主意拿定,他在夜间请了村中的几个地位较高的人,秘密地商量许久,写好一张报告,由他领衔,打发人送到县里去。

林家塘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地方,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有点痒痒,巴不得这事立刻就发作。

生贵却故意装做不知道似的,偏要去看看子平。

九点钟,他去时,门关着,子平还睡着。十点钟,也还没有起来。他有点疑惑。

十二点又去了一次。子平在里面答应说,人不好过,不能起来。下午二点和四点,他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叫别人去敲了两次门,也是一样的回答。

“一定是给他知道了!”生贵对教童说,“在里面关着门,想什么方法哩!”

“自然着急的!昨晚惠明先生的话问得太明白了!”

“不要让他逃走!逃走了,我们这班人便要受官厅的殃,说是我们放走的呢!”

第三天早晨,浓厚的雾笼罩了整个的林家塘。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渐渐混合在雾里,使林家塘更沉没在朦胧中,对面辨不出人物。太阳只是淡淡的发着光,似不想冲破雾的网,给林家塘人一个清明的世界一般。只有许多鸟在树林里惆嗽地鸣着,不堪烦闷似的。

阿武婶拿着洗净了的一篮衣服回来,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皮鞋声,有一个人便在她的身边迅速地掠过去。她回头细看时,那人已隐没在雾中了。林家塘没有第二个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声追去。路上遇到了史法,便轻轻的告诉他,叫他跟去,因为她自己是小脚,走不快的。

“万不会让他逃走!”史法想,“那边只有往县城去的一条大路,我跟着去就是了。”

子平走得很快,只听见脚步声,看不见人。

雾渐渐淡了起来,隐约中,史法已看见子平。但脚步声忽然没有了。他仔细望去,子平已走入小路。

“哼!看你往哪里逃罢!”史法喃喃地说着,跟了去。

雾渐渐消散,他看得很清楚,子平走进一个树林里站住了。他正要走过去,忽然树林中起了一声狂叫,吓得他连忙站住了脚步。

对面的山谷猛然又应答了一声。

他看见子平捻着拳头在那里打起拳来了。

“嗯,他知道我跟着,要和我相打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不敢动了。

“走远一点罢,”他想。转过身去,他看见前面来了六个人。那是生贵、仁才、明生、长庭、教童、四林,后面还有一群男女,为首的仿佛是惠明先生,丹生先生,富克先生,他们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来的。

“逃走了吗?”

“不,在树林内。他死到临头,看见我一个人,磨拳擦掌的,还想打我呢!”

史法轻轻的说。看见来了这许多人,他又胆壮了。

“去,追去捉住他!”生贵像发号施令的说。

“不!怕有手枪呢!”仁才这么一说,把几个人都呆住了。

雾已完全敛迹,太阳很明亮地照着。他们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七八个人。前面走的都背着枪,穿着军服,后背的一个正是送报告信去的惠明先生的仆人。

“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声的喊了起来。“还在树林里!快去,快去!

当心他的手枪!”

那些兵就很快的卸下刺刀,装上子弹,吹着哨子,往树林包围了去。

子平似已觉得了。他已飞步往树林外逃去。

突然间,一阵劈拍的枪声,子平倒在田中了。

大家围了上去,看见他手臂和腿上中了两枪,流着鲜红的血。就在昏迷中,两个兵士用粗长的绳索把他捆了起来。有几个兵士便跑到他的屋子里去搜查。

证据是一柄剑。

过了一天,消息传到林家塘:子平抬到县里已不会说谈,官长命令……几天之后,林家塘人的兴奋渐渐消失,又安心而且平静的做他们自己的事情。

溪流仍点点滴滴的流着,树林巍然地站着,鸟儿啁啾地唱着快乐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开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击倒的那一处,也依然有蟋蟀和纺织娘歌唱着,蚱蜢跳跃着,粉蝶飞舞着,不复记得曾有一个青年凄惨的倒在那里流着鲜红的血……呵,多么美丽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