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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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听莫扎特三境

不久前看到一份材料,说心理学家曾在从乐人范围中进行调查统计,排列最卓越的音乐家名单。从艺术角度说,这种统计学意义上的“座次排定”其实很荒唐。它既不能验证艺术的风尚走势,更不能作为艺术价值的确定准绳。然而,这份调查表透露出一个让笔者感兴趣的数据现象:在长达几十年的调查统计中,从乐人心目中最伟大的音乐家的排列次序几乎没有发生变化――前三名总是巴赫、贝多芬和莫扎特。巴赫占据冠军的频率之高极其醒目,贝多芬稳固的名列亚军,而莫扎特作为老三的地位只是偶尔受到瓦格纳或勃拉姆斯的威胁。

当然不必认真对待这种艺术统计上的先后排名。从美学原则说,作曲家所追求的艺术旨趣和取得的音乐成就,彼此之间没有可比性,排名高低的科学性和内在意义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但扪心自问,尽管有些保留,似乎还是基本同意这个排名的准确性。这份调查将范围限定在音乐家当中——毕竟“行家里手”的观点还是有可信度的。巴赫在音乐中企及的高度堪称“神界”,无人望其项背。但就笔者个人的趣味而言,如果追问贝多芬和莫扎特孰高孰低――说老实话,我会拿不定主意。

在一般人看来,莫扎特与贝多芬相比,不仅多少显得稚嫩,而且甚至有些简单。形容莫扎特音乐的辞藻,多半是“典雅、美丽、明朗、欢快、流畅、动听”之类。也难怪,熟悉了贝多芬的深沉、厚重、悲怆、浓烈――即所谓的“英雄性”――之后,莫扎特确实有点“单薄”,优雅有余,但“冲击力”不足。对于“现代人”而言,贝多芬的抗争气质和主观精神自然具有更强的感召力,莫扎特的工丽笔法与精巧编织令人联想起的似乎更多是“前现代”的贵族宫廷社会――喷香水的假发套,带镶边的银丝袜,行鞠躬礼,跳小步舞曲。

果真如此吗?

曾有一位音乐行家勇敢地坦承自己误解莫扎特音乐的经验――孩童时代,仅仅感到莫扎特音乐动听悦耳;到青春时期,开始听出莫扎特的优美而典雅,但并不怎么深刻;直至成年,方才醒悟莫扎特的音乐不仅仅是优雅瑰丽,其中贯穿着深刻而扣人心弦的内涵。柯克其人是英国著名乐评家,尤以出色续完马勒第十交响曲残篇闻名。作为一个深谙音乐理路的“圈内人”,他这番有关聆听莫扎特三层境界的坦白确实颇耐人寻味。一个行家姑且如此,普通人“小看”莫扎特,恐怕在所难免。

应该承认,莫扎特遭到误解,其中存在某种必然。其风格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他的音乐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流畅性和自如感。这显然源自他天生对音乐有如神助的亲和性。众所周知,他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神童。关于他在演奏上的无师自通,以及他六岁作曲、九岁谱交响乐、十二岁写歌剧等等惊人的传奇,常人往往津津乐道。但从艺术角度(而不是杂技角度)看,莫扎特最令人赞叹之处,不是他的实际操作技艺,而是他的综合心智才能。音乐俨然是他的自然母语,他随心所欲地兼容并蓄,各路流派,各家风范,全都不在话下,照单全收。但奇妙的是,尽管风格元素繁杂,但在莫扎特的笔下,思路淤积(如早期的海顿)或生硬笨拙(如灵感失效时的贝多芬)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这种随意自如、信手拈来的特性是造成莫扎特音乐“动听悦耳”的关键。例如很多琴童都弹过的F大调钢琴奏鸣曲(K.  第章332)末乐章,闹剧的开场、街头的小调、小丑的调侃、嘹亮的号角、灵巧的走句,以及突如其来的阴郁沉思――这些似乎互不相干的杂乱图景,经莫扎特妙手调理,居然像水到渠成般自然流畅,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然而,“动听悦耳”仅是莫扎特艺术的迷人外表,绝非内核。很多人就此误以为莫扎特创作时从来不假思索,无需理性帮助,因而也就谈不上高远和深邃。如瓦格纳就以轻蔑的口吻说莫扎特一辈子不脱稚气,与艺术的伟大使命无缘。殊不知这样认识莫扎特,恰恰忽略了莫扎特艺术中那种貌似浑然天成、其实内藏“机关”的奥秘。所谓“有艺不露,乃为真艺”。查看莫扎特的乐谱,随处可发现他熟谙各种复杂技术、创作经验老到的证据。比如第41交响曲“朱庇特”中令人耳目不暇的对位展示,或是著名的C大调弦乐四重奏(K.465)中令人赞叹的不协和效果处理。只是这些高超手法和复杂效果在莫扎特手中,总是呈现出“举重若轻”般的干净和简洁,于是就有人误以为那只是信笔所至,没什么了不起。领教一下F大调钢琴协奏曲(K.459)末乐章所展现出的智力凯旋(纯粹喜歌剧的嬉闹与严肃赋格式复调的奇妙结合),莫扎特仅仅是“动听悦耳”的传言就会不攻自破。

品味出莫扎特的音乐在悦耳背后,还有深厚的功力与纯熟的技艺,听莫扎特也就提升了一个境界。但正如柯克所言,理解莫扎特,更高的境界是领悟到其音乐中蕴含的隽永深邃的人性内容。而步入这一佳境,上乘路途非他的歌剧莫属。也正是在歌剧领域中,莫扎特显示了远比贝多芬更为宽广和全面的包容性。莫扎特享有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音乐戏剧家的美誉,其原因在于,他不但能以“入乎其中”的同情心态体察人世的悲欢离合,而且还能以“出乎其外”的超越眼光透视世态炎凉的内在品质。因此,莫扎特歌剧人物的音乐造型,除了“栩栩如生”的生动感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令人回味的多维性。例如《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伯爵夫人,虽然背负刻骨铭心的悲哀,却能在关键时刻给世界带来和解与希望;又如《女人心》,深刻质疑人类感情的可靠性,但在嘲弄时又带有一丝微妙的温情。

分析到最后,甚至可以认为,莫扎特音乐的内在性质其实比贝多芬更加“现代”。因为莫扎特对人性的态度更加暧昧、更加多变,也更加复杂。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像贝多芬那样“势不可挡”,其骨子里很多时候充满了无奈和阴影。但另一方面,莫扎特即便在对生活产生怀疑的时候,也从来不会陷入绝望或走向暴怒。因为说到底,莫扎特毕竟是启蒙运动的儿子。他的某些精神特质与“现代人”有缘,但“现代人”再也不可能具有莫扎特般的宽容、睿智、超脱和达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