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望江南［1］

昏鸦［2］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3］絮［4］，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5］。

【注释】

［1］《望江南》：也作《忆江南》《梦江南》。

［2］昏鸦：黄昏时分，昏暗不明的乌鸦群。

［3］香阁：古时年轻女子所住内室的美称。

［4］絮：飘雪犹如柳絮。

［5］心字已成灰：心字，即心字香；此处以心字香烧尽成灰来比喻低迷的心情。

【赏析】

日落时分，众鸟散尽，各自投林。主人公伫立香阁之上，极目远眺，心中人迟迟不见踪影。惟有急速旋转的飞雪，似翩翩起舞的柳絮，随风飘进了香阁，缓缓沾落到瓶中梅花上，给斜欹的梅花带来几分凄迷。心字香早已燃尽，昏暗的室内冷冷清清，她的心情也在多次失望中变得灰暗了。这是一首凄美迷离的相思之词。

又

宿双林禅院［1］有感

心灰［2］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3］。情在不能醒。

摇落［4］后，清吹［5］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6］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7］。

【注释】

［1］双林禅院：万历四年始建于北京西郊二里沟附近的西域双林寺。此寺遗址在如今紫竹院公园南门内。

［2］心灰：佛教语，指心中的世俗杂念。此处谓心如死灰，极言消沉。

［3］檠：灯架，也指灯。

［4］摇落：本指叶子凋残零落，后引申为人事凋零。

［5］清吹：清脆悠扬的管乐。

［6］金井：古代诗人用以描述井栏雕饰华美之井。也可引申为有井的庭院。

［7］倾城：形容容貌绝美之女子，此处指所悼念的亡人。

【赏析】

性德之妻卢氏卒后，曾厝柩于京城外双林寺，此词即写词人夜宿禅院时的伤感。陆游《衰病有感》一诗云“在家元是客，有发亦如僧”，而卢氏亡后，词人心如死灰，来到禅院也感到自己已如僧人一般。他曾经以为经过一番风雨冲刷，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的苦痛也会有所削弱。可看着枯黄的梧桐叶飘零于井栏之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钟声，依然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又

宿双林禅院有感

挑灯［1］坐，坐久忆年时［2］。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3］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4］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注释】

［1］挑灯：点灯。

［2］年时：去年。

［3］微月：月初之月亮。

［4］佛火：寺院之香火。

【赏析】

此词也是性德在双林禅院中怀念亡妻时所作。挑灯独坐，往日与卢氏相处时的种种情形，一一闪现在眼前。夜已深，人已静，雾渐浓，花欲泣。经声佛火中，他不胜恍惚，总觉得眼前的处境并非实况，心理上还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

又

新来好［1］，唱得虎头［2］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3］早梅知。

【注释】

［1］新来好：也作“江南好”。新来，近来。

［2］虎头：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纳兰性德的好友顾贞观（一六三七年至一七一四年），因与恺之同姓，又都是无锡人，故以“虎头”戏称。

［3］标格：风格。此处指顾贞观其人其词。

【赏析】

康熙十八年前后，顾贞观有咏梅词写与性德：“物外幽情世外姿，冻云深护最高枝。小楼风月独醒时。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性德即有此作，词中多檃栝顾氏之词原句，表达了对其词的击节叹赏以及获得词后的欣喜之情，同时还以词中所咏早梅清瘦、冷香之高格，称颂顾贞观其人其词。

又

江南［1］好，佳丽数维扬［2］。自是琼花［3］偏得月，那应金粉［4］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注释】

［1］江南：清初江苏曾被称为江南，此处性德或沿旧俗称其为“江南”。

［2］佳丽数维扬：“佳丽”，既可指景色宜人之地，又可指美女。维扬，扬州的别称。

［3］琼花：本是扬州珍贵名花，此处泛指扬州的花卉。

［4］金粉：本指女子所用化妆品，后常代指年轻貌美之女子。

【赏析】

扬州为六朝金粉之地，风景旖旎，自古繁华，所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忆扬州》）。更有佳丽无数，与满目春色之琼花争奇斗妍。

又

江南好，铁瓮［1］古南徐［2］。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3］风雨百灵［4］趋。北顾更踌躇［5］。

【注释】

［1］铁瓮：即铁瓮城，为三国时期孙权所筑之古城，十分坚固。

［2］南徐：今江苏镇江市。

［3］射蛟：此处比喻康熙皇帝在渡长江时耀武扬威之态。

［4］百灵：各路神灵。

［5］踌躇：踌躇满志。

【赏析】

铁瓮城为古润州子城，向来为兵家要地，杜牧诗《润州》即云：“城高铁瓮横强弩，柳暗朱楼多梦云。”因此，古往今来，不又江南好，一片妙高［1］云。砚北峰峦米外史［2］，屏间楼阁李将军［3］。金碧矗斜曛。

【注释】

［1］妙高：指妙高峰，在江苏镇江金山之最高处，上有妙高台。

［2］米外史：指北宋书画家米芾。

［3］李将军：指唐代画家李思训。

【赏析】

词写镇江景色之优美，尤其是登上妙高峰之后。浮云缭绕，烟雾飘缈，宛如米芾之山水画，而夕阳西下，金光四射，显得富丽辉煌，又如李将军的金碧山水画。

又

江南好，虎阜［1］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2］秀，笙箫恰称［3］语［4］音圆。谁在木兰船［5］？

【注释】

［1］虎阜：指名胜之地虎丘山。

［2］诗格：诗的风格。

［3］称：符合。

［4］语：也作“女”。

［5］木兰船：古代有鲁班刻木兰为舟的传说。后多用作对船的美称。

【赏析】

性德有《渌水亭杂识》，对虎丘之行有细致描述：“虎丘山在吴县西北九里，先名海涌山，高一百三十尺，周二百十丈。遥望平田中一小丘，比入山，则泉石奇诡，应接不暇。”此首词写苏州之秋景，倾诉了对苏州的迷离难舍之情。苏州山水之清秀，催生了多少俊逸诗篇，又酝酿了多少婉转的乐曲，连吴语都是那么又江南好，真个［1］到梁溪［2］。一幅云林［3］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注释】

［1］真个：的确，确实。

［2］梁溪：水名，在无锡，后来代指无锡。

［3］云林：元末明初无锡著名画家倪瓒，号云林居士。他也是江苏无锡人。《清史列传》卷七十《严绳孙传》：“兼工书画，梁溪人争以倪云林目之。”

【赏析】

词写抵达无锡时的喜悦之情。性德曾有词《临江仙？寄严荪友》云“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写他梦中到此一游的情形，如今真正踏上了魂牵梦萦的这块土地，惊喜之余，不免恍又江南好，水是二泉［1］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2］中泠［3］！

【注释】

［1］二泉：全称“天下第二泉”，位于无锡西郊的惠山东麓，水清味醇。

［2］让：亚于。

［3］中泠：即中泠泉，在江苏镇江西北，曾被认为是“天下第一泉”。

【赏析】

词写无锡泉水之清泠。江苏无锡西郊的惠山泉，陆羽品其为“天下第二泉”。性德以为它虽有天下第二之称，实不让第一。

又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1］忽临双鹢［2］渡，翠华［3］争拥六龙［4］看。雄丽却高寒。

【注释】

［1］紫盖：帝王仪仗中遮雨蔽日的物件，后比喻王者的气概。

［2］鹢：即鹢水鸟，古人在船头画鹢水鸟，传说这样能镇住水神。

［3］翠华：皇帝仪仗中一种旗帜。

［4］六龙：指皇帝所乘之车。因以六匹马拉，故得名。

【赏析】

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九月末至十一月，康熙首次南巡，性德扈驾随行，先后曾至南京、苏州、无锡、扬州、镇江等江南名城，集中十首《梦江南》即作于此间。在他的《与顾梁汾书》中，词人对此行程有生动描述：“至于铁锁横江，金焦矗日，倚妙高之台畔，访瘗鹤之遗踪。瓜步雄风，神鸦社鼓；扬州逸兴，坐月吹箫。听六代之钟声，半沉流水；望三山之云影，时动褰裳。此亦可以兴吊古之思，发游仙之梦矣。更有鹤林旧刹，甘露精蓝，近海岳之幽偏，多老颠之遗墨。零缣断素，虽不可求；藓碣牛磨，时有可同。此又仆所徘徊慨慕而不自己者也。”此一首先写词人对金陵古都的总体感受，着重描述了御驾宸游、万人空巷的盛况。

又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1］。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2］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注释】

［1］嵯峨：山势险峻的样子。

［2］陌上：路上。

【赏析】

陵前石马、陌上铜驼，揭示了这所城池深厚的历史底蕴。响彻古今的《玉树后庭花》，似乎在表明经历无数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之后，这样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词人游览金陵，不仅为它的宏阔壮丽所打动，更为蕴藏在其间的历史韵味所吸引。

又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1］头红蓼［2］月，乌衣巷［3］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注释】

［1］燕子矶：江边胜地，因形如飞燕得名。被世人称为万里长江第一矶。

［2］红蓼：花色浅红，多生水边。

［3］乌衣巷：在今南京城内之东南，秦淮河南岸。因三国时此地的军士都穿着黑色的兵衣，故得名。

【赏析】

词人凭吊乌衣巷口、燕子矶头等历来诗家吟唱之地，不无盛衰变迁之慨，故曰“风景忆当年”而非“似当年”。燕子矶头的红蓼月，与乌衣巷口的绿杨烟，尽管褪去了历史的痕迹，却充斥着勃勃生机。

又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1］避风沙。

【注释】

［1］无事：没必要。

【赏析】

此词为江南诸篇的总述，概说江南的清山秀水胜过京华，多红花绿叶而无风沙之苦。

又

咏弦月［1］

初八月，半镜［2］上青霄。斜倚画阑娇不语，暗移［3］梅影过红桥。裙带北风飘。

【注释】

［1］弦月：上弦月或下弦月。从文中“初八月”可知，此处指上弦月，农历每月的初七、初八日为上弦。

［2］半镜：比喻弦月。

［3］暗移：悄悄移动。

【赏析】

上弦之月，如半爿妆镜悬挂于夜空。月下娇人伫立红桥，斜倚阑干，任风吹裙带，默默无语。

又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1］。好景共谁同！

【注释】

［1］弓：古代测量长度以五尺为一弓。此处“弓”或同“泓”。

【赏析】

刘禹锡《忆江南》：“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此篇写送春，与刘氏之作格调相同。女子独坐画楼东畔，望芳草连天，落红遍地，顿觉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不无惆怅。

又

江南忆，鸾辂［1］此经过。一匊胭脂沉碧甃［2］，四围亭壁幛红罗［3］。消息暑风多。

【注释】

［1］鸾辂：天子所坐之车。

［2］甃：指井或井壁。

［3］红罗：红色的轻软丝织品。

【赏析】

词追忆在金陵时的见闻感受，当作于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冬后。胭脂井为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躲避隋兵之处。词人想到堂堂天子，最后避身于胭脂井中，不禁哂然。当初后主极尽奢华时，是否料到会有这种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