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资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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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收入和产出

2012年8月16日,南非警察介入了约翰内斯堡附近马里卡纳铂矿的劳资冲突,冲突双方分别为铂矿的工人以及矿主—总部位于伦敦的隆明公司(Lonmin, Inc)的股东们。警方对罢工者开枪镇压,导致34位矿工身亡。见“South African police Open Fire on Striking Miners, ”New York Times, August 17, 2012。类似的罢工经常发生,冲突主要源于工资诉求:工人要求将工资翻番,从每月500欧元上涨到每月1000欧元。经历这一惨痛的人员伤亡事件后,公司最终提议每月加薪75欧元。详见公司官方公报,“隆明公司寻求马里卡纳的持续和平”, 2012年8月25日,http://www.lonmin.com。根据上述文件,罢工前矿工的基本工资是每月5405南非兰特,涨薪幅度为每月750南非兰特(1南非兰特大约相当于0.1欧元)。上述数据和媒体报道以及工人所述口径一致。

这一事件提醒我们(如果我们需要提醒的话),多少产出应作为劳动者的工资,多少产出应该作为所有者的利润?更通俗地说,即劳资双方如何分配生产所得?这一直都是分配冲突的核心问题。在传统社会中,社会不平等的根源及最常见的动乱诱因是地主和农民间的利益冲突,即土地所有者和出卖劳动力的农民之间、收取地租者和缴纳地租者之间的矛盾。工业革命使得劳资冲突进一步恶化,可能是因为与以往相比生产方式转向资本密集型(机器的使用和自然资源的开发远胜以往),也可能是因为对更平等的收入分配和更民主的社会秩序的希冀落空。之后我再阐述这一点。

马里卡纳的悲剧让我想起了早期的暴力事件。1886年5月1日发生在芝加哥的秣市惨案,以及1891年5月1日发生在法国北部富尔米工人区的游行,警察射杀了要求提高薪水而罢工的工人。此类劳动力和资本之间的暴力冲突只属于过去吗?或者说,这也会成为21世纪历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吗?

本书的前两部分将主要阐述18世纪以来全球收入在劳资之间的分配比例及其变化趋势。这里我暂且不谈工人之间(例如普通工人、工程师和厂长之间)的收入差异,以及资本家之间(例如中小股东和大股东或地主之间)的收入差异,这些到第三部分再作讨论。财富分配包含两个维度,一是“要素”分配,这里劳动力和资本被当作是“生产要素”,他们被抽象成两个均匀的实体;二是“个体”分配,这会考虑到个体层面上的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不平等。现实中这两个维度都非常重要。如果不同时分析这两个维度,是不可能完全理解分配问题的。“要素”分配有时是指“功能上的”或“宏观经济层面上的”分配,“个体”分配有时指“个人的”或“微观经济层面上的”分配。在现实中,两种类型的分配都依赖于微观经济的作用机理(即必须从公司或个体机构的层面来分析)和宏观经济的作用机理(即只能从国家或全球经济层面来理解)。

无论如何,马里卡纳的矿工抗议的不仅仅是隆明公司的超额利润,他们显然还抗议矿场经理的高额工资及其与自己薪酬的差异。根据罢工者透露,矿场经理的工资是100万欧元一年(相当于200个矿工的工资)。不幸的是,公司官网上没有这方面的相关信息。事实上,如果资本所有权是平均分配的,并且每一个工人在自身工资的基础上还获得相同的利润份额,没有人会在意收入在利润和工资之间的划分。劳资之间的分立造成了诸多冲突,首要原因是资本所有权的高度集中。财富的不平等,以及由此产生的资本收入之间的不平等,事实上比劳动收入的不平等要大得多。我会在第三部分分析这个现象及其原因。眼下,我暂时假定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不平等是给定的,并主要分析全球各国的国民收入在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之间的分配。

这里需要明确一点,我并不是要为工人反对所有者的例子辩护,而是想尽可能对现实有一个清晰的观察。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的不平等问题会引起强烈的情绪,它与我们关于什么是公正、什么是不公正的普遍认识是冲突的。因此对于时而由此引发的肢体冲突事件,我们几乎不感到惊讶。对于那些除了劳动力一无所有且生活拮据的人来说(更不要说过着凄惨生活的18世纪农民或马里卡纳矿工了),他们很难接受资本的所有者—那些继承了至少一部分财富的人—能够占有这么多由他们的劳动创造的财富这一事实。资本的份额可以很庞大,通常是总产出的1/4,在类似采矿等资本密集型行业里,有时会达到1/2,更有甚者,一些地方垄断行业允许资本所有者占有更大的份额。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全部的公司收益都用来支付工资而不留一点儿给利润,那就很难吸引新的投资,至少在目前的经济组织形式下是这样的(诚然,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其他的组织形式)。此外,也没必要不给那些更倾向于储蓄的人支付薪酬—当然,这里是假设储蓄的差异是造成财富不平等的一个重要原因。要记得,所谓的“资本收入”,其中有一部分可能是“企业家”的劳动收入,而这部分的“劳动”无疑应该与其他形式的劳动同等对待。这个经典的论点值得进一步审视。考虑所有这些因素,怎样才是对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的“正确”划分?我们能保证一个基于“自由市场”和私人财产的经济能魔法般随时随地都实现最优分配吗?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之间应该如何进行分配?应该如何考虑这个问题?

长期资本—劳动划分:并没有那么稳定

本书正是想要初步回答这些问题,或起码理清大家在争论中提到的专业术语(这种争论似乎是无休止的),为此我们应该先尽可能准确、细致地了解一些事实。我们对18世纪以来资本—劳动划分的演变到底了解多少?很长一段时间,大部分经济学家都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国民收入中劳动收入和资本收入的相对份额在长期内是非常稳定的,一个普遍接受的数据是劳动收入占2/3,资本收入占1/3。而许多教科书也直接采纳了这一观点。大约65%~70%为工资和其他劳动收入,30%~35%为利润、租金和其他资本收入。现如今,在有着更广泛的历史视角和新增数据的有利条件下,我们清楚地看到现实远比这要复杂。

首先,资本—劳动划分在20世纪的进程中变化很大。相比之下,在19世纪则相对变化较少,我在导言部分也提到过(资本收入比重在前半世纪增加,紧接着是轻微的下降,之后是一段时间的稳定)。在1914~1945年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经济连续遭受冲击—第一次世界大战、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随之出台的新的监管和税收政策,以及资本管制—使得资本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20世纪50年代降到了历史最低水平。但是,资本很快开始自我增长。资本份额的增长加速了1979年玛格丽特·撒切尔在英国的胜利,以及1980年罗纳德·里根在美国的胜利,标志着一场保守主义革命的开始。然后1989年苏联阵营解体,紧接着20世纪90年代金融全球化和金融自由化兴起。所有这些事件都标志着政治的转向,从20世纪前半叶的方向转变为相反的方向。尽管2007~2008年爆发了危机,但到2010年,资本繁荣程度已达到1913年后的最高点。资本复兴的结果并不全是消极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自然且有益的发展。但自21世纪初开始,它改变了我们对资本—劳动划分的看法,同时也改变了我们对于未来几十年变化趋势的看法。

此外,如果我们以长远的眼光展望20世纪以后的情况,那么资本收入与劳动收入的比重保持稳定的观点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资本自身的性质发生了彻底改变(从18世纪的土地和其他不动产变为21世纪的产业和金融资本)。这里同样有一个经济学家普遍认可的观点,即现代的经济增长大多取决于“人力资本”的兴起。乍一看,这似乎暗示着劳动收入理应在国民收入中占有更大的份额。我们确实发现长期内劳动收入比重存在增长的趋势,但收益涨势相对要慢一些:在21世纪的前几十年,资本收入比重(除去人力资本)比19世纪初时小了一些。今天在发达国家资本之所以重要,主要是由于人口增长和生产率增长减慢,同时政治制度也客观上偏向私人资本。

了解这些变化最有效的办法是分析资本/收入比的演变(即资本总量和每年收入流之比),而不是只关注资本—劳动划分(即收入分别分配到资本和劳动的份额)。在过去,学者主要研究后者,主要原因在于缺少充足的数据因而无法再去研究其他问题。

在详细阐释我的研究结果之前,我们最好一步一步来。本书第一部分主要旨在介绍一些基本概念。在这一章的剩余部分,我会首先阐述国内产值和国民收入、资本和劳动、资本/收入比等概念。然后我将看一看工业革命以后收入的全球分配是如何变化的。在第二章,我会分析增长率随着时间的大体演变过程,这对于后续的分析会起到关键作用。

有了前面的铺垫,第二部分开始分析资本/收入比以及资本—劳动划分的动态变化过程。第三章从具备长期数据的英国和法国着手,分析了18世纪以来资本构成的变化和资本/收入比的变化,第四章介绍了德国的情况,尤其还介绍了美国的情况,这对于欧洲是一个很好的补充。最后,第五章和第六章试图将分析的范围扩大到世界所有的发达国家,并尽可能扩大到全球。我还试图从21世纪的资本/收入比和资本劳动划分的全球动态中归纳出相关的结论。

国民收入的概念

从“国民收入”的概念入手会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这个词我接下来会频繁地提到。国民收入是指一年内一国居民可得的所有收入之和(包括所有类型的收入)。

国民收入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概念密切相关,国内生产总值在公开辩论中会经常出现。但是,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收入有两个重要的差异。国内生产总值测量的是一年内在一国境内生产的商品和服务的总量。为了计算国民收入,我们需要从国内生产总值中减去生产所用的资本折旧;换句话说,我们需要减去建筑、基础设施、机械设备、车辆、计算机以及其他物品在这一年的损耗。折旧的数额很大(现今在很多国家,折旧的数额接近国内生产总值的10%),它与任何人的收入无关:在将工资或红利分发给工人或股东之前,以及在进行新投资之前,必须替换或修补损耗的资本。如果不这样做,财富就会流失,导致所有者获得负的收入。从国内生产总值中减去折旧后,可以得到“国内生产净值”,我简单地称其为“国内产出”或者“国内产值”,基本上占国内生产总值的90%。

然后,我们需要加上从国外获得的净收入(或减去付给外国人的净收入,视各国情况而定)。例如,如果一个国家的公司和其他资本资产由外国人所有,那么它的国内产值可能很高,但一旦从总数中减去流到境外的利润和租金,得到的国民收入则相对较低。相反,一个拥有大量他国资本的国家,其国民收入可能会远高于国内产值。

后面我会给出两种情形对应的例子,都是资本主义历史上和当今世界中的现实案例。我首先要说的是,这类国际不平等会引发很大的政治紧张。如果一个国家为另一个国家工作,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本国产出以分红和租金形式支付给外国人,这可不是件小事。在许多情况下,只有在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下,这样的体系才能存活(在某种程度上),正如殖民时代的情况,欧洲实际上控制了欧洲以外的大部分世界。该研究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在什么条件下,21世纪会重现这种形势?也许可以通过一些新奇的地理结构?例如,欧洲可能发现自己被他国所有,而自身不再是所有者。这种恐慌正在旧世界(the Old World)中扩散—有些恐慌过头了。我们来具体看一下。

可以这样说:大部分国家,无论是富裕国家还是新兴国家,其收支情况都要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平衡。在法国和美国,德国和英国,中国和巴西,日本和意大利,国民收入约是国内产值的1%或2%。换句话说,在所有这些国家,利润、利息、红利、租金等的流入大致与流出相当。在富裕的国家,来自国外的净收入通常略有盈余,其居民拥有的外国不动产和金融票据的数额与外国人拥有他们的资本数额大致相当。也不像有人幻想的那样,法国并不为加州养老基金或中国的银行所有,美国也没有被日本和德国投资者收入囊中。对于陷入这种窘境的恐惧太深了,以至于幻想常常超越了现实。现实是,关于资本的不平等这个问题更多的是一个国家内部的问题,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资本所有权的不平等造成的每一个国家里富人和穷人的冲突,远比其导致的国家间的冲突更严重。但是,事实不总是这样。未来是否会重蹈过去的覆辙,这样问也合情合理,尤其是某些国家—日本、德国、石油输出国以及中国(程度较轻)—在近几年里积累了大量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债权(尽管绝对没有殖民时代的多)。另外,交叉所有权的大幅增长(即不同国家相互持有对方的资产)给了强占资本一个合理的理由,即使净资产头寸接近于零。

总之,一国的国民收入有可能大于或小于它的国内产值,这取决于国外净收入是正还是负。

国民收入=国内产值+国外净收入大约65%~70%为工资和其他劳动收入,30%~35%为利润、租金和其他资本收入。

在全球层面上,国外获得的收入必须与支付给国外的收入平衡,因此收入可以定义为等于产出:

全球收入=全球产出

收入和产出这两个年度流量指标相等,这个会计恒等式同时也反映了一个重要事实:在任何给定年份,总收入都不可能超过新创造出来的财富(在全球的角度来看,单个国家当然可能从国外借贷)。反之,所有产出必须以某种收入的形式分配到劳动或资本上—或者是工资、薪水、酬金、奖金等(作为对工人和在生产过程中贡献了劳动力的人的报酬),或者是其他如利润、红利、利息、租金、版税等(作为对生产过程中使用的资本的所有者的报酬)

什么是资本?

简单来说,无论是公司账户、国家账户还是全球经济,相应的产出和收入都可以分解为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

国民收入=资本收入+劳动收入国民收入也叫“国民生产净值”[与“国民生产总值”(GNp)相对,国民生产总值还包括资本折旧]。我将使用“国民收入”这种表达方式,它更简单和直观。国外净收入等于从国外获得的收入减去支付给外国人的收入。这些相反方向的收入流主要由资本收入组成,但还包括劳动收入和单方面转移支付(例如移民工人向他们家乡国的汇款)。见在线技术附录。

但什么是资本?它的局限是什么?它以哪种形式呈现?它的构成是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化的?这个问题正是本书研究的中心,我将会在随后章节中进行更为详细的阐释。本阶段,主要需要说明以下几点:

首先,在没有特殊说明的情况下,本书中提到的“资本”均不包括经济学家们经常提及的(在我的印象中)“人力资本”。人力资本通常包括个人的劳动力、技术、熟练程度和能力。在本书中,资本指的是能够划分所有权、可在市场中交换的非人力资产的总和,不仅包括所有形式的不动产(含居民住宅),还包括公司和政府机构所使用的金融资本和专业资本(厂房、基础设施、机器、专利等)。

我们之所以在资本的定义中排除了人力资本是有许多原因的,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人力资本无论何时都不能被另一个人所有,也不能在市场中永久交易。这是人力资本与其他形式的资本最显著的区别。当然,一个人可以在某种劳动合约下雇用另一个人来提供劳务,但是在任何现代法律体系下,类似的合约都需要在时间和范围上加以限定。当然在奴隶社会,情况显然不同:一个奴隶主可以完全彻底地拥有另一个人的人力资本,甚至是那个人的子孙后代。在这样的社会中,奴隶们可以在市场上买卖、通过遗产继承,同时将奴隶算入奴隶主的财富是十分常见的情况。当我在考察1865年以前美国南部的私人资本组成时,将会分析这一情况。除了这些特殊的历史案例之外,尝试将人力资本加入非人力资本是不太合理的。在历史上,两种形式的财富在经济增长和发展中扮演了基础和互补的角色,这也会在21世纪持续下去。但是为了理解增长的过程及其引起的不平等,我们必须仔细区分人力资本与非人力资本,予以区别对待。

非人力资本—在本书中我简单称之为“资本”—包含了私人(或私人团体)可以拥有并且能够在市场上永久交易的所有形式的财富。在现实中,资本能够被私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私人资本”),或者被政府或者政府机构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公共资本”)。同时,也存在着中间过渡形式的资产,它们为了追求特殊的目标以集体所有的形式被“法人”所有(例如基金会和教会)。之后我将会继续阐释这个问题。能否被私人所有这一限定,随着时间推移会发生很大改变,在世界的不同地方也会有巨大差异,最极端的案例就像奴隶制这样。空气、海洋、山脉、历史遗迹、知识等的所有权也是类似的情况。某些人出于私人利益希望拥有这些东西,但有时候他们辩解说这么做是为了追求效率而非谋取私利。但是,这不能保证这种追求与大众利益相一致。资本的概念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反映出了每个社会的发展态势及该社会普遍的社会关系。

为了简化文字,我这里使用的“资本”与“财富”含义完全一样,两个词可以相互替换。根据某些定义,用“资本”这个词来描述人们积累的财富更为合适(房屋、机器、基础设施等),这种定义排除了土地和自然资源,这些资源一般被认为是人天生就有的而无须积累。因此,土地被认为是财富的组成部分,但不是资本的组成部分。问题是我们很难将建筑的价值从其所建造的土地上单独剥离出来。更难的是,我们几乎无法排除人们在土地上增加的附加价值(例如排水系统、灌溉设施、肥料等)而单独测量土地的原始价值(人们在千百年前发现时那样)。石油、天然气、稀土元素等自然资源的价值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很难将人们在勘探采掘中所投入的价值剥离出来,单独计算自然资源的纯粹价值。因此,我将这些形式的财富都归入了“资本”中。当然,这么做并不是说没有必要仔细研究财富的起源,更不是要模糊积累与分配的界限。

某些定义认为,财富中只有直接用于生产过程的那部分才能称为“资本”。例如,黄金被归为财富而非资本,因为黄金被认为只有储值的功能。我再次认为这个限制既不可取也不可行(因为黄金可以成为生产要素,不只用于珠宝的生产,同时还可用于电子设备和纳米技术的生产)。所有形式的资本都具有双重角色:既有存储价值,也能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因此,我认为不用严格地区分财富与资本,这样会更为简单。

同理,我也反对将“非生产性”的居民住宅排除在资本之外。有人认为居民住宅不像“生产性资本”(工业厂房、写字楼群、机器、基础设施等)那样,可以被公司和政府所使用。事实上,所有形式的财富都是有用的、生产性的,同时也反映了资本的两种主要经济功能。居民住宅提供了“住宅服务”,而服务的价值可以用等价的租赁费用来衡量,因此居民住宅可以被视为资本。其他的资本可以作为公司和政府的生产资料来生产产品与服务(需要投入厂房、办公室、机器、基础设施等)。在发达国家,这两种形式的资产大约各占了资本存量的一半。

总的来说,假设所有物品都可以在某些市场上交易,我将“国民财富”或者“国民资本”定义为在某个时点某个国家的居民与政府所拥有的全部物品的市场价值之和。英文一般称作“国民财富”或者“国民资本”。在18、19世纪,法国作家称之为“国家财产”(fortune nationale),英国作家称之为“国家资产”(national estate)(在英语中“房地产”与“私人资产”是有区别的)。这包括了非金融资产(土地、住宅、企业库存、其他建筑、机器、基础设施、专利以及其他直接所有的专业资产)与金融资产(银行账户、共同基金、债券、股票、所有形式的金融投资、保险、养老基金等)的总和,减去金融负债(债务)的总和。本质上,我采用了与国际会计准则相一致的定义和资产负债分录,这与在线技术附录上的讨论略有细微差别。如果我们单从私人的资产和负债来看,得出的结果是私人财富或者私人资本。如果我们考虑政府与其他政府实体(例如城镇、社会保险机构等)的资产和负债,得出的结果是公共财富或者公共资本。按照定义,国民财富是以下两个部分的总和:

国民财富=私人财富+公共财富

目前,在发展程度最高的国家,公共财富的数量并不高(由于公共债务超过了公共资产,公共财富甚至会是负数)。正如我稍后会阐明的,国民财富几乎全部由私人财富构成,而几乎所有国家都是如此。但是,也并不总是这样,因此清晰地区分这两个概念非常重要。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我对于资本的定义排除了人力资本(由于人力资本不能在任何市场上交换,奴隶社会除外),但是资本并不仅局限于“物质”资本(土地、建筑、基础设施以及其他的一些产品)。我将“非物质”资本(如专利以及其他知识产权)也包括了进来,以两种形式呈现:(1)如果个人直接拥有专利,那么算入非金融资产;(2)如果个人通过持有公司股份来拥有专利(这种情况更为常见),那么这些是金融资产。更广泛来说,通过公司在股票市场上的资本化,许多形式的非物质资本都可以被考虑进来。例如,一个公司的股票市值一般取决于企业的声誉、商标、信息系统、组织模式、投资等,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都是为了让公司的产品和服务更具有吸引力。这些都反映在公司的股票和其他金融资产的价格上,同时也反映在了国民财富中。

诚然,在某一时点,一个公司甚至是一个行业的非物质资产在不同金融市场上的价格是变化无常的。在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时、2007~2008年金融危机时,尤其是在波动极大的股票市场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需要指出的重要一点是,所有形式的资本都具有这一特点,并不只是非物质资产。无论是一栋建筑还是一个公司、一个制造工厂还是一个服务型企业,我们都很难为资产定价。但我之后会阐明,国民财富总值(一个国家财富的总体而非特定的某种资产)遵循统一的定律、符合特定的规律。

更进一步的要点:国民财富总值总是可以分解成国内资本和国外资本。

国民财富=国民资本=国内资本+净国外资本

国内资本是位于国家边界以内的资本存量(建筑、公司等等)的价值。净国外资本(或净国外资产)衡量了一国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头寸:更具体地说,是位于世界其他国家的本国国民资产与位于本国的外国国民资产之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英国和法国拥有高额的国外资产。20世纪80年代以来,金融全球化的一个特点是许多国家之间的净资产头寸几乎趋于平衡,但是绝对值还是比较大的。换句话说,许多国家持有大量其他国家的资本,相应地,其他国家也持有这个国家的资本,这两方的头寸大致是相等的,因此净国外资本接近于零。从全球来看,这些净头寸之和当然为零,因此全球财富总值等于全球(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内”资本。

资本/收入比

定义好了收入和资本,下面开始阐述将这两个概念结合起来的第一基本定律。首先从资本/收入比开始。

收入是流量,它与某段时间内(一般为一年)生产和分配的产品数量相关。

资本是存量,它与某个时点上所拥有的财富总额相关,是此前所有年份获得或积累的财富总量。

衡量某个国家资本存量最自然而有效的方法是用这些存量除以每年的收入流量,从而得到资本/收入比,用希腊字母β表示。

例如,如果一个国家的资本存量总额等于6年国民收入之和,我们记为β=6(或者β=600%)。

在如今的发达国家,资本/收入比一般在5~6之间波动,而资本存量几乎完全由私人资本组成。2010年,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美国和日本的人均国民收入大约为3万~3.5万欧元,而人均私人财富(除去债务)大约是15万~20万欧元,是5~6年的国民收入。在欧洲和全世界,各国β值的差异也十分有意思。例如,日本和意大利的β值大于6,而美国和德国的β值则小于5。一些国家的公共财富略大于零,而其他一些国家则略小于零。我在之后几章会详细分析这个问题。此时,只要先了解这个基本数量级就可以了,这样会使概念更直观一些。每个国家的具体图表可以通过在线附录中的表格来查询。

事实上,2010年发达国家的人均国民收入为3万欧元(或2500欧元每月),但显然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能获得这么多的收入。就像所有的平均数一样,这个人均收入数据也掩盖了极大的贫富差距。事实上,许多人的月收入低于2500欧元,而有些人的月收入则是平均值的几十倍。收入差距主要由两个原因造成:一是劳动收入的不平等;二是资本收入的不平等,而这正是财富极端集中的后果。人均国民收入是指将既定总产出和国民收入在完全平均分配的条件下,分配给每个人的数量。实际上,收入中位数(即50%人口的收入水平)一般情况下大约比平均收入低20%~30%。这是由于收入分配的上尾比下尾和中部要长很多,这提高了平均数(但不是中位数)。注:“人均国民收入”是纳税和转移支付之前的平均收入。实际上,富有国家的居民需要付出他们收入的50%,用于支付税收以及其他用于公共服务、基础建设、社会治安、健康与教育等方面的支出。第四部分将会主要谈到税收与公共支出的问题。

同样,人均私人财富约为18万欧元(或相当于6年的国民收入),也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许多人拥有的资产要少得多,但是有些人的资产却高达几百万欧元乃至几千万欧元。许多人累积了很少量的财富—远低于他们一年的收入:或许有个几千欧元的银行存款,相当于几周或者几个月的工资。有些人的财产甚至为负:换句话说,他们拥有的资产要少于他们的负债。相比之下,有些人拥有大量的财富,可能是他们年收入的一二十倍甚至更多。一个国家的资本/收入比并不能反映国家内部收入不平等的情况,但是β值还是可以衡量一个社会总资本的重要性,因此分析这个比率是研究收入不平等的第一步。第二部分的主要目的是阐述不同国家的资本/收入比的差异、差异产生的原因以及它是如何随着时间演变的。

为了更好地理解目前世界上财富存在的具体形式,可以将发达国家的资本存量划分为大致相等的两个部分:家庭资本以及企业和政府使用的专业资本。总而言之,2010年,发达国家每位居民的年平均收入为3万欧元,拥有约为18万欧元的财富,其中9万欧元以房产的形式存在,另外9万欧元则是股票、债券、储蓄以及其他投资。现金(包括金融资产)在整体财富中只占非常小的一部分,人均几百欧元或者几千欧元左右(如果包括了黄金、白银以及其他的一些有价值的物品),约为整体财富的1%~2%。见在线技术附录。另外,目前公共资产大致约等于公共负债,因此,家庭把这些计算在他们的金融财产里也并非是荒诞的。各国的情况各有区别,我将会在第二章讨论这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目前,记住资本可以分为大致相等的两个部分就可以了。

资本主义第一基本定律:α=r×β

现在我可以来讲解资本主义第一基本定律,该定律阐释了资本存量与资本收入流量之间的关系。资本/收入比β与国民收入中资本收入的比重α的关系可用如下公式表示:

α=r×β

r是资本收益率。

举例来说,如果β=600%, r=5%,那么α=r×β=30%。公式α=r×β可以读作“α等于r乘以β”。另外,“β=600%”也就是“β=6”, “α=30%”也就是“α=0.30”, “r=5%”也就是“r=0.05”。

换句话说,如果国民财富等于6年的国民收入,资本的年收益率为5%,那么资本所创造的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就是30%。

α=r×β是一个纯粹的会计恒等式。根据定义,该等式适用于所有社会的所有历史阶段。这个公式应当被视为资本主义第一基定律,因为它用简洁直白的方式阐释了资本/收入比、资本收入和资本收益率这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这些概念对于研究资本主义制度非常重要。

在许多经济理论中,资本收益率都是一个核心概念。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尤其强调利润率会不断下降—一个被证明是错误的历史预言,尽管这其中确实包含了有趣的直觉判断。资本收益率的概念在其他许多理论中也都扮演着主要角色。无论如何,资本收益率衡量了一年内资本以任何法律形式(利润、租金、分红、利息、版税、资本利得等)带来的收益,以占投入资本价值的百分比来表示。因此,资本收益率的含义要比“利润率”在某种程度上,相较于“利润率”,我更倾向于使用“资本收益率”,由于利润仅仅是一种法律形式的资本所带来的收益,同时“利润率”这个概念经常被含混不清地使用,有些时候代表收益的比率,有些时候则(错误地)代表了利润在收入或者支出中的占比(这种情况下,更类似于我定义的α,与r则完全不同)。有些时候,“边际利率”的概念也被用于定义α。和“利息率”利息是一种特别的资本收入形式,比利润、租金和分红(给定资本的典型成分,这些比利息占据了大得多的份额)的代表性要小。因此,“利息率”(浮动的范围很大,主要取决于借款人的身份)一般低于平均资本收益率,并不是典型代表。当研究公债时这个结论将会非常有用。的含义更广,实际上它包含了以上两者。

显然,不同类型的投资,收益率也迥然不同。有些工厂每年的收益率可能超过10%,但有些可能会亏损(收益率为负)。在许多国家,股票的平均长期收益率是7%~8%,房地产和债券则为3%~4%,而公债的实际利率有些时候则更低。等式α=r×β不能反映出这些细节,但是它却告诉了我们如何将这三个数量联系起来,这对于建立讨论框架非常有用。

例如,2010年左右在一个发达国家,资本收入(利润、利息、分红、租金等)一般情况下占国民收入的30%左右。若资本/收入比大约为600%,那么这意味着资本收益率为5%左右。

具体来说,这意味着目前发达国家每年3万欧元左右的人均国民收入可以被拆分为两个部分:每年人均2.1万欧元的劳动收入(70%)以及人均9000欧元的资本收入(30%)。每个公民平均拥有18万欧元的资本,这些资本带来了9000欧元的收入,资本年均收益率为5%。

再次强调,这里我说的只是平均数:有些人获得的年资本收入要远高于9000欧元,而其他人则不仅一无所得,反而还要向房东支付租金,向债权人支付利息。国与国之间也存在着差异。此外,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都很难衡量资本收入比重。有些收入(例如非工资的个体经营收入和创业所得)很难拆分为资本收入和劳动收入。在有些情况,如此比较甚至会产生误导。当碰到这样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是用平均数来衡量资本/收入比。眼下,上文提到的数量级(β=600%, α=30%, r=5%)可视为典型情况。

为了更为具体,让我们再举个例子。农业社会的典型土地收益率为4%~5%。在简·奥斯汀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土地(或者公债)年收益率为5%左右(资本的价值相当于约20年的租金),这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很少被人们提起。当代的读者都知道了约100万法郎的资本每年可以获得5万法郎的利息。对于19世纪的小说作家及读者来说,资本与年利息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同时这两种量表是可以交换使用的,犹如租金和资本是同义词或者是完全等价的。

现在,在21世纪初期,房地产收益率(4%~5%)与此非常接近,有时会少一些,特别是价格快速上涨而房租上涨滞后的时候。例如,2010年时巴黎的一个价值100万欧元的大公寓,每月的房租通常只有2500欧元,每年的房租只有3万欧元,房东的年资本收益率仅为3%。然而,这样的租金对于仅依靠劳动收入(希望他/她的薪酬是丰厚的)的承租人来说却是非常高的,而对于房东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坏消息(或者好消息,主要取决于你的立场)是事情经常如此。这种类型的租金会继续上升,直到资本收益率达到4%左右(在这个案例中,月租金约为3000~3500欧元,或者年租金4万欧元)。因此,承租人所需支付的租金很可能会在未来上升。房东的年投资收益可能最终会由于公寓价值的长期资本而提升。小一点儿的公寓的资本收益率也差不多,甚至可能高一些。一套价值10万欧元的公寓可能每月能够获得400欧元的租金,或者每年将近5000欧元的租金(5%)。一个拥有这样公寓的人可能会选择自己居住来节省同等价值的租金,然后将钱用于其他的地方,这种情况下投资所带来的收益是类似的。

投资于商业的资本显然面临更大的风险,因此平均收益将会更高。在不同的国家,一般情况下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相当于12~15年的利润,相应的年投资收益率为6%~8%(税前)。

利用等式α=r×β,我们可以分析资本对于整个国家乃至全球的重要性。该等式也可以用来研究一家公司的账目情况。例如,一家公司拥有价值500万欧元的资本(包括办公室、基础建设、机器等),每年生产100万欧元的产品,其中60万欧元将会支付给工人,40万欧元归入利润。这里我所提到的年产出与公司所谓的“增加值”有关,也就是公司通过售出商品与服务(“毛收益”)与它支付给其他公司的商品和服务价格(“中间消费”)之间的差额。增加值衡量了公司对于国内产值的贡献。从定义上说,增加值也衡量了资本的净折旧(即减去资本和基础建设的损耗支出)以及利润的净折旧。这家公司的资本/收入比β为5(它的资本等于5年的产出),资本收入比重α为40%,资本收益率r为8%。

假设另一家公司利用少一些的资本(300万欧元)来生产同等的产出(100万欧元),但是使用了更多的劳动力(70万欧元用于支付工人工资,30万欧元归入利润)。对于这家公司来说,β=3, α=30%, r=10%。第二家公司比第一家公司的资本密集度要小,但是利润率更高(资本收益率显著较高)。

在所有国家,不同公司的β、α与r数量级的大小是千差万别的。有些行业的资本密集度比其他行业要高,例如金属和能源行业比纺织和食物生产行业的资本密集度要高,制造行业比服务行业的资本密集度要高。同一个行业中,不同公司的情况也差异显著,这取决于公司对于生产技术和市场地位的选择。对于某一个国家来说,β、α和r的水平取决于居民房地产和自然资源占总体资本的比重。

值得强调的是,α=r×β等式没有告诉我们这三个变量是如何决定的,特别是国家的资本/收入比(β)是如何决定的,这个比值在某种意义上也衡量了该国的资本主义程度。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引入更多的概念与关系,特别是储蓄率、投资率与增长率。这将会引出资本主义第二基本定律:更高的储蓄率和更低的增长率会带来更高的资本/收入比(β)。这将会在后续的章节里详细阐述;在当前的阶段,α=r×β等式简单地表示,不管是经济、社会和政治中的何种力量决定了资本/收入比(β),资本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α)以及资本收益率(r),这三个变量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的。从概念上讲,其中有两个是自变量,而有一个是因变量。

国民账户:一个不断演变的社会建构

目前,在解释了投入与产出、资本与财富、资本/收入比以及资本收益率这些核心概念之后,我将会更为具体地对这些抽象概念进行定量分析,这些衡量方法将会告诉我们财富分配在不同国家的历史变迁。我将会简要回顾历史上国民账户的几个主要阶段,然后绘制出18世纪以来全球收入产出分配的变化趋势,接着讨论在同一个周期内人口增长率和经济增长率是如何变化的。在分析中,这些增长率将会起到重要作用。

应当指出的是,人们首次尝试衡量国民收入与财富的做法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末、18世纪初。1700年左右,在英国和法国出现了一些独立的研究(彼此之间都是独立的),主要包括英国的威廉·配第(1664年)和格雷戈里·金(1696年),以及法国的皮埃尔·布阿吉尔贝尔(1695年)和塞巴斯蒂安·勒普雷斯特雷·德·沃邦(1707年)的研究。他们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国民资本存量以及年度国民收入流量。由于土地是农业社会时代最重要的财富来源,他们的首要目标之一是计算土地总价值,并将土地带来的财富数量与农业产出和地租水平联系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者的脑海里经常会有一个政治目标,一般与现代税法体系有关。通过计算国民收入与财富,他们希望告诉君主只要对每个人、对所有财产和生产的物品都征税(包括封建领主和平民的土地),那么即使税率水平较低也能够获得比较高的税收收入。这个目标在沃邦的《皇室什一草案》(Projet de dîme royale)体现得很明显,但在金和布阿吉尔贝尔的著作中体现得更为清晰(在配第的作品中则没那么明显)。

在18世纪末,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有人进一步尝试去核算收入与财富。安托万·拉瓦锡在1791年出版的著作《法兰西王国的领土财富》(La Richesse territoriale du Royaume de France)中,公布了他关于1789年情况的核算。法国大革命之后颁布的税收制度(该制度终结了贵族的特权,同时对土地所有权征税)就是受到这部著作的启发,著作中谈到的计算方法被广泛运用于估算新税制的预期收益。

以上是19世纪的情况,当时对于国民财富的核算激增。1870~1990年,罗伯特·吉芬定期更新他对于英国国民资本存量的预算,他还与1800年以来的其他作者的结果进行了比较(特别是帕特里克·科尔克霍恩)。让吉芬震惊的是,英国工业资本存量和在拿破仑战争后取得的外国资产数量是战争导致的国债数量的好几倍。见Robert Giffen, The Growth of Capital(London:George Bell and Sons, 1889)。更详细的参考文献资料,见在线技术附录。在法国,差不多是同样的时间,阿尔弗雷德·德·福维尔和克莱门特·科尔森发表了“国民财富”和“私人财富”的估计成果。和吉芬一样,两位作者也都对19世纪大量累积的私人财富感到震惊。1870~1914年,私人财富的繁荣是显而易见的。当时的经济学家主要致力于财富的衡量并进行各国的比较(英法文化的竞争从未从他们脑海中消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人们更注重衡量财富,而不关注衡量收入与产出,不仅是在英法,在德国、美国以及其他一些工业化国家均是如此。当时,成为一名经济学家首先要能够衡量一个国家的国民资本,这几乎成了一种经济学入门仪式。

直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每年定期的国民账户才正式确立。之前的核算经常集中于独立的年份,两次测算之间相隔了10年左右,就像吉芬在19世纪衡量英国国民资本的案例一样。20世纪30年代,初级统计来源的改进使得制作第一部国民收入年鉴成为可能。这要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库兹涅茨和肯德里克、英国的保利和克拉克、杜革·德·贝农维尔都建立了国民收入核算体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政府统计办公室代替了经济学家开始编制和发布官方的年度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收入情况。这些官方体系一直延续至今。

相较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一段时间,数据的重点完全改变了。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数据统计的主要目的都是为了应对“大萧条”所带来的创伤,在“大萧条”中政府没有可靠的年度经济支出计划,因此需要统计和政治的工具来适当地掌控经济,避免灾祸的重演。因此,政府坚持统计年度乃至季度的产出与收入数据。在1914年之前,政府非常重视对国民财富的统计,而这个时候则变得无关紧要了,特别在1914 ~1945年,经济和政治的混乱局面使得政府非常难以解释国民财富数据的意义。尤其是,地产和金融资产的价格跌到了极低的水平,使得私人资本看起来像完全蒸发了一样。20世纪50~60年代是一段重建的时期,主要的目标是衡量不同行业产出的显著增长。

1990~2000年,人们开始重新计算财富。经济学家和政治领导人都意识到不能用20世纪50~60年代的方法来分析21世纪的金融资本主义。许多发达国家的政府统计行业与中央银行合作,在往常的收入和产出数据的基础上,编辑发布了国民经济不同行业的年度资产负债数据。这些财富数据仍然存在诸多缺陷,例如,自然资本和对环境的破坏并没有通过数据体现出来。然而,与战后前几年只一味关注产出增长的国民账户相比,这已经有了真正的进步。计算国民财富与收入平均数的优点是给一国的财富水平提供了一个比国内生产总值更为平衡的视角,而国内生产总值则过于着重生产了。例如,如果一场自然灾害摧毁了许多财富,那么资本的折旧将会降低国民收入,但是国内生产总值反而会由于重建工作而上升。我正是利用这些官方数据来分析总财富和发达国家目前的资产/收入比的。

通过回顾国民账户的简史,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国民账户是一个不断演进的社会建构,总是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关注点。为了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官方国民账户体系的历史,可以参阅1993年联合国采用的新体系(被称作国民账户体系1993[SNA],这是第一部成系统的资本核算方案)的首席设计师撰写的一部著作,见André Vanoli, Une histoire de la comptabilité nationale(paris:La Découverte, 2002)。还可以见Richard Stone, “Nobel Memorial Lecture, 1984:The Accounts of Society, ”Journal of Applied Econometrics 1, no. 1 (January 1986): 5-28。斯通是战后研究英国和联合国国民账户的一位先驱。还可以见François Fourquet, Les comptes de la puissance—Histoire de la comptabilité nationale et du plan (paris: Recherches, 1980),作者是1945~1975年一位为法国国民收入核算体系构建做出过贡献的学者。我们需注意不要盲目崇拜出版数据。当一个国家的人均国民收入为3万欧元时,显然这个数据就像其他经济社会统计数据一样,应当被视为一个估算值,而并非是精确值。这只是我们能够达到的最佳的估计。国民账户只是对一国经济进行的一种方法一致的系统分析,对各个来源的数据进行编辑整理,因此只是一个有局限的、非完美的研究工具。在所有的发达国家,国民账户都是由政府统计办公室和中央银行根据金融、非金融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会计账簿以及其他一些统计数据编制而成的。我们没有理由先验地认为统计官员们在核算中没有尽力对数据进行一定的修订,以达到最好的估计。假若我们抱着审慎的态度来使用这些数据,补足其中存在错误或者缺口的地方(比方在处理避税情况时),这些国民账户将是估算总收入和财富的必要工具。

就像我将在第二部分中阐释的那样,通过对18世纪至20世纪初不同作者的国民财富估计进行细致的编辑和比较,再加上20世纪晚期和21世纪的官方资本账户,我们可以对资本/收入比的历史演进做出一致性分析。官方国民账户的另一个局限是,它们缺少历史展望,而且有意只考虑总和与平均数,而不考虑分配和不平等。因此,要研究不平等问题,我们必须通过其他一些数据来源衡量收入和财富的分配。只有加入了历史数据和分配数据之后,国民账户才能成为我们分析中的重要依据。

全球产出分配

先来看一下全球产品分配的演变历程。全球产品分配的概念从19世纪初以来为人们所熟知。在早年,由于整体形式相对简单,因此估计更为粗略,但多亏了安格斯·麦迪森的历史统计工作,我们能够知道大致的轮廓。安格斯·麦迪森(1926~2010),英国经济学家,他是全球致力于长期研究重组国民账户方面的专家。需要注意的是,麦迪森的历史序列单独关注的是产出流量(国内生产总值、人口以及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并未谈到国民收入、资本—劳动划分、资本存量等。全球产出收入分配的演进过程中,也可以看到弗朗索瓦·布吉尼翁和布兰科·米拉诺维奇的先驱工作。见在线技术附录。

1900~1980年,全球70%~80%的商品与服务的产出都集中在欧美,因此欧美无疑主导着全世界。2010年,欧美的份额降至大约50%,几乎与1860年的水平差不多。这个比例很可能会继续下跌,在21世纪的某个时点降到20%~30%。这是19世纪转向之前的水平,与欧美所占世界人口的比重相一致(见图1.1和图1.2)。

换句话说,欧美这两个区域在工业革命期间的全球产出比重是其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的2~3倍,这是由于他们的人均产出比世界平均水平要高2~3倍。这里的数据序列可追溯到1700年,但麦迪森的估计值则一直追溯到了古代。他的估算结果表明,早在1500年欧洲就开始逐渐领先于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相比之下,在1000年前后,亚洲和非洲(尤其是阿拉伯世界)则略有优势。见在线补充图S1.1、S1.2和S1.3。所有迹象表明,这个人均产出分化的阶段结束了,随之进入了一个趋同的时期。但是,分化导致的“追赶”效应还远远没有结束(见图1.3)。目前预测这个进程何时结束还为时尚早,特别是显然不能排除中国以及其他一些地方的经济或政治出现逆转的可能。

图1.1 1700~2012年世界收入分配

1913年欧洲国内生产总值占世界国内生产总值的47%,至2012年降至25%。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图1.2 1700~2012年世界人口分布

1913年欧洲人口占世界人口的26%,到2012年降至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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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1700~2012年全球不平衡:从分化到趋同?

1950年亚非地区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世界平均水平的37%, 2012年升至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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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陆阵营到区域阵营

尽管上述大格局可谓众所周知,但有几点需要再澄清一下。首先,将欧洲和美洲放在一起作为单一“西方阵营”能够简化分析,却过于人为化。欧洲经济占全球的权重在“一战”前夕达到巅峰,当时欧洲产出占全球总产出的50%,自此之后稳步下滑;而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达到顶峰,约占当时全球产出的40%。

此外,欧洲和美洲都可以被细分为差异很大的两块:一个高度发达的中心地区和一个欠发达的外围地区。一般来说,研究全球不平等的最佳方法是按地区划分,而不是按大陆划分。表1.1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点,它显示了2012年全球产出的分布状况。这些数据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却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主要的数量级。

截至2012年,全球总人口接近70亿,而全球产出略多于70万亿欧元,因此全球人均产出几乎正好1万欧元。说得更清楚一些,如果我们从中减去10%的资本折旧再除以12,这相当于人均月收入约760欧元。换言之,如果平均分配全球产出及其所对应的收入,那么全球每个人将能够拿到每月760欧元的收入。

欧洲的人口约为7.4亿,其中大约5.4亿人生活在欧盟国家,其年人均产出超过2.7万欧元;剩下的2亿人口生活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地区,那里的年人均产出约为1.5万欧元,仅超出全球平均水平的50%。为了简化论述,我将一些围绕欧盟但目前尚未加入欧盟的欧洲小国也纳入了欧盟的统计口径,这些国家包括瑞士、挪威、塞尔维亚等。2012年,狭义欧盟人口为5.1亿,而不是5.4亿。类似地,俄罗斯-乌克兰阵营也包括白俄罗斯和摩尔达维亚。亚洲包括土耳其、高加索国家和中亚。各国的详细数据详见在线技术附录。欧盟本身内部差异也很大:4.1亿人口生活在西欧,其中3/4的人口生活在欧盟人口最多的五个国家—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和西班牙,上述5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3.1万欧元,而剩下的1.3亿人口生活在曾经的东欧,年人均产出为1.6万欧元,与俄罗斯-乌克兰地区的水平类似。详见在线补充表S1.1。

表1.1 2012年全球国内生产总值分布

注:截至2012年,全球国内生产总值以购买力平价计算约为712万亿欧元,全球人口约为705亿。因此,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10100欧元,相当于每月收入760欧元。所有数据均取整到十位数或百位数。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美洲大陆同样可以被划分成截然不同的区域,其不平等的程度较欧洲中心和边缘之间的差距更甚:美国-加拿大区域有3.5亿人口,其人均产出是4万欧元,而拉丁美洲6亿人口的人均产出是1万欧元,恰好是世界平均水平。

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拥有9亿人口,年产出仅为1.8万亿欧元(少于法国的2万亿欧元),年人均产出仅为2000欧元,是全球最为贫困的地区。印度稍好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而北非要明显好得多,中国的情况则比北非更好,其年人均产出达到了8000欧元,2012年的中国只稍逊于全球平均水平。日本的年人均产出和欧洲最富裕的国家相同(约3万欧元),但因为其人口在亚洲占比很小,导致亚洲大陆的人均产出水平几乎不受日本的影响,而更接近于中国的水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是如此(它们仅拥有3000万人口,不到全球人口的0.5%,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约为3万欧元)。为了简化论述,我把这两个国家并入了亚洲。见在线补充表S1.1。

全球不平等:从每月150欧元到每月3000欧元

总而言之,全球不平等的差异体现在,有的国家和地区(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印度)人均月收入仅150~250欧元,而有的区域(西欧、北美和日本)人均月收入高达2500~3000欧元,两者相差10~20倍。全球人均月收入的平均水平约为600~800欧元,和中国的水平相当。

上述数量级的差异非常显著,并引人深思。不过需要牢记的是,上述数据的误差幅度相当大:衡量跨国(跨时期)的不平等往往比衡量国内(同期)的不平等困难得多。

例如,如果用现行汇率而不是我之前用的购买力平价加以衡量,全球不平等的程度将大大增加。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上述术语的含义,我们先考虑欧元/美元汇率。2012年,在外汇市场上1欧元约等于1.3美元。一个欧洲人可以去银行将他每月收入的1000欧元兑换成1300美元。如果这个欧洲人将这1300美元带至美国去消费,购买力即为1300美元。但按照国际比较计划(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rogram,简称ICp)的官方研究,欧洲物价大约比美国高出10%,因此,如果这个人在欧洲花同样一笔钱,他的购买力约为1200美元。因此,我们认为1欧元和1.2美元在购买力上是平价的。在表1.1中,我根据上述购买力平价而不是汇率将美国以及其他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折算成欧元。换言之,由于居民通常在本国消费,我们以居民实际购买力为基础比较各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如果我们用现行汇率,即1欧元等于1.3美元来折算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美国国内生产总值会下降10%,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将从4万欧元下降到3.5万欧元。(这能更好地衡量在欧洲旅游的美国游客的购买力。)详见在线补充表S.1。国际比较计划的官方估计是由世界银行、欧盟统计局等国际组织共同做出的。所有国家都受到单独处理。欧元/美元的购买力平价在欧元区内各不相同,其平均值为1.2。详见在线技术附录。

基于购买力平价进行比较的另一个优势是它比汇率更稳定。事实上,汇率不仅反映了不同国家商品和服务的供需,还受国际投资者投资策略的突然改变和对不同国家政治和金融稳定性的预期变化的影响,更不用说货币政策超预期变化的影响了。看看美元在过去几十年中的巨大波动,就可以发现汇率是极端不稳定的。美元兑欧元比率从20世纪90年代的1.3,跌至2001年的不到0.9,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回升至1.5,后于2012年又跌至1.3。在此期间,欧元的购买力平价从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大约1美元逐渐上升至2010年的约1.2美元(见图1.4)。自1990年以来美元对欧元实际购买力的长期下降反映了美国的通胀率稍高于欧盟(年化0.8%,过去20年共约20%)。表1.4中所示的是年平均汇率,忽略汇率短期的巨大波动。

尽管参与国际比较计划的各国际组织尽了最大努力,但毫无疑问购买力平价的估计并不完全准确,甚至对发展程度类似的国家的比较,误差也在10%以上。例如,最近的调查显示尽管部分欧洲的物价(能源、住宅、酒店和餐饮的价格)确实比美国的物价高,但其他方面则大幅低于美国的水平(例如医疗和教育)。见Global Purchasing Power Parities and Real Expenditures—2005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Programme(Washington, DC: World Bank, 2008), table 2, pp.38-47。需要注意的是,在上述官方数据中,免费或限价的公共服务(例如教师工资)以成本计量,因为其最终由纳税人买单。这是统计协议的结果,其最终承担者为纳税人。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统计约定,但其效果仍然优于绝大多数统计方法。如果统计惯例不将其纳入统计口径,结果会更糟糕,国际比较结果会高度失真。理论上,官方估计应根据各国典型预算中商品和服务的权重去衡量所有价格,但上述计算无疑有很大的误差空间,尤其是很多服务难以从质上加以区分。在任何情况下都需要强调,上述不同价格指数反映了社会现实的不同层面:能源的价格衡量了对能源的购买力(美国更高),而医疗服务的价格反映了对医疗服务的购买力(欧洲更高)。国家间不平等的状况是多维度的,仅仅用单一指数加以概括并明确分类有一定的误导性,尤其是平均收入相当的国家间的不平等情况。

图1.4 欧元/美元汇率与购买力平价

2012年,1欧元在现行汇率下价值1.3美元,而在购买力平价下价值1.2美元。

数据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在更贫困的国家,购买力平价法的修正值甚至更大:在亚非国家,物价约相当于发达国家的一半,因此,当使用购买力平价而不是现行汇率折算时,上述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大约翻了一番。这主要是由于非贸易商品和服务的价格更低所致,非贸易商品相对而言更为劳动密集型,相对于熟练工人和资本来说(这些在欠发达国家是相对稀缺的要素),对非熟练工人的需求更大(非熟练工人在欠发达国家为相对丰裕的要素)。这是巴拉萨-萨缪尔森模型预期的结果,似乎很好地解释了为何穷国相对富国的购买力平价调整系数大于1。然而,发达国家之间的调整系数并没有明显的规律,美国作为全球最富裕的国家,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购买力平价调整系数均为大于1,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小于1。除衡量误差之外,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近年来美国工资不平等程度较高,导致非熟练的、劳动密集型的非贸易服务产业的价格较低(和穷国的情况类似)。详见在线技术附录。一般来说,国家越贫困,购买力平价带来的修正幅度越大:2012年,中国的修正因子为1.6,而印度的修正因子为2.5。详见在线补充表S1.2。同期外汇市场上1欧元等于8元人民币,而在购买力平价下只相当于5元人民币。上述缺口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和人民币的升值逐渐收窄(见图1.5)。包括安格斯·麦迪森在内的诸多学者认为,上述缺口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小,且国际官方统计低估了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我采用了最近一期的官方估计,下一期的国际比较计划调查将很有可能重估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关于安格斯·麦迪森和国际比较计划的争议,详见在线技术附录。

图1.5 欧元/人民币汇率和购买力平价

2012年,1欧元在外汇市场上兑换8元人民币,而在购买力平价下只相当于5元人民币。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由于汇率和购买力平价衡量存在误差,之前讨论的人均月收入(最落后国家约为150~250欧元,中等国家约为600~800欧元,最发达国家约为2500~3000欧元)应该被视作近似值,而不是数学上的确定值。例如,2012年发达国家(欧盟、美国、加拿大和日本)收入在全球收入中的占比如果用购买力平价衡量的话是46%,而如果用现行汇率来衡量则为57%。详见在线补充表S1.2。欧盟的份额将从21%上升到25%,美国和加拿大的份额从20%上升到24%,日本从5%上升到8%。真实的比例也许处于两者之间,且更靠近第一个数据。尽管如此,两者的数量级是相同的,发达国家收入占比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逐渐下滑也是不争的事实。不管使用哪种测量方法,全球似乎已经进入了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收入逐渐趋同的新阶段。

全球收入分配比产出分配更不平等

为了简化阐述过程,迄今为止我们的讨论假定每个地区的国民收入和国内产值相对应,表1.1中的月收入仅仅是简单地将国内生产总值扣除10%的资本折旧后除以12。

实际上,将收入和产出等同起来仅仅在全球层面上成立,而在国家或地区层面并不一定成立。一般而言,全球的收入分配比产出分配更不平等,原因是人均收入最高的国家更可能拥有其他国家的部分资本,因而能够得到来源于人均产出更低国家的资本收入。换言之,发达国家的富裕包含两个层面,不仅国内产值更高,国外投资也更多,因此发达国家的人均国民收入大于人均产出。落后国家则正好相反。

具体而言,所有主要发达国家(美国、日本、德国、法国、英国)目前国民收入都略高于国内产值。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来自国外的净收入很少,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上述国家的生活水平。国外净收入占美国、法国、英国各自国内生产总值的1%~2%,占德国和日本各自国内生产总值的2%~3%。尽管如此,这也显著提高了国民收入水平,尤其是对日本和德国来说,两国的贸易盈余使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积累起大量的外国资本储备,这些资本的回报迄今非常可观。

现在我们从逐个分析发达国家转向整体分析大陆区域。我们发现,无论是欧洲、美洲还是亚洲的收入流几乎都处于均衡状态:各个洲更发达的国家(通常位于北部)得到海外资本产生的收入流入,被这个洲其他国家(通常位于南部或东部)的收入流出部分冲抵,因此在大洲的层面,总收入几乎恰好和总产出相等,一般相差不超过0.5%。这并不意味着各大洲之间很少往来,上述净流量背后是巨大的跨洲交叉投资。

非洲是唯一收入流入与流出不均衡的大洲,其相当比例的资本被国外投资者拥有。根据20世纪70年代以来联合国以及其他国际组织(如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汇编的国际收支数据,非洲的总收入大约比总产出低5%,在某些国家甚至低10%。非洲大陆总收入和总产出这5%的差距似乎在1970~2012年之间一直保持相对稳定。有趣的是,非洲外资所得的资本流出比国际援助带来的资本流入大三倍(尽管具体数据尚且值得商榷)。有关上述估计的详情请查阅在线技术附录。由于资本收入占总收入约30%,这意味着非洲近20%的资本由外国人控制,我们在本章开始时提到的马里卡纳铂矿的伦敦股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理解上述数据的实际含义非常重要。由于某些财富(如住宅性房地产和农业资本)很少为外国投资者所有,外资占非洲制造业资本的比例可能超过了40%~50%,在其他行业可能更高。尽管国际收支数据有诸多不足,但显而易见,外资所有权显然是当下非洲所面对的现实。

如果我们回溯到更遥远的过去,我们会发现更为突出的国际失衡现象。在“一战”前夕,作为全球最大投资国的英国,国民收入大约比国内产值高10%;这个差值在法国超过5%,法国是当时世界上殖民和全球投资第二强的国家;德国排名第三,尽管其殖民帝国并不强大,但其高度发达的工业部门积累了来自世界其他地区的大量收益权。英国、法国和德国的投资一部分流向其他欧洲国家和美国,一部分流向亚非。总之,欧洲列强在1913年拥有亚非两大洲1/3~1/2的国内资本以及超过3/4的工业资本。换言之,1913年亚非两大洲产出占全球的比例不到30%,占全球收入的比例接近25%。详见在线技术附录。

什么力量有利于全球趋同?

理论上,发达国家拥有落后国家的部分资本可以起到促进全球趋同的作用。如果发达国家国内储蓄和资本充足,以至于没有理由建造新住宅或购置新机器(资本的边际产出—多投入一个单位的资本所得到的额外产量—很低),那么在落后国家投资一部分国内储蓄将能够提高整体效率。因此,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达国家的居民,只要有多余的资本,就能够通过海外投资获取更好的收益,同时落后国家能够增加产出,缩小与发达国家之间的既有差距。根据古典经济学理论,基于全球资本自由流动和资本边际产出均等化的机制会导致发达国家和落后国家趋同,最终通过市场力量和竞争缩小不平等。

然而,上述乐观的理论主要有两个缺陷。第一,从严格的逻辑来说,均等化机制并不一定保证全球人均收入的趋同。如果假定跨国资本完全自由流动,更重要的是假定各国人力资本和劳动力技术水平完全一致,最多可以带来全球人均产出的趋同,而上述假设很难成立。在任何情况下,全球人均产出的趋同也并不意味着全球人均收入的趋同。发达国家投资周边落后国家之后,他们可能一直持有上述投资,并且其份额可能增长至相当高的比例,因此富国的人均国民收入得以一直高于落后国家,而落后国家持续将其产出中的一大部分支付给发达国家(正如非洲几十年来一样)。为了确定上述情形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必须将穷国付给富国的资本收益和穷国以及富国的经济增长进行比较。在进一步分析之前,我们首先必须更深入地了解一个给定国家的资本/收入比的动态变化过程。

此外,如果我们查阅历史记录,似乎资本流动性并不是推动富国和穷国趋同的主要因素。近年来发展水平接近西方发达国家的亚洲国家及地区没有一个受益于大规模的外商投资,无论是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抑或是近来的中国大陆。本质上,上述这些国家和地区都自己投入了发展所需的实物资本和人力资本,而后者,根据最新研究表明,在长期经济增长中至关重要。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学术界在资本积累仅能部分解释长期生产力增长,最关键的是人力资本的积累和新知识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尤其可参考Robert M. Solow, “A Contribution to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70, no.1(February 1956): 65-94。更近的文献有Charles I. Jones and paul M. Romer, “The New Kaldor Facts: Ideas, Institutions, population and Human Capital, ”American Economic Journal: Macroeconomics 2, no. 1 (January 2010): 224-45, and Robert J. Gordon, “Is U.S. Economic Growth Over? Faltering Innovation Confronts the Six Headwinds, ” NBER Working paper 18315 (August 2012)。上述文章是有关长期经济增长的浩繁卷帙中的一部分,有助于我们理解长期经济增长的决定因素。相反,其他国家的附属国,无论是在殖民地时代还是当今的非洲,在经济发展方面都不甚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国家都专注于没有发展前景的经济领域并且受累于长期的政治动荡。

以下可能是穷国政治经济动荡的部分原因。当一个国家很大程度上被外国人所占有,当地社会就有一种不可抑制且周而复始的诉求,要求没收外国资本。其他政治力量则回应,只有在现行法律无条件保护财产权的条件下才有可能进一步投资和发展。因此穷国往往陷入无尽的革命政府(其在提高居民实际生活水平方面往往鲜有建树)和致力于保护财产权的政府之间的更替中,从而为下一次革命或政变埋下伏笔。资本所有权的不平等在一国之内已经难以被接受和维系。而在国家之间,如果没有像殖民统治那样的政治掌控的话,不平等的资本所有权的维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请不要误会:参与全球经济体系本身并没有错,闭关自守从未带来繁荣。近年来追赶其他国家的亚洲国家明显享受到了对外开放的好处。上述国家从商品和服务的开放市场及有利的贸易条件中得到的好处远比资本自由流动来得多。以中国为例,中国迄今仍然实行资本管制,外国人不能在中国自由投资,但这并没有阻碍中国的资本积累,其庞大的国内储蓄足以提供充足的资本。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的资本投入都来源于其自身的储蓄。许多研究也表明,自由贸易带来的好处主要来自知识的扩散、开放国境所带来的生产率提升,而不是来自和分工有关的静态收益,后者的作用看似较为微弱。根据最近研究,印度和中国向全球贸易开放的静态获益仅仅是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0.5%,其中中国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3.5%,而印度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1.6%。从开放带来的国家与国家之间以及行业与行业之间的巨大的再分配效应来看(所有国家都有很大一部分行业是受损的),似乎很难仅仅基于以上的好处来论证开放贸易(而这些国家从未实行过)。详见在线技术附录。

总之,历史经验表明,无论是全球层面还是国家层面的趋同,其主要机制是知识的传播和扩散。换言之,落后国家是通过提高科技水平、专业知识与技能和教育水准来追赶发达国家的,而不是通过成为富国的资产。知识的扩散并不是上天赐予的甘露:是对外开放和贸易加速了知识的扩散(闭关锁国阻碍了科技的传播)。总之,知识的扩散取决于一个国家调动资金的能力以及鼓励大规模教育和培训投入的体制,这个体制同时还要确保司法系统的稳定,使得各类经济主体能够据此从事经济活动。因此,这和实现一个合法而高效的政府息息相关。简而言之,上述就是历史教给我们的关于全球经济增长和国际不平等的主要经验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