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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韦护(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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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护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一星期总有五天要这样往返地跑着。他为这住处的事真考虑得太多了。他知道,关于这一层他始终都很难邀得一大部分、几乎是全体人的谅解,就是无论怎样,他不能生活得太脏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较好。所以他必须找一家干净的房子,和一个兼做厨子的听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们弄得心里很难受,将金钱光在住房子和吃饭上就花费那么多,仿佛是很惭愧的。他的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当的习惯(他自己横竖这样肯定),与他一种良心的负疚,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因为他同时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战好久。结局是另一种问题得胜了。就是他必须要有一间较清静的房间,为写文章用。他每月所负的责任不轻,他不能弃置这事不努力。因为能写的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个房子又好,房东又好,房东的听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为房东同他有点戚谊关系,虽说他出的钱比较贵了一点,然而向人尽可以说是住在亲戚家里。他又买了一些并不是贱价的家具,和好多装饰品。俨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这是为一个讲究的太太收拾出来的。韦护住在这里,真的很相安。开始几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宽大的、有钢垫的床,便享福一样地睡熟了。等过几天,学校的事走上了轨道,而与陈宝等组织一个文学研究社大体已有了头绪。他除了上午到一个办事处翻译一些稿件,下午到学校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机器,一回到家,坐在软椅上,抽两支烟之后,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地要到人实在太疲倦了才停笔,然后钻进那听差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支烟,就睡着了。他仿佛顶满意这伏在案上用笔的工作似的,可是过不了几天之后他将休息的时间,不觉得延长了。而且在笔尖稍一停顿的时候,思想便从笔尖飞跑了开去,不知乱想了一些什么,才又自己觉得好笑,才又将心神收敛了拢来,继续地写下去。但不久,却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兴致,在另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出一首两首小诗来。虽说常常责难自己的这些行为,然而也很珍贵的将这些诗稿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去,真是一些不忍弃置的小东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在从前实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写够了一样,早早地爬上床去,蜷在被窝里,靠在大的软枕上,在小小的红的灯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装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适宜于躺着看的书。他一天天地感出这些文学巨著内容的伟大。他对于艺术的感情,渐渐地浓厚了,竟至有时候很厌烦一些头脑简单、语言无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与这些不朽的书籍接近。他在这里可以了解一切,比什么都快乐。若不是为另一种不可知的责任在时时命令他,他简直会使人怀疑他的怠惰和无才来,他真是勉强在写那文章。

这天别了浮生回来后,他更不安地坐在房里,同时对于自己起着反感。为免除这懊恼,他整个晚上都消遣在小说中。他简直恨起来为什么这时不会有点意外的工作来消磨他的时间,好让他不为别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觉之后,他又变得好好的,与从前一样有精神,有兴致地走到那办事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过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脸上放着光辉,他也就异常有劲了,他需要有许多在拼命努力的人来鼓励他、帮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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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课后,他在教务处坐了一个钟头。仲清不在,只有两三个糊涂的人在那里,都异常敬仰地在同他敷衍,因为他们不知应说什么话才好。他毫无趣味地同他们讲学校的事,又讲报纸上的事。然而总无结果,总无真的意见。他们对一切都很朦胧呢。他看表,还只四点钟,回去是太早了,但又无事可做。他再望这些同事们,觉得还不如同那门房老头儿说话有趣味。他无法了,只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赶忙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着感叹的声音说:

“唉,韦先生,你简直太忙了呢。”

韦护不禁显出苦笑来,但是却极亲热的与他们周旋了一会才急急地离了学校。既到了马路上却又徬徨起来,不知往哪儿走才好。最后还是不觉地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妇之于他,仿佛有很亲近的意味了。

一到门边,便听着有那响亮的笑声,他不觉心一动,脚就踌躇了,想退回去。不过他为了一种自负的情绪,他不愿怕什么,所以还是带着一副好的气氛走进去了。他将他的大的满的皮包向桌上一掼,转脸向丽嘉笑道:

“还生气吗,小姐?韦护今天特来陪罪。”

他伸过右手去,仿佛也很倨傲的样子,但眼睛却故意地狠狠地瞅了她一下。

丽嘉将右手放到他手中,柔声地说:

“不懂你的话。我并没生谁的气。只怕你一赌气,不理我们了呢。”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却无力举起手来,她说不出有许多抑郁,她一点也不像从前锋芒了。

雯用手指刮着脸去羞丽嘉,露出一副疑问的笑脸,意思是说:“没有生过气吗?”浮生也笑着,一半解释,一半安慰地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丽嘉简直不在乎,她坐到韦护坐的那张大沙发上,很亲昵地同他说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当面诽议浮生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太不艺术,她说到他们的种种无生气,她又仰慕地问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志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乐,她真羡慕她们。韦护也说她们好,因为她们有事做,她们有信仰,她们走上了一种固定的生活轨道,总之她们是不会有许多烦恼的,而且生来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听来觉得有许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觉得她朋友的牢骚说得太过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说道:“这只是因为太闲了的缘故,一个人成天不做事,仅用脑子乱想,自然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国女人,完全因为是没事给她做呀!”

韦护心里想:“我却实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为了有人说他生活方法不够好的浮生,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反对他们,拿起他的书本在桌上拍得很响地说:“什么‘生活’?这只是一些诗人们的话,而且是有钱的人才能讨论的问题。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过问。只知道就这样忙迫地过去,一直到死。人是不会想到什么烦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会为了一点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爱人吵起架来,还要别人劝和呢。”

“那并非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浮生无力地辨白着。

“总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厌弃这一些不动人的故事。”丽嘉不耐烦地叫着。

韦护解释道:“本来是平凡。人并不是超然的东西。但是,得有动力。譬如我们就是架机器吧,我们有信仰,而且为着一个固定目的不断地摇去,可是我们还缺少一点燃料呵!人是平凡得很,正因为此,却不能不常常需要一点这助动的热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着的,我也成天忙着,但是你能给我一个确实而满意的回答吗?我们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么?”

浮生骇得把眼睛张得很大,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想喊:“你有神经病,你简直有神经病!”

“对了,韦护!我相信你,你懂得只有比我们更多的。我们总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若将我们生活的经历打开来,真不能使读的人会有什么激动的。无味愁烦和苦痛,哪里是生活的病呢?韦护!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弄得使我们好玩点和充实点?”

韦护用一种极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珊珊只是不安地巡回望着他们两人,时时嘘着气。及至韦护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竟无所措手足地呐呐着。

韦护已经了解,他已从丽嘉那里取到了一种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兴奋,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谈锋的,于是他将这情形维持到更好的局面。在这里浮生夫妇没有插嘴的余地,而珊珊也像身体不好,缺少说话的趣味。韦护观察到她的后颈边,有一颗极圆的黑痣。而当她笑的时候,又现出两个笑涡来,一大,一小,一个在颊上,一个在微微凹进的嘴角边。那两片活动的红唇,真也有点迷人呢。于是他倒常常静着,只听她说话。

直到浮生的晚饭摆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时候已不早,是应该告别了。

韦护执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饭,所以他先走了。

不过在丽嘉和珊珊也寂寞地走回间壁后不久,他却又沉闷地走了转来,他握住浮生的手说:

“请你原谅我,我发挥了一些那样可笑的论调。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样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只是我近来真仿佛有点神精变态,你看,我从前那么忙,每天还能写五六千字,到现在却只能写两千字了。然而我会振作的!我现在将这些话告诉你,因为我把你,也只有你是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

浮生并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只是更紧地握着他,显得又感激,又替他难过,反做出一副乞怜的样子说:

“唉,我晓得,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几天,学校方面,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们吃饭吧,我回去了,晚上还得写文章,因为《青年周刊》无论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点稿子给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长了。若能写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见。”于是他快快地向门外跑去。

浮生还想拉他吃了饭再走时,也来不及了,只凝望那消去的后影,觉得那影又为工作劳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样不辞劳苦,而又诚恳地从不叹气皱眉地干着,犹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难,真为他难过。相形起来,反觉得自己平日的固执和暴躁,竟能邀得别人的谅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韦先生”这外国名儿,是大部分同事单应用在这位懂得外国礼节的韦护身上的,然而意义却全因用的人而变得不同。

6

韦护离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地落在马路上,说不出的对于自己的嫌厌。他在心里重重地打自己的耳光,这悔恨又并不像向浮生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是完全懊悔,怎么又会向浮生,那老实人说一些那么疯疯癫癫的话。本来别人并没有觉出你有什么病,若是一解释,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总容易了解,说是我,韦护怎么了怎么了,一嘲笑开去,唉,那真糟!他又悔,为什么竟忘了一切,同那么一个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谈讲得那么有劲?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恼,他就越兴奋,又越对这兴奋起着反感。他心里说:“韦护!忘掉这一切吧,让魔鬼拿去,你去想一点别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记坐车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亲,一个洋行里的办事员,近来因为事情颇得意。已吃得有点发胖了,走到阶边来迎他:“呵,来得正好,你今天迟了好些时呢。我也因为有点事刚回来。好,喊他们开饭吧。”

他颓唐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呻吟地说:

“人有点不好过,不想吃饭。”

房东很殷勤地周旋他,亲自倒了一杯白兰地,说吃了会好点。房东太太也来了,一个虽说颜色稍黑,然而却很健实,又很懂一般太太们的风情的女人。他只好顺从了他们。吃饭的时候,房东仿佛打趣般地正经向他说,他实在应当找一个如意的太太了。房东太太也毛遂自荐地说是愿意帮他忙。然而他只好笑了。说住在这有好主妇的家里,便非常满足,竟忘记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帮忙,也应当找一个像这贤惠主妇一模一样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乐了,女的则横眉一笑。于是这从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动了。他勉强欢笑着敷衍了一会,才离了那对夫妇,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来。

照例他抽了几支烟,但将稿纸摊开好久之后,还不能写一个字。他努力镇压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缘故,他想早点睡只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连书也懒于看。他从那秘密的抽屉中,取出那些珍贵的诗稿来,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确实写得很好,有许多都是在前两年所不能体会出的情绪。不过他不愿将这些他得意的成绩拿去发表,因为只能给一伙没有修养的人作嘲讽的谈资的。他重将这些东西收藏后,便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混去时日的事情了。无论在心中他是怎样地在喊着:“明天要发稿呢!难道你存心延期吗?”但他仍然不能执笔。时钟还只到九点半的时候,他就张眼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红色的小沙灯反映出许多画着大圆形的黑影,像一个大的、散漫的花朵,他从那些破碎的花辦中,最先看见了一些他的不明显的意识。多么可笑的意识呵,他闭下眼皮来,愿意这影像消灭去,这会使他不由要生出惭愧之心来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拢的眼前跳跃起来了。那逝去了的,曾经陶醉过他的甜蜜。唉!怎么这些本已成为毫不可恋的一些影子,也变得很能诱惑人地在扰乱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厌烦地把眼张开,那丽嘉,一点没有错,太像那姑娘了,简直就是那副神气望着他,像问他要什么东西一样。他心里想:“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接着他便否认了,决不会的。那姑娘决不会把他放在心上的。如果他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或是一个音乐家,一个诗人,他都有希望将自己塞满那处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呵。他再也办不到能回到那种思想,那种兴趣里去。他已经献身给他自己的不可磨灭的信念了。而这又决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见她时的一切了。她是那样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样不胜其讥刺地问到他,“哼,是同志!”若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日记》的作者,而他又幸而还勉强应付了过来,她简直不知早就怎样在显示她的傲慢的技术了。他又重新想过一遍她所说的一切的话,他证实了他是怎样地不能给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满足。但是那眼光,唉,为什么在刚开始时,她就那样仿佛欲吞灭人地望着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地亲切了起来。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时忘形起来。他不知所以地在床上滚着,几乎将那小几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总之,这是事实,丽嘉已一反旧日狂狷的态度,她很坦然地同他谈过她自己的无聊的生涯。讲过一切像是属于大众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并不暴躁,而且她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她所歧视的人。韦护再三想,他实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她实在可以做他的一个好朋友。他有许多思想只能给她知道,那些脑筋简单的人是不配了解的。而且也只有她的那些动人的态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将她搂过来给她一个拥抱才好。他最后放胆地想“她真可爱”时,他就用力地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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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丽嘉也正在被一种矛盾的思想所纠缠。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是太不懂事了,为什么要向韦护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将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满足给他瞧,使他在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观览,将一些不真确的(就是说并没有真真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实在很柔弱,很贫乏;也许现在正同人说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来了。她不安地向和衣斜躺在床的珊珊说:

“珊!你为什么老不同我说点亲热话,是不是有点生我的气?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会将韦护当成那样一个朋友看,我实在太不顾虑和太不矜持了。你晓得的,我并不是说人应当虚伪点,只是不应到处向人发牢骚。能了解你的呢,他还给你点同情(然而这也够可耻),否则,只能给人拿去做笑谈了。尤其是我们,一个没有职业的姑娘,真该留心给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坏的。任人恨也好,恼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让人看不起,可怜可欺就好了。珊,你说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实了?而且到底一一唉,你看韦护到底是怎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