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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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购物之旅(4)

“如果彼处男孩没搞错,”芬兰人说,“这个人工智能是阿米塔奇的幕后主使。”

“我付钱给拉瑞,让黑豹们稍微追查一下阿米塔奇,”莫利向凯斯解释,“他们有些诡异的联络渠道。我们说好了,只要他们能回答一个问题,就能拿到钱:谁是阿米塔奇的老板?”

“你觉得是这个人工智能?这些玩意儿根本没有自治权。应该是它的母公司,这个特希”

“泰西尔—埃西普尔,”芬兰人说,“我还可以给你们讲讲他们的故事。想听不?”他坐下来,勾起身子。

“芬兰人,”莫利说,“他最爱讲故事。”

“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个。”芬兰人开始了他的故事。

芬兰人干的是销赃的营生,主要经营软件。在生意中有时也会接触到其他赃货贩子,其中有些人经手的是更传统的货物:贵金属、邮票、罕见硬币、宝石、珠宝、皮草、画和其他艺术品。他给凯斯和莫利讲的故事,就以另一个人的故事开头,他管这个人叫史密斯。

史密斯也是销赃的,风声不那么紧的时候也会浮出水面,做艺术品销售。他是芬兰人所知的第一个“搞硅”的人——这个词在凯斯听来十分老派——他买的硅条里都是艺术历史程序和画廊销售表格。史密斯新安装的接口里插了六七支硅条,有着极丰富的艺术交易知识,至少在同行中算是翘楚。但史密斯却来找芬兰人帮忙,而且诉诸于生意人之间的兄弟情谊。他说,他想查一查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而且绝不能让对方知道调查人是谁。芬兰人觉得他可以办到,但必须清楚原因。“我有种感觉,”芬兰人对凯斯说,“这涉及到大笔钱财。而且史密斯的样子非常小心,简直是太过小心了。”

原来史密斯有一个叫作吉米的供货商。吉米不是个普通盗贼,他刚在地球轨道上待了一年,带了一些东西回到重力阱里来。吉米在那些岛屿上扫到的货里面,最神奇的是一个头像,一座精密的白金半身像,上面覆着景泰蓝,缀着珍珠宝石。史密斯叹着气放下便携显微镜,建议吉米把这东西熔化掉。这是当代的东西,不是古董,对收藏家没有价值。吉米笑起来。这是个电脑终端,他说。它会讲话。而且它的发音部件不是语音合成器,而是排布优雅的设备和微小的风琴管。语音合成器已经便宜得等于不花钱,所以,不论是谁造的,这东西都太过巴洛克,太不合常理。它是件奇物。史密斯把头像接到自己的电脑上,听着这个非人的悠扬语声唱出他去年税表的数目。

史密斯的客户里有一位东京的亿万富翁,对于自动钟表有一种近乎变态的狂热。史密斯耸耸肩,向吉米摊开手,这个动作和当铺一样历史悠久。他可以试试看,他说,但他怀疑这东西卖不出价钱。

吉米留下那头像离开后,史密斯对它进行了仔细检查,在上面发现了一些标记,终于确定这是件罕见的合作产品,制造者包括苏黎世的两位工匠,巴黎的一位珐琅技师,荷兰的一位珠宝师,以及加利福利亚的一位芯片设计师。他还发现,委托制造者是泰西尔—埃西普尔有限公司。

史密斯开始联系那位东京的收藏家,暗示他自己可以搞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随后便有一位访客不声不响地到来,穿过史密斯繁复的安保迷宫,如入无人之境。小个子,日本人,异常礼貌,有着人工养殖出的忍者杀手的所有特征。来者坐在光滑的越南红木桌子那头,史密斯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平静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棕色眼睛。这位克隆杀手解释说,他负责寻回一件艺术品,这件东西十分优美,却被人从他主人的房子里拿走了。忍者说,他发现史密斯可能知道这件物品的所在。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几乎有些歉意。

史密斯告诉忍者自己不想死,并交出了头像。来客问:你期待通过出售这件物品获得多少利润?史密斯说了一个远远低于自己心目中定价的数字。忍者拿出一张信用芯片,将这个数目从一个匿名瑞士账户中转给了史密斯。是谁,来人问,将这件物品带给你的?史密斯告诉了他。几天后,史密斯便听说了吉米的死讯。

“我就是在这时掺和进来的,”芬兰人接着说,“史密斯知道我和内存巷的人打过很多交道,而做秘密调查就要去那里。我雇了个牛仔。我作为中间人,也拿了提成。史密斯他非常仔细。他这次生意是非常诡异的经历,虽然他还捞了一笔,但是这事情不对劲。通过那个瑞士秘密账户付款的是谁?黑帮?不可能。他们对这种事情有非常严格的规程,而且他们也一定会杀死拿到东西的人。这是恐吓吗?史密斯不这么认为。恐吓的感觉他能嗅得出。总之,我让牛仔翻查旧新闻,最后发现了泰西尔—埃西普尔的某件官司。案件本身并不重要,但是我们找到了代理律所,然后牛仔搞定了律师的冰墙,拿到了那个家族的地址。这可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凯斯扬起眉毛。

“自由彼岸,”芬兰人说,“那个纺锤体。我们发现,整个地方几乎都他妈的归他们所有。牛仔对旧新闻进行了常规查询,生成了一份简报。整体情况更有意思。这是个家族组织。公司结构。一般来说,可以通过购买入股有限公司,但是在一百多年里,泰西尔—埃西普尔从无一股在公开市场上交易。就我所知,这包括所有公开市场。你看到的是一个非常低调、非常怪异的第一代太空家族,却以公司方式在运作。远离媒体的巨富之家。大量进行克隆。太空法律对遗传工程要宽松得多,对吧?另外,在任何时间,要找出活跃的家族成员究竟属于哪一代或哪几代都很困难。”

“怎么回事?”莫利问。

“他们有自己的冷冻设施。哪怕根据太空法律,人在冷冻期间,在法律意义上就算死亡了。他们似乎接受了这个代价。不过,家族之父已经有大概三十年没出现过了。至于家族之母,则死于某次实验室事故”

“你那客户遇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样。”芬兰人皱起眉头,“我们放弃了。我们看了看泰埃那些精彩繁复的授权书,仅止于此。吉米肯定是进入迷光盗走那个头像,泰西尔—埃西普尔便派出忍者追查。史密斯决定忘了这事。这可能是明智的选择。”他看看莫利,“迷光别墅。纺锤之顶。绝对私密。”

“你觉得那忍者也是他们的财产吗,芬兰人?”莫利问。

“史密斯认为是。”

“很昂贵,”她说,“有没有想过那个忍者后来怎样了,芬兰人?”

“可能把他冻起来了。需要的时候再解冻。”

“好吧,”凯斯说,“我们知道了阿米塔奇的钱财来自一个叫冬寂的人工智能。这告诉我们什么?”

“没什么,”莫利说,“但是现在你有点儿私活干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他打开来。坐标和进入密码。

“这是谁?”

“阿米塔奇。他的某个数据库。我从黑豹们那里买来的。是另一笔交易。这是在哪里?”

“伦敦。”凯斯说。

“破解它。”她笑起来,“给自己赚点儿小费。”

凯斯在拥挤的站台上等待纵贯波亚的慢车。几个小时前,莫利已经带着装有“平线”思想盒的绿包回到了厂房里,然后凯斯就一直在不停地喝酒。

想到“平线”是一个思想盒,一个只读硬件,一盒磁带,里面有那死去的人所有的技术能力、爱好和膝跳反射他就觉得很不安。列车沿着黑色条带驶入,隧道顶上的裂隙里有细沙漏下来。凯斯跳进离他最近的车门,一路观察其他乘客。一对相貌凶猛的“基督徒科学家”朝三个年轻的白领技师挤过去,那三人手腕上戴着美化全息阴道,粉红潮湿,在惨亮的灯光下闪动。她们不安地舔舔完美的嘴唇,耷拉下金属色的眼皮,偷偷看向那两个基督徒科学家。这些姑娘像是来自异域的动物,颀长身材随着火车行进优雅地摇摆,高跟鞋踩在车厢灰色的金属地板上,像是磨好的蹄。她们眼看就要开始奔逃,躲开那两个传教士,火车已到达了凯斯要去的车站。

他踏出车门,便看到车站的墙上挂着一支白色的全息雪茄,下面是弯弯扭扭的大写字母,模仿日语文字的模样,闪出“自由彼岸”几个字。他穿过人群,站在雪茄下面仔细观察。“你还等什么?”几个字跳了出来。一个圆润的白色纺锤体,上面布满电网、散热器、航空码头和穹顶建筑。类似这样的广告他见过千百次,却从来不感兴趣。只要有操作台,他去自由彼岸就和去亚特兰大一样容易。旅行是肉身的事情。但这次他注意到了那个小小的标记,不过一枚硬币大小,就在光影广告的左下角:泰埃。

他徒步走回厂房,一路沉浸在关于“平线”的记忆中。十九岁的那个夏天,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失败者先生”酒吧,捧着昂贵的啤酒,观察那些牛仔。那时他还从来没摸过操作台,但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那个夏天,至少还有另外二十个怀抱希望的孩子在“失败者”里游荡,他们都忙着替牛仔们跑腿。这是唯一的学习方式。

他们都听说过泡利,那个亚特兰大郊区来的红脖子操控手,在黑冰内脑死过,再死而复生。坊间关于泡利的小道消息很少,传出来的唯一一件事,是他完成过不可能的任务。凯斯请另一个学徒喝了一杯啤酒,那学徒告诉他:“是个大任务,但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我听说可能是巴西的一个工资网。反正,这人当时就死了,完完全全地脑死了。”

凯斯注视着拥挤酒吧那头一个粗壮的男人,单穿着一件衬衫,肤色晦暗。

“孩子,”几个月后,“平线”在迈阿密对他说,“俺就跟他妈的大蜥蜴似的,你知道哇?它们都他妈有俩脑子,一个在脑袋里边,一个在尾巴骨上,管后腿儿的。撞上了那黑玩意儿,俺尾巴那脑子照旧还转着呢。”

“失败者”酒吧里的牛仔精英们都躲着泡利,他们有种奇怪的集体焦虑,几近迷信。麦可伊·泡利,网络空间的拉撒路

最后要他命的,还是他的心脏。就是他多出来的那颗俄国心脏,那场战争期间在战俘集中营植入的。他一直拒绝换掉那东西,声称他需要那颗心脏的特定搏动频率来维持时间感。凯斯抚摸着莫利给他的那张纸,走上楼梯。

莫利躺在床垫上打着鼾。她从膝盖到胯下几毫米处用坚硬的微孔材料打着透明硬模,能看到皮肤上斑驳的淤青,从中心到边缘由黑变黄。她的左手腕上整整齐齐排着八张颜色尺寸各不相同的药贴。一台雅佳牌导入仪躺在她身旁,用细红线连接到硬模下的电极上。

他打开保坂旁边的伸展灯,一圈亮光直射到“平线”的思想盒上。他插入冰,接通思想盒,然后接入网络。

感觉恰似有人从背后看过来。

他咳了一声。“南方人?麦可伊?是你吗伙计?”他喉头发紧。

“嘿,兄弟。”那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

“我是凯斯,伙计。记得不?”

“迈阿密,小学徒,学得挺快。”

“在我和你说话之前,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南方人?”

“什么也没。”

“等等。”他断开思想盒。那种存在感消失了。

他重新接通思想盒。“南方人?我是谁?”

“你在玩我吗,兄弟。你他妈的是谁?”

“凯——你搭档。合作伙伴。现在是怎么回事,伙计?”

“问得好。”

“一秒钟前来过这儿,记得吗?”

“不记得。”

“知道只读人格网络工作原理吗?”

“当然,兄弟,是个思想盒,硬件。”

“只要把它接入我用的存储器,就可以给它连续的、实时的记忆吗?”

“估计是。”思想盒说。

“好吧,南方人。你就是个只读思想盒。明白?”

“你说是就是吧。”思想盒说。“你是谁?”

“凯斯。”

“迈阿密,”那个声音说,“小学徒,学得挺快。”

“对。现在,南方人,你和我,得先摸进伦敦网,搞点儿数据。你玩这一把吗?”

“你说我还有的选吗?”

06

“你得找个天堂,”在凯斯讲清楚情况后,“平线”建议说,“看看哥本哈根,大学区周边。”他输入那个声音念出的坐标。

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一个“海盗天堂”,坐落在一个低安全级学校网络的混乱边界上。乍一看像是学生操控手在网络线交会处留下的涂鸦,微弱的彩色灯光构成的文字闪动在十余座艺术学院的模糊外形之上。

“那里,”“平线”说,“蓝色那个。看见了吗?那是贝尔欧洲的入场代码。还是新的。贝尔的人很快会过来,把公告板全他妈看一遍,修改掉所有被人贴过的代码。明天小孩儿们会偷偷贴新的。”

凯斯摸进贝尔欧洲,然后切换到标准电话程式。在“平线”的帮助下,他连上了那个伦敦数据库,据莫利说,属于阿米塔奇的那个数据库。

“这,”那个声音说,“我来给你搞。”“平线”唱出一组数字,其中的短暂停顿表示不同的键入时机。凯斯试了三次,才成功将这个序列键入。

“多大点事,”平线说,“根本没冰墙。”

“扫描这堆垃圾,”凯斯对保坂电脑说,“筛选其主人的个人历史。”

海盗天堂凌乱的神经电子形体消失了,一片单纯的白光取而代之。“内容主要是战后军事法庭审判录像,”保坂电脑那遥远的声音说,“中心人物是威利斯·科尔托上校。”

“赶紧放。”凯斯说。

一张脸充斥了屏幕。那双眼睛属于阿米塔奇。

两小时后,凯斯倒在莫利身旁,陷进变形的床垫里。“找到什么了吗?”她在朦胧睡意和药力中含糊地问。

“回头告诉你,”他说,“我累趴了。”那些信息把他搅糊涂了。他躺在那里,闭上眼,试图梳理清楚一个叫科尔托的人的各种事迹。保坂电脑搜索了那个并不丰富的数据库,整理出一个简报,但处处都有信息缺失。数据库中部分材料是印刷记录,在屏幕上快速闪过,凯斯根本看不清,只能让电脑读出来。其他的则是哭拳行动听证会的录音。

威利斯·科尔托上校俯冲进科伦斯克。脉冲武器在科伦斯克上方的俄国防线炸出了一个盲点,科尔托的队伍驾驶着“夜翼”超轻型飞机降入洞中。在月光下,安加拉河和石泉河的粼粼波光中反射出紧绷的机翼。之后的十五个月里,科尔托再也没有见过自然光。凯斯试图想象那冰冷草原的高空之上,飞机从发射舱纷纷涌出的情形。

“他们把你虐得够他妈惨,老板。”凯斯说。莫利在他旁边动了动。

这些超轻型飞机没有携带武器,以腾出载重量搭载一个操控手,一只原始的操控台,和一个叫鼹鼠九号的病毒程序,这是计算机发展史上第一个真正的病毒程序。科尔托和他的队员们为这次行动训练了三年。他们进入冰墙,正准备注入鼹鼠九号,脉冲武器突然停止工作。俄国人的脉冲炮让操控手瞬间陷入电子黑夜,“夜翼”飞机系统崩溃,飞行回路被彻底抹除。

随后激光炮开火了,对雷达隐形的飞机在红外瞄准下无处遁形,脆弱机身被迅速击落。科尔托和已被击毙的牛仔一起,从西伯利亚的上空坠落。坠落,不断坠落

这里许多信息缺失。凯斯扫描到一些资料,提到一架被劫持的俄国武装直升机。直升机飞到了芬兰,于凌晨在一片杉树林降落,遭遇了正在执勤的预备役军官,接受了古老的二十毫米炮的轰炸。对于科尔托来说,哭拳行动终结于赫尔辛基的郊外,终结于芬兰军医锯开直升机扭曲的机身将他救出。战争于九天后结束,科尔托被运到犹他州的一个军方基地,他失去了双眼、双腿和绝大部分下颌,只能听着尿管滴答。国会助理花了十一个月才在犹他州找到他。在华盛顿和麦克莱恩,公审已经走起了过场。五角大楼和中情局已被分化,几近废除,国会展开了一项针对哭拳行动的调查。揭露丑闻的时机已成熟,这位助理告诉他。

他需要新的眼睛、腿和大面积整容,助理说,不过这些都可以安排。还有新的排泄系统,助理又说,同时隔着汗湿的床单捏了捏科尔托的肩膀。

科尔托听见那轻微的却永无止歇的滴答声。他说他情愿就这样去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