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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不爱都有罪(1)

“你怎么总是说爱我?这有问题。”前天晚上,DODO突然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半年前我还独自一人生活。我学习法语和瑜珈,给自己起了一个法语名字,Zoé,这个名字源自希腊,意思是脾气古怪的精灵,有艺术天分,有时很乏味。DODO第一次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据说心脏不规则跳动了一次。在一起后,他要我讲过两遍这名字的来历。我买了厚厚的《瑜珈之光》,当我读到有关印度哲学的段落时,我用粗粗的荧光笔划出那些句子。我在临睡前双手紧贴大腿,用腹部作深而长的呼吸,我的瑜珈老师告诉我它能帮助入睡,我不怎么认同这个说法。对于即将到来的三十岁,我也不太惶恐。我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年,我对同桌发誓,三十岁到来之前,我已然英年早逝。应该是名初中生吧。

这个小名叫DODO(法语儿语,睡觉)的家伙,我更愿意称他DADA(法语儿语,骑马)。他则只在手机短信里把我称作“我的小兔”或者,“我的布谷鸟”。

DODO是我年轻时想嫁的那种男人,但我从不认为,如果有一天,我瘫痪在床,他会守在我的病床边,喂我喝他拿手的蔬菜汤。“如果你需要病很久,不可以工作,不可以做爱,我想,我会留一笔钱给你,然后离开你,因为我的人生需要快乐。”

之前,也是出于对快乐的追求,我离开了我的前夫。为此他忍受了一次心脏的小事故,住了院,没有开刀那么严重,当然没那么严重。领完离婚证后他告诉我,他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这一年半,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你说,要离开我。”正是这句话使我认识到自己的罪过,我,一个相貌中上的女子,出版过六本书,我让一个好人夜不能寐。

这个好人,在遇到我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清心寡欲,他说他清楚自己要找的伴侣是什么样的,见到我后他对自己说,要赌一次。这个好人让我想起了我读书时的一个习惯。那还是一个广泛使用笔记本和笔的年代,每次挑选新本子我都煞费苦心。在第一页写下精心琢磨的一段话后,我就不再喜欢那本本子了。我没有什么想记录给它听的了,但我又不能忘记它,为此只能再买一本新的。感谢我的母亲,她替我找到了活页纸。

自认为熟悉我的男朋友女朋友们总是说我“给人不安全感”,我希望DODO不会。我想我将来的小孩也不会,他会非常清楚他的母亲只是好奇心强了点儿。我的母亲就不那样说我。啊,母亲,这个夏天我几乎没去看望过她。

母亲家不远,如果以办公室为中点,母亲家和DODO家正好处在线段的两端。有几个夜晚,和DODO依偎在一起觉得挺幸福的时候,我想过她正独自一个在那边看着电视剧,心里生出内疚。那时我就对自己说,应该去看看她。但我通常以一通电话了事。

从我十八岁住校开始,到今天我二十八岁,我们一直不怎么见面。住校那四年里,她来看过我三次,还是四次?我可真像她!上一次,为了给她在客厅里装上空调我回去过一次,她告诉我,如今,她只去附近的植物园转转,几乎可以算是足不出户。“有时,几天说不了一句话。”我很难过,可即使我见到她,我们之间的话还是那么少。

“最近稿费不多,是不是你不怎么写了?”此话一出,我的交流欲望即告消失。我知道将来一定有这么一天,我会后悔,自己跟她说的话,实在太少了。这种情绪我告诉过DODO。我先是告诉了他一个梦,梦里我和他刚领完结婚证就吵了一架,起因是他不肯陪我去见我的母亲。

“我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前年她的丈夫离开了她,去年轮到她最小的儿子,今年她接受了一次大手术,眼睛看不见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巴黎郊区的养老院里。也许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接受了DODO的安慰。此外他还扯到他那位最小的叔叔去世前一晚。我不大记得细节了,因为我开始走神。他的背后是二十八楼的四扇玻璃大窗,云长着云的形状,颜色深黝,就好像兜了一场暴风雨似的。接近圆满的月亮贴在云后跟着移动,低沉而暗淡。“……梦里他说他要搬家了,搬到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去。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前一晚,正好是大年初三,我在暖和的广州,跟现在一样,我和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个男人众多的朋友,不管是同事,还是同屋,连同我,都一致认为,他符合曹雪芹描述的贾宝玉形象,不过对于我来说,他在床上的表现更柔弱些。我想他如今的新婚妻子不会反驳我这个评价。分手后七个月,他被检查出存在脑瘤,据说他不得不剃去了头发。他没那么有魅力了,他的头形不好。有一天我在书架上拿起了我的第二本小说,发现了他的痕迹,我很纳闷我怎么会在二十四岁的年纪如此多愁善感。我离题太远了,现在还来得及回到我第二任父亲身上,他可是我母亲等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当年他煞费苦心亲自熬了一锅接一锅银耳汤并使我母亲坚持活了下来。他是唯一使我母亲又爱又恨的那位。

我的母亲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对第二次婚姻的失望以及与此相关的大小琐事,种种抱怨,都是通过口述的方式使我了然。这都是些使我对爱情沮丧的活生生的例子。我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结了婚还可以离婚,没什么大不了。在我请她替我保管我的离婚证时她懊丧地补充道,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再嫁,只会走下坡路。那么我就不再嫁了,我说。那样你更不幸福,她气愤地走进厨房。我只好沉默不语。

在结束女中生活后我母亲进了百货公司,立刻爱上了这个比她大十七岁的男人。这人是个会计。她没有把这件心事告诉我外婆。我外婆曾经一再告诫她,她应该找个大学生。令她痛苦的是,男人已经结婚了,有四个女儿。她嫁给了他的表弟,不是大学生,智商还有点问题。这让我外婆暴跳如雷,差点和她断绝关系。后来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在癌症病房里,我外婆才知道她最小女儿的秘密。她是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这件事的。男人不再介意自己的妻子知道这件事情,他不再精心策划一些借口,他冠冕堂皇地走到病房里,整夜整夜,他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为我母亲烹制汤水。每一天,我都在等他,我不想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但那时是我,得了绝症,我比她们都痛苦。我的母亲这样告诉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希望过她死。但毕竟,她一直活了下来。

和我母亲相反,我更喜欢比我年纪小的男孩,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为此我沾沾自喜。我总是立即指出别人的判断错误,可惜,从没人要求看看我的身份证。有一次我接受了一个比我小五岁男孩的追求,再没人认为我比他小了。我迅速结束了自己的过错。

我生活中的男人屈指难数,我母亲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后她打电话给我,我正在逛街,突然她对我说,三分钟快到了,我要挂了。这是她过去在公共电话间养成的习惯。我甚至没有时间问她,她需不需要我回上海。

我没有回上海。他死后第三天午夜,我母亲躺在床上见到他走进他们的卧室,身上穿着她和他的二女儿两人亲自动手换上的新衣裤。她坐起来大声质问他,那时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答应送她的几件金饰转移走了,我母亲抓着那只空箱子,气得要晕过去。死人比活人好对付,她告诉我,因为她才开了头,他就消失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说到我的感情生活时,常常摇头,就像严厉古板的小学女教师面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在她看来我具备一定的危险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在哪里,跟谁,突然生产出一个故事来。有时我想,倘若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肯定融洽不到哪里去,很可能一次微小不过的争吵,就会使我们下定决心永不见面。但我们相识时已经是成年人,理智让我们像真正的好朋友那样,难分难舍。我们共同拥有所有我们交换过的有关男人的细节。到了我们这样一个年龄,经历过的男人就像附生在贝壳上的海藻一样,难以抹干净。每次我有了新的性体验对象,我就会把所有和我睡过的人的名字一一在心头罗列,并标上表示次序的数字。我必须仔细搜索,才不至于遗漏了其中的某一个人。这些海藻有时为我锦上添花,有时则使我伤痕累累。

我把DODO介绍给她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去一次餐厅,一起吃顿饭,很简单。之前的每一任,我几乎都带给她看过,有些严重对抗了她的选择标准,那个小我五岁的男孩,因此接受了她两次神情严肃的盘问。在爱情方面她算不得权威人士,但我看着她审讯般咄咄逼人,忍不住笑嘻嘻,让人误以为我和她一鼻孔出气。见过DODO后第二天,她在电话里宣布,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男孩,除了比我小一岁外,没有别的缺点。我没有告诉她,当时我快到达高潮了。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做爱。

到达高潮前几分钟我经常开始走神。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叫唤另一个名字,而不是那个与我做爱的人的名字,对方是否会吃惊得一下子失去力度。但我喃喃说出口的仍是当事者的名字。只有一次,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无意中涌出嘴的是前任男友的名字,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身上的那位已经拉亮了电灯。他不认识我的前任男友,但这个名字恰巧与他的一位好友重合,那时我们三人刚结束了一次旅行。他认为我虽然偎在他怀里,却靠想象让他的好友替代了他。我花费了一些时间告诉他之前的故事以消除他的疑虑,但我讲得过于丰满,非但没让他放下包袱,反而使他更加猜疑,他沉重地推开我,总结说这两个同名男人肯定有某些他不具备的相似之处,这才是我叫错名字的原因。当时我的大脑究竟受了什么支配?后来他告诉我,他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于连夜分手。两个字,三个字,现在是两个音节,简简单单,却足以让一对幸福的情人反目。

我母亲还没见过DODO。从十六岁我初恋到二十五岁我结婚,她分别在两处房子里接见过其中的几位。与我初恋男友的见面安排在寒假,二月份的某一天,离新年还有几天。我们住的是一栋老房子,楼下因为她和我第一任父亲离婚的缘故,被分割成两个房间。在那栋老房子的阁楼上,我和两个男孩,几个女同学,一起分享过一些美好的时光。从前那房子附近是一个法国公共墓地,我母亲只花了五百五十元钱,此外交了百分之六的税金,就把它买了下来,那是在她工作不久,1972年。她告诉我,房子买下来的时候还很不错。可在我的记忆里,它破旧不堪。了解该地区的人不用我解释,什么是棚户区。我四岁的时候,门前还没安装水斗,我母亲常常到路口一个公共水站提自来水。那水站对面有口水井,总是盖着一块厚厚的圆木板。1997年拆迁时我去看过一次,井里有水,而它周围的房子已经不剩什么高度了。现在那儿是几簇高楼。

我曾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下午,为了第一时间看清从远处匆匆走来的男孩,我母亲把额头贴在阁楼玻璃窗上,她必须不时举起袖子管,擦去自己呼出的水雾。见面时间不过半小时,她叮嘱我们务必维持学习成绩。她也没有给他倒水喝,家里没有适合拿出来招待小客人的杯子。男孩有一米八三那么高,我母亲站在楼梯上,我则站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他们说话。男孩显得无拘无束,他不时向我和我母亲送来微笑。他跟我母亲说起他的家世。他住的街区离我家只有一条横马路,入口标有建造年代,就像标有酿造年份的葡萄酒一样,如今成了值得政府保护的优秀建筑。他说他的父母要求他考上交通大学,因此他希望我能考上复旦大学。我回答说我更喜欢去念北京大学,我提到未名湖。我母亲打断我说她不放心我去外地。他几乎不看小说。我母亲告诉他我是个超级书迷,因此早早成了近视眼。她没有时间涉及我的童年,我曾作为少儿武术队员参加过表演赛,她觉得这是一件可以说说的趣事,男孩礼貌地告诉她,他要继续回去做物理习题了。我很担心我母亲要我做同样多的练习题,或者默写几篇英语课文什么的,但她目送男孩远去后什么都没要求。吃过晚饭后,她邀请我一起躺在床上聊天。为了以防万一,她说,我得事先教你点事。那方法是她听去农村插队的好朋友说的。一个多月后春暖花开,我和男孩上了同一张床。有一次月经晚了一个多星期,我特别紧张,我想一定出了问题。围绕腹部我贴掉整整一盒麝香虎骨膏。十年后我开始写性专栏,我想到这个土方,仍然估摸不出它的临床失败率。

我母亲从不掩饰她对我男友身高的重视,她自己身材不高,估计生病前只有一米五三,化疗照光让她的骨质疏松,她因此更矮了。我也不高,还不爱穿高跟鞋。我注意到我母亲生活中的两个男人,两个人身高都只有一米七四。我是为你的后代着想,身高必不可少。我母亲的三层皮眼睛更大了。有钱够不够?足够聪明够不够?对你孝顺够不够?不够,身高这条件必不可少。我母亲一急,声音就开始有点哑。你当时爱那个男人怎么没想到这个条件?我问她。

我对嗓音更有印象。我的初恋男友嗓音尖细,笑起来咯唧作响。DODO的嗓音却像结实的海水,无论涨潮落潮,听来同样浑厚。爱情的发生,有些外在条件很重要。“你爱一个人,需要些什么条件?”我问DODO。“我得喜欢她的身体和外表。我倒是很清楚我不会喜欢哪些女人,没有具体的一二三四,但我就是知道。”我也同样清楚,哪些男人我不可能去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