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写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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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动笔了,十一月三日,星期五,我计划写这样一个中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从照片上看起来满不错的年轻女作家(这总比写一个倒霉的杀手要更容易些),她不停地被她大脑里的人物驱使,写下一个又一个抒情的故事。她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那里只有四堵墙和一张桌子。她有一台电脑,但她总是忍不住上“淘宝网”,看看那些可爱的衣服鞋子小皮包(这里我将站出来替她说话,她只想换换脑子,这对她的写作很有帮助)。她最富有创造力的表现是那些成语,它们无所不在。那些成语学会了自我繁殖,她得跟它们进行殊死搏斗,才能达到所谓简洁的程度。你整夜整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她的男友疑心重重。她打开她所有的邮箱,在收件箱里搜索五年前的情书重新阅读。有些情书被她用在了前几本书里。天很蓝的日子她偶尔也会从家里走出来,有一次她朝公园走去,刚走到路口炒栗子的大锅旁就开始后悔不迭,我得回去工作了(是啊,公园,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还是等小说写完吧,那可有的是时间)。于是她回到了她的书桌旁。当然我会允许她睡觉,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时会闹点头疼,得让她吃下四片去痛片才管用,在等药性发作完这段时间,她可以躺着,也可以看看碟,也许去练练瑜伽?那样她的身体状况会更好一些。
这个灵感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当时我正躺在我男友身边,他像平常一样把被子卷得紧紧的,不停地出着汗。我光着脚走进客厅,倒了一杯水喝。房间里阳光灿烂,我注意到餐桌上一盒已经吃掉一半的菠萝片,边缘变成了浅褐色。我往杯里倒了点桦树叶天然健身糖浆,同时满意地注意到,我的手在阳光下如此苍白,缺乏血色。楼道里小提琴又开始吱吱嘎嘎,这一切使我脆弱而敏感的内心产生了一片茫然,这种茫然在阳光的逼视下慢慢往后退缩,滋出一股忧伤的烟雾。烟雾让我如此惬意。我再一次醒来是因为我男友的声音,他看着我说你怎么睡在地上?我告诉他我的构思奔跑得如此迅速,使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立即打开了黑色的手提电脑。女主人公走走的形象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清晰。她向我走来,她的步伐散漫而晃荡,东张西望,一副到处仔细观察的样子(女人当然会被路边橱窗吸引,这就需要像我这样一个女作家运用想像及修饰的能力)。她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拖到地面的麻布袍子,颜色当然得是象征神秘的黑色(在女作家看来,皱巴巴无疑等同于优雅,麻布则证明她像逃出宫殿的公主一般任性不羁)。她有时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有时长时间地思考着。一心爱着她的男人对她的严肃不知所措,但是不消多久,她就轻盈地转向他,赤着脚,站在他的脚背上跳起舞来(要不要写写那男人其实挪不动几步?)……我的男友这时看出了问题,他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对作家的刻画是模式化的?我当然意识到了,我告诉他我更倾向于把作家描写成大家接受的作家模样,而不是她自己的形象。让她自己出来说话吧,我的男友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才能让她出来说话?给她钱?把装满钱的信封趁她趴在电脑前打磕睡的时候塞到她手边?要不要扣掉作者所得税?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她的电脑开着,黑底白字母的键盘在荧屏的蓝光里一动不动,仿佛死盯着我看。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她坐在电脑前,在打下最后一行字之前,因为突然的一根血管爆裂,静静地死去了。她的绝笔未竟之作成了文坛最大的悬念,一传十十传百般迅速地传播开来,她死后的名气越来越大,在某个纪念日人们设置了鼦尾续鼦大奖赛,一等奖三万元……唉我的灵感总是打断我正常的思绪,不过我很满意这个想法,正打算从后往前逆流而上构建她短暂而动人的一生,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今天晚饭我来做吧,奶油金枪鱼意面,你一定会喜欢的。她说着,拿起了沙发上的手提包,我去买菜。我和你一起去。沙发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把他那只白白的长了黑汗毛的手伸出来,搂住了她的腰。
我本来认为他们是不会出去太久的,没想到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我简直无法再等下去了,两个小时,至少两千字,这真让人极度痛苦。她还继续浪费着时间。她披上围裙进了厨房,那男人(我如今对他真是深切憎恶,尽管他长得还不错)打起了游戏。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瑜伽的深呼吸对我的确有好处,我告诉自己,她这是在体验生活,再动笔一定会比原先一个人时好得多(这也正是女作家不可或缺的)。
但事实将证明我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一个月后我发现她开始常常出去玩了,周末的时候她又连同那男人一起消失了。男人完全是女人进步的障碍物,尤其对女作家而言。他们侵犯她的空间,对她原本自由的创作时间一再蚕食,刚开始还像是根鱼刺,后来就会习惯了(什么东西人不能习惯?)。当然,每个女作家在每一部小说里总得提一提男人,即使她还是个处女或者早已绝经多年,她也得让男人纠缠上那么一会儿,可总得摆脱他们。男人要总趴在她们身上她们就会不复存在。至于做家务,这件事就更糟糕了!女作家们普遍的做法是请个保姆料理她们的生活,至少是钟点工,我怎么可能让一个美丽的女作家洗碗洗锅,任那些油腻腻堵塞下水道般堵上她复杂如蛛网般的大脑?眼下她看起来基本还和以前一样,甚至兴高采烈许多,衣着也精致了,但总之,那个男人,眼下他们住在一起,想躲开他是不可能的,怎么才能让他停止侵犯?趁她一个人在家时我找上门去跟她谈了谈。我告诉她,写作纯粹是她个人的事,那个男人除了能帮助她内分泌正常之外,对她再没更多的好处。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向洗手间。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从她的双腿间流了下来,它们玷污了我每一个灵感!我气愤得跌跌撞撞走向她。别急,她用眼角瞄着我,压低了嗓门,他能提供记忆,需要很多很多记忆,然后是挑选,仔细地,一点一滴地,融入小说里。
我打算耐心等待。有时我觉得这个中篇小说已经完成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它在杂志上的样子,黑色的小字,分成两栏或是三栏;一张三万元的支票,在各种好奇和尊敬的目光注视下交到我的手上,我用手指磨着它的边缘,心不在焉地说着感谢话,它不像新的百元纸币那样干脆;令人飘飘然的采访;我母亲欢喜的笑容。我约了一些朋友喝茶吃饭,以充沛的热情详细谈起这个“小东西”。大概两年前的秋天,其中的一位曾经提供给我一些素材,关于一个村庄的变迁史,我告诉他我和那故事一起呆了两年,但我必须先写完这一部。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他告诉了我更多的故事。真不错,我得把它们记下来(我知道我用不上它们,所以得更加小心呵护),同时我补充了一些想像,我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作家。他说真好,你总算又开始写了。是啊,我兴奋地点头。就这样,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我母亲对我说,你已经三年没有出过小说书了,很快你就要被人忘掉了。哦亲爱的妈妈,我想那些老师可不会忘了我。教师节的时候我回高中看了看,那些人基本还在。体育老师对我的八百米速度记忆犹新,你总爱卡着上课铃进学校。物理老师说我写他的那篇东西堪称优秀之作,幸好那时被我没收了,至今我还保存着呢。我可没把版权给他。显而易见,他们从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天起,就意识到了我身上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是时候了,这种与众不同将真正地、完整地显现出来。一个作家,伟大的作家,将不吝把她娇小的侧影夹入肥胖的文学史里。
把你的小说先放一边,我们出去旅行吧。我的男友轻轻吻了吻我的前额。在他看来,写作可不仅仅是一种高雅的消遣,而是艺术。在法国,得熟悉辞典,有相当的自信才敢拿起笔,他们是受到天使启示的,他说,正是这一点,我深深被你吸引。他在法语培训中心教书,得经过三层昏昏暗暗的楼面(一所业余大学就安置在那肮脏的地砖上),到了第四层,日光突然白净了。小教室里包着黑蓝色的软壁纸,他稳稳当当地走进来,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但他有双有神的眼睛。他很快就把MSN地址写上了黑板。每天晚饭后我们在网上聊到深夜。我有时会在空气里捕捉到他的眼睛和嘴唇。现在,就是从这两片薄嘴唇里吐出了多么诱人的字眼啊。夏天结束后我就一直关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很少开窗,噪音比不新鲜的空气更伤害我脆弱的神经。上一次旅游我们去了普陀山,一起乘坐了好几次快艇,草木还茂盛,啤酒淡得像冷开水,不久开始连续下雨,鞋子上沾满泥巴。虽然花了不少钱,我可没后悔过。上上一次我们去了一座人烟稀少的大山,只有一间小餐馆,菜烧得清淡极了,才第三天我就开始想念上海咖啡馆里的甜品。那个小镇惟一的大型建筑是一个广场和一只铜马。每次出发前我总是列出极其明确的单子,每天需要更换的内衣裤,护肤品,对付腋毛的剃刀,有时还有一瓶矿泉水。好吧,我们去旅行。这次我们选择了一个海边城市。一个被蓝色包围的温暖城市,网上是这么说的。
那地方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出租车费便宜了些,咖啡馆的灯光一样昏暗,广场正中有一个规则的大花坛,当然,喷泉是必需的。人们穿得随随便便,完全无视我每天早上神伤良久的精心打扮。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再次引用了《圣经》,我男友却东张西望。你看那老板,他完全是因为胖才张大了嘴喘气,还有那个,我猜她马上要点烟了。我顺着他眼光看去,眼前真是一片寻常景象,人们吵吵着说话,每张嘴都在一张一合。我沮丧地重新打量我男友,这个看起来很快乐的家伙正笨拙地使用着中文。我把毛衣领子竖了起来,又一次忧伤地陷入了可贵的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旅游地图,景点是现成的,排得密密麻麻,我们走,我说,我们去看看,可我男友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我只好独自一人出发了。在海边我确实感觉好多了,水不蓝,但也黄得不算过分,我平静地在沙滩上散着步,同时暗中想到自己没有忘记涂上防晒霜,不过我马上甩了甩头发,这可是个庸俗的想法,同忘情山水的女作家没有一点儿关系。我只是甩了甩头发,顺便用手掠了掠,居然就甩出了一张女人脸来,这脸笑嘻嘻的,真是不知从何而来,她如此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点也没有防备,因此吃惊不小。我定睛细看了一会儿,逐渐就消除了恐惧,这脸我实在很眼熟。她开始冲我微笑,同我讲起话来,那声音我也很熟悉,好像一直住在我的耳朵里,今天只不过现了现原形。你想到些什么?快告诉我。她一遍遍地对我说。我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我又想到该背对着阳光),我开始努力搜索我的词汇,大海是永远喝不完的啤酒,永远有下一杯。这句不漂亮,不如你以前想出的那些。她凭什么判断?我有点心烦。我只是一个不太妥帖的过客,却被惊人清晰地映进一双男孩的眼。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我真是很想弄明白这张脸究竟是谁的,但同时我还在努力想像我能给她些什么。在一片无名的海边,就是斜对面,那片礁石上,那时我正站着,天色昏暗,他穿得很明亮。你穿了些什么?黑色毛衣,裸出脖子,没有化妆因此并不那么美丽,但你知道,脂粉只是用来蛊惑那些幼稚的灵魂,但恰恰因为如此他才向我走近。这是你第一次看见他?可能在更早的某一天,在某处花园里,在某张桌子旁,樱花花瓣不停地往桌上掉,树枝晃动,我的长发低垂的那一天。那时你们没有说话?渐渐地我不再计较这张奇怪的脸了,我开始渐渐地进入了我叙述的故事。没有,我在同我男友说话,但我对他微笑了,那个下午,我们其实是一起度过的,啊我真想摸摸他的脸,好告诉我自己,他是真实的,活生生的。那么这次在海边,你会跟他说些什么?说说我的小时候,一直说到我住进海边旅馆的昨天。接下来呢,你们会做什么?他说,我带你去我的房间。他的步子很大,他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他推开了门。床吱吱嘎嘎地响了。又来这些!脸不耐烦地喊。她一激动声音就有点沙哑。我想想,对了,我低下头跟着他向前走去,等我再抬起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了。他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我开始寻找,一直找到脚都抬不动,我发现自己就在那处花园里,他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子,他们俩好奇地望着我。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我转过身去,我男友站在我背后,他乐不可支,笑得直打抖,他的脸因为睡足了觉显得又胖又亮。
很好,把它们写下来吧。脸说完就跑了个没影。我如释重负,但还是回忆了一番刚才都说到哪了。一个小孩手指上勾着一根气球线跑过我面前,太阳晒得我有点热起来了。
我猜想那脸就住在我头发里,我决定不碰头发了,可我男友说我头发很乱,还有点脏。我洗得很用力,但她没有出现。后来我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还是没有出现。她还挺好打发的,然后我就出去吃晚饭了。第二天早晨我又去了海边,以为她还会出来吓我一跳,可她仍旧没有出现。那天晚上我们回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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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又恢复了那副习以为常,让我实在没法吃惊的样子。今天晚上我去看一个展览,一个朋友告诉我,我胖了。当他说到“胖”字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矮胖的、面容憔悴的女士形象,脚上的靴子还是上一季的老模样。我告诉他这位女士已经被无情的写作压力摧毁了。我一边进一步解释一边挤到放着食品的长桌前,每一种涂酱小面包都被我拈进嘴里。当我从人群里往外挤的时候,我瞥见了走走,她一只手握着一瓶啤酒,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她是有意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她的眼神真让人无法忍受,直勾勾的,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时她倒露出孩子气的一笑。我转身出了展览大厅,她跟着我,我猛然转过身去,她也停下了脚步,她又咧出牙笑了。你到底要什么?我低声问她,同时向她走去。人呢?突然,一记闪电样的疼痛从我的左脑掠过,我哼了一声捂住脑袋。她不就想要回她的名字吗?我捂着半边脑袋四处搜索,可是什么人也没有,街上开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