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香堂艺文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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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浅谈怀素书法的禅宗意味

怀素(725-785,一作737-799),字藏真,长沙郡人,俗姓钱。自幼出家为僧,性颖悟,通梵文。佛教自西汉末东汉初从印度传入东土之后,在中国封建社会各个阶层中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尤其禅宗,肇自达摩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同时也成为参究、领悟艺术的哲学注脚。书法家们自觉地接受,遂使中国书法艺术具有浓厚的意趣和幽渺、空灵岑寂的佛学思想和哲学品格。自禅宗兴盛之后,士大夫阶层争相谈禅,引禅入艺。怀素身在佛门,自幼便在“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的自由的艺术境界中得以升华。唐天宝年间,他不过二十来岁,在长沙郡已享有一定声誉,然其自觉远未得到佛法的“真谛”,未能探得书法之堂奥,尤其没有得到过名师的指点,故此,他执着地担笈杖锡,云游四方,特别想去京都长安,参拜当时着名的“草圣”张旭为师,但终未能如愿,然在长安有幸结识了时为殿中御史的颜真卿及表兄金吾兵曹邬彤。颜、邬二人都曾得到过张旭的亲授。怀素凭着自己颖悟和“深解宗理”,在邬彤处听得张旭曾云“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之句,拍案离去,大呼“得之矣、得之矣……”其后书艺大进。怀素如此颖悟,非佛门高僧不能。对怀素禅宗思想的启蒙和深刻影响的是深得六祖慧能禅意的两个最有成就者:一是青原行思(?-740,江西吉安人),另一个是久住衡山般若寺(在今湖南长沙与衡州之间)的南岳怀让(677-744,今陕西安康人);得法于曹溪,后由马祖道一创洪州禅,两人都是禅门的五宗之一。青原行思后来也到衡山的南寺弘法说禅。怀素稍后于二者,当时正值两派禅学兴盛时期,怀素是长沙人,长沙又是两派禅法交相辉映的地方。

儿时的怀素便受到了禅宗教义的熏陶,这无疑对他的思想意识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以后自会在“经禅之暇”而“颇好笔翰”。对怀素书法的深入研究,如不从禅宗思想体系去梳理和总结,不从禅宗和美学思想的融会贯通的这一环节去开掘,至少是不全面的。历代对怀素书法的研究和认识多从技艺和意象说而论之,却少谈及禅宗思想对怀素的美学意识起到的潜移默化的“滋润”后使其书法作品独具意境而又有别于他人之狂草。这是囿于前人的不够科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现今随着科学文化事业的发展,并有鉴别性地吸收某些现代科学研究的方法,或许会有新的认识与发现。

思想意识是一定社会活动的产物。

艺术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宗教活动的出现,同时二者相互融合,甚者浑为一体,这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有其共同或相似的特点。禅宗教义包含有极其丰富的哲学和美学思想。禅与艺术在观念上最终要达到融合,既是客观社会条件使然,也是禅学自身观念发展、演变的必然结果。

狂草是在一定程度的规范中以求得最大限度的释放突破,是在充满激情状态下创造出的一种奔突的美,也是体现书法艺术精神的一种最有效的方式。在怀素之前善写狂草者,张芝、张旭是最有影响的两位。运用比较是一种最好的接近真实的方法。此仅与非释家的张旭作一比较:张旭狂草中的线条抑扬顿挫很是明显,用笔以求快、慢、疾、涩,气势雄壮,动作强烈,透出一种豪荡感激之气。

可谓“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

(韩愈《送高闲上人序》)。综观怀素之作,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表现出一种“出世”、“超逸”之意境。他大大减弱了以上张旭的这些特点。怀素书法笔触细瘦、而少顿压,减弱了笔与纸所表现的强烈抗争性,又不流于浮华,这反映出情感上没有喜怒哀乐的强大“反差”,也反映出怀素的冷眼看众生的姿态。另外,怀素在用笔上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笔愈蹙紧”,“运笔且随手万变”,“脱去狂怪弩张之习”,字里行间始终贯穿着一种恬淡萧远的意韵。怀素的狂草,狂而不怪,狂而不躁,无张扬之意。这就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更为险绝的路数,在单纯中以点、线的独有的“迅疾骇人”的出入与其欲从跳跃奔突的点线间而挣脱束缚的意味,又显示出书家的另一种表达生命的方式。作草书贵在速而不失其笔法,慢而不失其神韵。怀素的草书就是纯速度变化,单纯而不单薄乏味,在迅疾中求得出世平和,于狂放中求得温和而又不失超逸的那种“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钱起赠怀素语)的禅宗教义中所包含的极其丰富的哲学和美学思想。这正是禅宗的深邃思想对怀素的美学认识起到的深刻影响,故而怀素独有的充满浓厚的禅思意味的书法能独立于浩翰的历史书林之上。近人熊秉明说:“怀素的创作方式是一种追求个性解放的浪漫主义,但同时排斥浓厚的感情,根据佛家道理追求简淡枯素的意味。”这不失为对怀素书法的中肯准确的表述。怀素的创作还表现为禅宗境界中的“无我”、“无物”、“无人之意志”,听取佛(心)之中,并从“经禅”中颖悟到“忘怀遣虑,率性任心”,所以他能创作出妙绝古今、牢笼百代的书法艺术来。

众所周知,怀素的《自叙贴》为其代表作,最能反映出他的狂草逸态,其间满纸烟云,墨气淋漓,超凡脱俗,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仙风道骨之相。李白的“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诗句,是对怀素的书法虚灵的禅义与意象的最好论断。诗句中的“飘风”、“飞雪何茫茫”

正是怀素经禅后对书法美学的颖悟而表现出来的,是直彻心源的生命情调,是离相无念的直觉思维。我们不妨从怀素晚年的《小草千字文》中再来一看,其书作中的那种复归平淡的心理渊源,更加透露出其禅宗的意味,也是怀素对禅宗顿悟后的超越。因为书法艺术是融思想、哲学、人品等等为一体之艺,“存在于中者必形于外”。总之,怀素的艺术思想指导正是禅宗的思想指导,其思想内涵和表现形式都与禅宗境界达到了相对完美的融合。换句话说,怀素的艺术思想是由纯佛学“禅”走向了美学“禅”的代表,这也是一种无可回避的自然走向。因此,笔者认为,对怀素书法艺术的研究和认识,当从他的禅宗思想体系这一环节探赜索隐,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并希望对其不断赋予新的意义。

(原载1993年5月5日《青少年书法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