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第二部:双塔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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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洛汗骠骑 (1)

The Riders of Rohan

暮色益深。薄雾笼罩了三人背后低处的树林,弥漫在安都因河黯淡的两岸,但天空清朗,现出了群星。渐盈的月亮爬上西方天际,岩石投下了一块块漆黑的阴影。他们来到了岩石丘陵的山脚下,步伐也放慢了,因为所追踪的痕迹已经不易辨认。埃敏穆伊高地在此由北向南,绵延分成两道高低起伏的山脊。两道山脊的西侧都十分陡峭难爬,不过东坡相对和缓,布满了溪谷和狭窄的山沟。三位同伴在这不毛之地彻夜攀爬奔行,先爬上第一道也是最高的一道山脊,再下到另一边漆黑曲折的深谷中。

在天亮之前的静谧寒冷时刻,他们暂作休息。月亮早就在前方落下了,繁星在头顶闪烁,白昼的第一道晨光尚未越过后方墨黑的丘陵。此刻,阿拉贡正陷入迷途之苦:奥克的踪迹下到了山谷里,但就在谷中消失了。

“你想,他们会转往哪条路? ”莱戈拉斯问, “假使他们的目标如你所料,是去往艾森加德或范贡森林,那么他们就是朝北走了一条直达那边的路?还是朝南直奔恩特沛河? ”

“无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都不会朝河走。 ”阿拉贡说, “除非洛汗发生了大乱,且萨茹曼的实力大增。否则,他们一定会尽可能抄最短的路穿过洛希尔人的草原。我们朝北搜寻吧!”

山谷像一条石槽夹在两道起伏的丘陵间,一条涓涓细流在谷底的庞大砾石间穿行。右边是一面嶙峋的峭壁,左边是爬升的灰暗山坡,在深夜中显得阴影幢幢。他们朝北继续走了一哩多,阿拉贡在通往西边山脊的沟壑和溪谷中不断搜寻,不时俯身察看地面。莱戈拉斯领先了一段距离。突然,精灵喊了一声,另外二人连忙朝他奔去。

“我们已经赶上一些要追击的敌人了。”他说,“看!”他伸手一指,他们这才意识到,那些横卧在山坡底下、原本被当成砾石的东西,竟是挤在一起的尸体。那里躺了五个丧命的奥克,都是被乱刀残忍地砍死,有两个还被砍了头。黑血浸湿了地面。

“又是一个谜!”吉姆利说,“不过解谜得等到天亮,我们可等不了。 ”

“然而不管你怎么解,这都不像毫无希望。”莱戈拉斯说,“奥克的敌人,很可能是我们的朋友。这一带丘陵有人居住吗?”

“没有。”阿拉贡说,“洛希尔人很少到这里来,此地又离米那斯提力斯很远。也许有一群人类出于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在此地狩猎。不过,我认为不是这么回事。 ”

“那你怎么看?”吉姆利说。

“我认为,敌人是窝里反。”阿拉贡说,“这些是远道而来的北方奥克。被杀的奥克没有一个是佩戴着陌生标记的巨大奥克。我猜,他们起了冲突。这种事在这些邪恶的种族当中很常见,也许是为走哪条路起了争执。 ”

“或者是为俘虏起了争执。”吉姆利说,“但愿他们没在这里一同送命。 ”

阿拉贡将附近方圆一大片地面搜了一遍,但再没找到别的打斗痕迹。他们继续前进。东边天际开始露白,群星在淡褪,灰蒙蒙的天光正慢慢变亮。再往北走了一小段,他们来到一道山洼,有条细细的小溪从高处蜿蜒淌下,水流在岩石间切出一条下到山谷的小径。谷中生着一些灌木丛,两侧还有一片片的草地。

“终于有了!”阿拉贡说,“我们要找的踪迹就在这里!沿这条水道往上。奥克起了争执之后,走的就是这条路。 ”

追踪者们即刻转向,循着新路飞快前行。他们仿佛经过整夜休息般,精力充沛地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最后抵达了那座灰色山丘的冠顶,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扬起他们的头发,吹动了他们的斗篷。那是黎明的冷风。

他们转过身,只见大河对岸的遥远丘陵正被染成金红。天亮了。一轮红日正越过黑色大地的肩头冉冉升起。西方,整个世界在他们面前寂然不动,灰蒙蒙的,不见轮廓。不过,就在他们注视下,黑夜的阴影消融,苏醒的大地恢复了色彩。大片翠绿漫过洛汗辽阔的草原,白雾在河谷中闪闪发亮。左边远方,大约三十多里格开外,白色山脉蓝紫缤纷,巍然耸立,群峰宛如黑玉,尖顶覆着皑皑白雪,被旭日晨光映得绯红。

“刚铎!刚铎!”阿拉贡喊道,“但愿我能在欢欣一些的时刻再见到你!我要走的路尚未向南通往你明亮的河川。

刚铎,刚铎!东起高山,西至大海!西风吹拂,古时御苑,曾有银树之光如雨洒落。巍巍城墙,皓白高塔!王冠饰双翼,宝座铸黄金!刚铎,刚铎!但不知何时重睹银树,山边海隅,西风再临?

“现在我们上路吧!”他说,从南方移开目光,望向西方与北方 ——那是他必须踏上的路。

三位同伴所站的山脊在脚前陡峭下降,在下方二十多弗隆的地方,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宽阔岩架,至一处峭崖边缘戛然而止 ——这便是洛汗国土的东面山墙。埃敏穆伊的范围到此为止,洛希尔人的绿色草原在他们面前一直绵延到天际。

“看啊!”莱戈拉斯叫道,指着头顶苍白的天空,“又是那只鹰!他飞得很高,现在似乎是在飞走,从此地回到北方去。他飞得快极了。看!”

“不,我的好莱戈拉斯,就连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他。”阿拉贡说,“想必他飞得极高。我很好奇,倘若他就是我先前见过的那只鸟,他一定是在忙什么任务。不过,瞧!我看得见离我们更近,也更要紧的东西 ——平原上有东西在移动!”

“是许多东西,”莱戈拉斯说,“一大队步行的人。但我能确定的就这么多,也看不出他们可能是什么种族。他们离我们很远,估计有十二里格。不过,一马平川也很难目测距离。 ”

“那无所谓,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什么踪迹来告诉我们该往哪儿走。 ”吉姆利说,“来,我们尽快找条路下到平原去吧。 ”“奥克选了这条路,我看你也找不到更快的了。”阿拉贡说。

如今,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追踪敌人。那群奥克似乎是在拼命全速赶路。三个追踪者不时会发现落下或抛弃的东西:装食物的袋子、干肉皮和灰扑扑的硬面包皮,一件破烂的黑斗篷,一只踢在石头上坏掉了的沉重的铁底鞋。那些踪迹领着他们沿悬崖顶端朝北走,最后来到一道由一条水花四溅、喧闹而下的溪流蚀入岩石所形成的深裂谷。在狭窄的裂罅中有一条崎岖下行的小路,像一道陡峭的楼梯那样降到草原上。

一下到谷底,他们就意想不到地忽然踏入了洛汗草原。它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一直涌涨到埃敏穆伊的山脚下。从山上飞落而下的溪流隐入了一片浓密生长的水芹和水生植物当中,他们听得见叮叮咚咚的水声,小溪就在这些绿色的隧道中顺着绵长平缓的山坡,朝远方恩特沛河谷的沼泽流去。冬天似乎已被他们抛在背后,固守在丘陵当中止步不前。这里的空气更温暖也更柔和,还含着淡淡的清香,仿佛春天已经苏醒,活力已再次在牧草和绿叶中奔涌。莱戈拉斯深吸了口气,恰似一个在不毛之地饱受干渴之苦的人,大口畅饮清泉。

“啊!绿意盎然的气息!”他说,“这比睡一大觉还管用。我们这就拔足飞奔吧!”“步履轻捷的人在这地上能跑得飞快。”阿拉贡说,“或许能胜过穿铁底鞋的奥克。现在,我们有机会缩短与他们的距离了!”

他们成一纵队,像追踪强烈气味的猎犬般向前疾奔,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奥克行进时践踏出来的宽阔残迹,几乎是直奔正西方向。他们所经之处,洛汗丰美的草原被蹂躏得伤痕累累,狼藉一片。突然,阿拉贡叫了一声,转向一旁。

“等等!”他高喊道,“先别跟着我!”他奔离主路,迅速跑向右边,因为他看见有没穿鞋的小脚印偏离其他印迹朝那边去了。不过,那些小脚印没走多远,就被从主路前后分出的奥克脚印踏过,然后那些脚印急转个弯,又回到原路,消失在纷乱的践踏痕迹里。在小脚印所到的最远处,阿拉贡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然后跑了回来。

“没错,”他说,“很显然都是霍比特人的脚印。我想,是皮平的。他个头比别人都小。还有,看看这个!”他举起一件东西,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新舒展开来的山毛榉树叶,在这片无树的草原上,显得既美丽又突兀。

“精灵斗篷的别针!”莱戈拉斯和吉姆利异口同声叫道。

“罗瑞恩的树叶可不会无谓地掉落。”阿拉贡说,“这不是偶然掉在这里的,而是被刻意抛下,给任何可能追来的人做记号的。我认为皮平从主路上跑开,就是为了这个。 ”

“那么,至少他还活着!”吉姆利说,“而且还善用了急智,以及腿脚。这真叫人振奋!我们这一番追逐没有白费。 ”

“但愿他没为这大胆的举动付出过于昂贵的代价。”莱戈拉斯说,“来吧!让我们继续赶路!一想到这些欢乐的小家伙被像牲口一样驱赶,我就心急如焚。 ”

太阳升上了中天,再慢慢地落下。薄云从远处南方的海上飘来,又被微风吹送而去。夕阳西沉,阴影从背后涨起,自东方伸出了长长的手臂。三个猎人仍继续前进。从波洛米尔阵亡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而奥克依然遥遥领先。在平坦的草原上,不见他们的任何踪影。

在夜幕四合之际,阿拉贡停了下来。这一整天的奔行,他们中间只短暂休息过两次,此地离他们今天破晓时所站的东面山墙,已经有十二里格远。

“这下我们面临一个艰难选择了。”他说,“我们是该趁夜休息,还是该趁意志与体力尚存时,一鼓作气赶路?”

“如果我们停下来睡觉,敌人却不休息,那他们就会把我们远远甩在背后。”莱戈拉斯说。

“就算是奥克,行军时肯定也得停下来休息吧?”吉姆利说。

“奥克极少公然在大太阳底下赶路,这些奥克却就是这么做的。”莱戈拉斯说,“他们肯定不会趁夜休息。 ”

“但我们趁夜赶路的话,没法追踪他们。”吉姆利说。

“就我双眼能见的距离,他们走的路是笔直朝前,既未左转也未右转。 ”莱戈拉斯说。

“我也许可以领你们摸黑沿着猜测的路线走,不偏离主线,”阿拉贡说,“但是,如果我们走岔了,或者他们中途转向,那等天亮后,我们就可能要耽误很久才能重新找到正路。 ”

“另外还有一点,”吉姆利说,“只有在白天,我们才能看见有没有人离群另走别路。如果有俘虏逃脱了,或者如果有一个被带走了 ——比如,往东朝大河走,向魔多去了 ——那我们就有可能错过迹象,却一无所觉。 ”

“这话很对。”阿拉贡说,“不过,如果先前那边的蛛丝马迹我都解读正确的话,那么归属白手一方的奥克应该占了上风,现在整队人马是朝艾森加德而去。他们眼前所走的路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

“可一口咬定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也未免轻率。”吉姆利说,“而且,逃脱的事要怎么解释?要是在黑夜,我们就会错过那些使你发现别针的迹象了。 ”

“从那之后,奥克一定加强了守卫,俘虏也会变得愈发虚弱。”莱戈拉斯说,“除非我们策划相助,否则应该不会再有逃脱的事了。至于要怎么助他们逃脱,现在还很难说,但首先我们必须赶上他们。 ”

“可即便是我这个有过不少跋山涉水经验的矮人 ——我在族人中也算能吃苦的 ——一样没法脚不停步一口气直奔到艾森加德。”吉姆利说,“我内心也焦急万分,希望能尽快出发,但我现在必须休息一下,才能跑得更快。而我们若要休息,那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正是休息的时候。 ”

“我说过,这是个艰难的选择。”阿拉贡说,“我们要怎么解决争议呢?”

“你是我们的向导,”吉姆利说,“你富有追踪的经验。该由你做主。 ”

“我的心恳求我前进。”莱戈拉斯说,“但我们必须团结。我会听从你的决定。 ”

“你们把选择权交给了一个差劲的决策者。”阿拉贡说,“打从我们穿过阿刚那斯后,我的选择全都出了差错。”他沉默下来,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朝北方和西方凝视了很长一阵。

“我们不摸黑赶路。”他最后说,“在我看来,偏离正路、错失其他往来的迹象,这类风险的后果更严重。如果月亮够亮,我们本可趁着月光赶路,但是,唉!他落得早,且又刚开始转盈,光辉微弱。 ”

“今晚他还躲起来了。”吉姆利咕哝道,“要是夫人送个光给我们就好了,就像她给弗罗多的礼物那样!”

“那礼物是赠给了更需要它的人。”阿拉贡说,“弗罗多肩负着真正的使命。我们这个使命,不过是当今种种风起云涌中的小事一桩。这趟追击也许从开始就是徒劳一场,无论我作什么选择,都于此无损亦无补。总之,我拿定主意了,所以让我们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休息吧!”

他倒在地上,立刻睡着了。自从他们在托尔布兰迪尔的阴影下过夜之后,他就再没合过眼。天亮前他醒来起身时,吉姆利还在呼呼大睡,但莱戈拉斯却已站在那里,凝视着北方的黑暗,像一棵年轻的树立在无风的夜里,若有所思,静默无声。

“他们走得极远了。”他悲伤地说,转身面对阿拉贡,“我心里知道,他们这一夜并未歇息。现在,只有鹰能追上他们了。 ”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尽力追赶。”阿拉贡说,弯腰摇醒矮人,“起来了!我们得上路了。猎物的气味正在消散。 ”

“可是天还没亮!”吉姆利说,“太阳不出来,哪怕是莱戈拉斯站在山顶上也看不见他们。 ”

“站在山顶上也好,平原上也罢,无论月亮出来还是太阳出来,恐怕他们都已经出了我眼力可及的范围了。”莱戈拉斯说。

“眼力不及之际,或许可以指望大地给我们捎信。”阿拉贡说,“大地在那些可恨的脚下必会发出呻吟。”他伸展四肢趴下,将耳朵紧贴在草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趴了好一阵,久得让吉姆利怀疑他不是晕过去了,就是又睡着了。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渐渐地,他们四周蒙蒙亮起来。终于,他起身,两位友人这才看见他的脸:苍白憔悴,神色忧虑。

“大地传来的声音很模糊,又混乱不清。”他说,“我们周围方圆几哩之内都渺无人迹。敌人的脚步声微弱又遥远,马蹄的声音却很大。这让我想起来,这声音就连我躺在地上睡觉时都听过,打扰了我的梦境 ——马疾驰着从西边经过。但他们现在是朝北骑,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真想知道这片土地上出了什么事!”

“我们上路吧!”莱戈拉斯说。

于是,他们第三天的追击开始了。在这多云时晴的漫长一天中,他们几乎马不停蹄地追赶,时而大步疾行,时而奔跑,仿佛什么疲倦都扑灭不了内心燃烧的那把火。他们很少说话。他们穿过广阔孤寂的原野,身上的精灵斗篷几乎与灰绿草原的背景融为一体,即便是在中午清爽的阳光下,若非近在咫尺,大概也只有精灵的眼睛能注意到他们。他们时常在心中感谢罗瑞恩的夫人赠了兰巴斯,因为这种食物他们可以边跑边吃,重续体力。

一整天,敌人的踪迹始终径直朝西北方前进,既没有中断也没有转弯。当白昼又将结束,他们来到一处无树的长斜坡,地势在此上升,向前方连绵一线的低矮山岗隆起。奥克的踪迹拐向北朝山岗去了之后,变得更不易察觉,因为地面变得更坚硬,草也变短了。在左边远方,青绿的地面上有一弯银线,那就是蜿蜒的恩特沛河。四野看不见任何移动之物。阿拉贡不时感到奇怪,因为他们一直不见人迹或兽踪。洛希尔人绝大部分住在南边数里格开外,在白色山脉森林覆盖的山缘,那道山脉这会儿正隐藏在云雾之中。但是,驭马者以前在他们领土的东边区域,也就是东埃姆内特【emnet是洛汗语词,意为“平原”。托尔金要求该词音译。——译者注】,还保有大批牧群和种马,即便是冬天,都有野营住在帐篷里的游牧人家四处游荡。可是现在整片大地空荡荡的,还笼罩着一种显然不是平和宁静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