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龙卧襄阳(2)
诸葛亮惊讶起来,刚才那场辩论,徐庶始终不发一言,可辩论完毕,他头一个喝彩,头一个让席。诸葛亮心里对徐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想要看清徐庶的脸,却被扯入了一片孤冷的暗淡,徐庶仍然落寞地藏在角落里,仿佛繁花间的一簇野草,总是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
徐庶开的这个头仿佛开了闸的水,马良也把竹簟让了出来,而后是石韬,他因坐了孟建的坐席,连着推出去两张。崔州平忸怩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把坐席撩了出去,之后,更多的学子挪席让给诸葛亮,诸葛亮的面前摞起高高一扎竹簟,几乎齐着他的腰。
侍从道:“诸葛亮升席!”
诸葛亮起身,对老师和学子各自行了一礼,在侍从的指引下,从末席向前越了三位,款款地落座下去。
这场辩论以诸葛亮大获全胜结束,学子们看看那一摞座席,又看看诸葛亮,既羡慕又嫉妒,也有不肯承认的钦佩。
散学了,三三两两的学子涌出了学舍,或结伴而行,或独自归家,学馆的门首有路人经过,见莘莘学子翩翩而出,都羡慕地叹了口气。
诸葛亮走在后面,他和同学尚不熟,今日又在众中出了偌大的风头,不合此时再吆五吆六地去邀朋呼友,倒显出他惹人厌的张扬。
“孔明兄!”马良欢喜地奔过来,他看着诸葛亮,清澈的目光闪闪的,“我真佩服你!”
诸葛亮感觉得到马良的真心,他和那些需用伪善的外表装裱自己的成年人不同,身上还带着少年人不加修饰的纯真。
“我学问不精,不值得佩服。”诸葛亮到底是要谦让的。
马良可劲地摇晃脑袋:“不不,我进学舍半年,从没见过像孔明兄这般博闻多识的大才,你今天的辩难让我们哑口无言,若不是腹中有经纶,说不出那些话。”
诸葛亮惊奇了,马良区区数语便显出他别具一格的洞察力,难怪他年纪尚幼,竟能入官学就读,倘无非凡之识,何以在自负才高的荆襄学子中占据一席呢。诸葛亮想至此处,对马良的好感陡然升温了。
马良担心诸葛亮不相信他,追着说道:“我可是说实话,孔明兄的才干令人仰止,我以为唯有士元兄足可相埒!”
“士元?”诸葛亮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庞统庞士元!”马良笑呵呵的,“他上个月刚离开学舍,他说该学的都学了,再待在这里徒然无用,可是个狂傲之人!不过人家有大见识,非我等庸庸者可比!”
诸葛亮仍是懵然,他不知该怎么评价,胡乱道:“哦,那真是不同凡响。”
马良热情地说:“我家离襄阳城不远,孔明兄闲来可来吾家做客,我持帚相待门户。”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他看见徐庶寂寂地落在最后面,他似乎察觉到诸葛亮在看自己,仿佛是不好意思,匆匆低下头。
诸葛亮揣着那段心事不能释怀,他似乎随口地说:“问你个事,徐庶是哪里人?”
马良扭头看了一眼徐庶,悄悄地说:“孔明兄,你别提这个人,我们都不乐意和他相处。”
“为何?”
“他以前做过贼,杀过人,为躲避仇人才逃到荆州来,平日里最是凶悍暴戾,稍有不合便行杀戮。我听说他某次酒醉与人口角,砍断了人家的两条手臂,只有广元兄因和他是同郡人,才跟他走得近一些儿。”
马良的叙述让诸葛亮仍然无法轻松,他觉得徐庶怎么看怎么不像暴戾的凶徒,徐庶与众人格格不入的落寞里有某种东西和自己很像。
徐庶和自己很像?诸葛亮一旦冒出这个念头便觉着可笑,他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观察徐庶,可徐庶却越过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一弯虹桥仿佛草庐伸的一个惬意的懒腰,胳膊悠闲地耷拉出去。桥下溪水潺潺,奇形怪状的石子在水底沉睡,几尾鱼从水深处跳出来,忽然似受了惊,又慌张地隐没下去。
诸葛亮回了家,不急着推门而入,却待在桥上观鱼,他在心底数着鱼的数目,红尾、黑尾……还有一尾鲤鱼藏在两枚雨花石之间,吐出的泡泡冒上水面,宛如昙花一现。
鱼与水如胶似漆,水花儿泛开来,一朵朵盛开,一朵朵凋谢,诸葛亮看得入迷了,他本来打算下水捉两尾鱼,此刻却物我两忘。
背后有人喊他,他还在发呆,直到来人走至跟前,在耳边吼了一声,他才陡然惊醒。
“又发呆!”冯安笑吟吟的。
诸葛亮喜道:“安叔,”他看见冯安身旁的阿田,“安婶!”
阿田红了脸,她才与冯安新婚不久,还有新妇的忐忑,明明已为人妻,可旁人若以冯安的妻子称呼她,她却害羞。
冯安扬起手,手腕下吊着两尾鱼:“刚从池里摸来的,走,安叔给你们蒸鱼!”他的手指已能活动,阿田的父母给他寻来土方子,渐渐治好了他的残疾。
诸葛亮指着溪水里的鱼:“我这里尚有数十尾鱼,安叔还日日送鱼来,乡邻该说我悭吝!”
冯安满不在乎地说:“怎么,如今大了,安叔也不住在草庐了,便不乐意吃安叔做的鱼了?”他一手拉住诸葛亮,一手拉住阿田,阿田紧张地一挣,没挣脱,她四下里看看,门前的千竿修竹有微风过路,恍惚是人影,她把头垂低,脸上烧火似的烫。
“大姐二姐,均儿!”诸葛亮在门口呼喊。
过了很久,昭苏才在里屋门边露出脸来,恹恹的显得精神不振,因瞅见冯安和新妇来造访,勉强笑道:“安叔来了,屋里坐。”
诸葛亮敏感地觉察出异样的气氛,他几步踏过去,正看见诸葛均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天空“呸”了一声:“王八蛋!”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问。
昭苏掩饰着:“没什么没什么。”她忙去招待冯安夫妇,领着他们去正屋就坐。
诸葛均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还不是蒯家……”
昭苏慌忙扯了一把诸葛均,一面对冯安赔笑道:“安叔,对不住,他使性子。”
诸葛亮隐隐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从回环的屋廊往后走,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着两口竹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大姐?”诸葛亮担心地唤道。
昭蕙呜咽不成声,半晌才吭吭戚戚地说:“小二,大姐颜面扫尽,没法见人了。”
“怎么了?”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
昭蕙说不出,把脸死死地捂在枕头里,一双手抠着被褥,像是要将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见天日的夹缝里。
诸葛亮着急了,他轻轻推了推昭蕙:“大姐,你说话呢。”
诸葛均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说道:“二哥,你别问了,让大姐哭,这事儿捱谁身上能受得住!”他见着那两口竹笥便来了气,一脚踢上去,“这是蒯家送来的礼,他们要退亲!”
诸葛亮大惊,仿佛白日里被闷雷炸了,他怔怔地盯着竹笥,目光似被两口深洞吞噬。
诸葛玄当日和蒯越定下儿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内完婚,可诸葛玄身遭不测,丧亲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将至,蒯家竟有此一举,生生让人寒了心。
“他们还不是嫌我们清寒,既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呜呜地说,“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后谁还敢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诸葛亮沉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大姐,事情没到不能转圜的地步……”
昭蕙打断了他:“刚才蒯家的人说了,什么我家公子敬重姑娘人品,可惜姻缘错定,望姑娘再择佳偶,这些物什是我家主人赠给姑娘的嫁妆……话说得动听,傻子也听得出是悔婚……”
诸葛均想起当时情景,火气蹿上脑门心,他咬牙抓起门边的扫帚:“我找他们算账去!”
“均儿!”诸葛亮喝道,他一把夺过诸葛均手中的扫帚,“别莽撞,你现在冒冒失失地登门理论,反会搅坏了事!”
诸葛均气咻咻地说:“那怎么着,难道就吃了这哑巴亏,我们诸葛家没亏欠他们蒯家,不受他们的气!”
诸葛亮安慰地抚抚诸葛均的肩,他蹙着眉头思忖了许久,问道:“大姐,定亲的信物在哪儿,给我好么?”
昭蕙哪儿有心思去取信物,抬起一只手指向床头案上的妆奁盒:“你自己拿。”
诸葛亮取出那枚玉环,寻来一方手绢细细地包好了,他轻轻一握,一个决心坚定下来了:“你们都别急,我去想法子。”
“什么法子?”诸葛均问。
诸葛亮却不说,他叮咛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去干傻事,照顾大姐,我去去就回。”他转身向外走去。
诸葛均越发看不懂了,昭蕙仍在嘤嘤哭泣,他不知二哥会有什么绝地逢生的妙策,也不知大姐的痛苦会不会化解,兀自发起了呆。
对弈巧胜襄阳大儒,声名鹊起
蒯越恼怒地把青瓷钵直摔下去,登时,水花四溅,碎成七八片的瓷片四散飞开。他似乎还不解气,一脚踢去,两块瓷片“当当”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跳出门,在院子里还滚了很长一截。堂下的僮仆见主人勃然暴怒,吓得把头缩成了乌龟,没一个敢登堂去捡碎片。
蒯良默默地看着兄长的愤怒,一声也不发,也不知是被兄长的怒气震慑住了,还是要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没打算去经受外边的风霜雨雪。
蒯越的火气灭不下去,他用一双燃着火的眼睛瞪着蒯良:“你干的好事!我蒯家何时有过毁诺的无耻行径!”
蒯良被那一句“无耻”激得一弹:“兄长,我可是为祺儿好,怎的变成无耻行径,你这断语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兽般走来走去:“你这叫为祺儿好吗?你让他背上无信背义的骂名!当日我与诸葛子默定下婚约,信物换手,允诺铮铮,而今一朝变卦,你让人家怎么看我,怎么看祺儿,怎么看我们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拨弄着手上的玉戒:“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定下婚约,尚有诸葛玄在堂,诸葛玄后来死了,他们诸葛家还有什么?穷迫乡野,过去尚算是琅琊望族,如今便是泥腿子,他们家女儿配我家公子,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悦地说:“你怎有这嫌贫爱富的势利心。纵算诸葛玄过世,可婚约还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毁他日之诺,君子一诺千金,你在学舍里先生没教给你吗?”
蒯良嗤之以鼻:“兄长,不是我嫌贫爱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谁不存着攀附心,高门更要寻高门,哪家望族子弟与单家联姻,名声也会受损,便是朝廷举才,也往那世族门阀里求,谁管你寒门死活!主公不也与蔡家联姻么?蔡家在荆州何等体面,是跺跺足便呼风唤雨的门第!我也不求能与蔡家那样的门第结亲,但诸葛家太过寒微,既不能为门楣增辉,亦不于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荆州赚来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门亲事拖下水!兄长,你可是荆州牧座下重臣,你想让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么?人心险恶,平日无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计,想挑我们的刺儿,我们还把错送去他们跟前,这不是一诺千金,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话是扭转的开关,将他的恼恨渐渐关进了心里,蒯良所说并非不是事实,东汉以来对门阀的重视盛极一时,联姻、求学、举才一概在世族的灿灿门楣里寻觅,无数单家挤破了头想跨进世族的门槛,一朝跻身世族,便能飞黄腾达,蟾宫折桂。
他烦闷地长叹一声,抚了抚额头:“纵算你的话在理,可到底是我们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儿的终身!”
蒯良听得出蒯越的语气松动,他心底一喜,面上倒作出通情达理的模样:“兄长,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这次遣人去诸葛家解除婚约,给他家送去了嫁妆,我还寻思好了,必得给他家女儿寻一门好亲。”
“可是……”蒯越良心过不去,“到底于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长,如今毁婚已定,徒叹不忍又有何用,他们家尚且不曾反对,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着头叹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马加鞭再进几言,彻底击垮蒯越心底最后的防线,却听见门外苍头道:“两位主家,有客来访!”
蒯越摇摇头:“出去回话,主家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客。”
苍头没走:“主家,那人说他是主家的外亲。”
蒯越诧异:“来客是谁?”
“他说他叫诸葛亮。”
蒯越一惊,他还没回话,蒯良已跳了起来,他拗着腮帮子道:“兄长,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我们不见!”
蒯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兴师问罪!”
蒯良急躁地说:“一目了然,早起我们才悔婚,他这当口登门拜访,不是问罪是什么?他这是要寻衅滋事!依着我的意思,先抓起来,投进大牢里。”
蒯越“啧”地斥了一声,转头去问苍头:“同行者几人?”
苍头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单枪匹马来寻衅滋事么?你也知道人家是问罪,亏心事既是做下了,还怕人家登门问个是非?”他向苍头挥手,“请他进来。”
蒯良紧张地嘱咐道:“兄长,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们既已悔婚,如今骑虎难下,你若被他诸葛家胁迫改口,我们蒯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蒯越思量着:“我有分寸,先问问来意再说。”
这里说着话,诸葛亮已进了屋,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长襦,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着诸葛亮落座,他微笑道:“贤侄一向可好,听闻你入了襄阳学舍,学业甚有成就,很不简单呐!”
诸葛亮礼貌地说:“蒯叔父过誉了,亮甫入学舍,粗粗受学,谈不上成就。”
“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虽不济,在襄阳城里也还能说得上话。对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阳,得了两笥麦饼,可是南阳特产,待会回家时拿一笥,到底我和你叔父是至交,你叔父不在了,我便该照顾你们,你称我一声蒯叔,我便是你长辈。”蒯越漫无边际地扯着话题,想把诸葛亮牵入混沌无头绪的乱麻里,索性斩断他的来意。
诸葛亮彬彬有礼:“多谢蒯叔挂怀!”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话,也不着急点破来意,等着蒯越说完,才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包,解开了,原来是一枚白玉环,他一字一顿地说:“两位蒯叔,这信物还作数么?”
蒯越一呆,蒯良的脸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两人都哑巴了,嗓子眼像是被泥淤了,吐出的声全喷着污泡儿。
蒯越干干地咳嗽一声:“贤侄,你这是……”
诸葛亮沉静地说:“当日在合肥渡口,我叔父与蒯叔互换信物,定下儿女婚约,一诺成盟,信物仍在,却不知此信尚可为信?”
诸葛亮的问题让蒯越无从回答,他还有未泯的公义心,深深的愧疚让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树立起来,他扭头瞪了蒯良一眼。
诸葛亮捧着玉环:“我叔父视蒯叔叔为至信挚友,他与蒯叔定下信约,原是为蒯叔乃信义君子,危难颠沛、板荡播越皆不改,故而将吾家大姐终身所托。后来叔父升遐,我们姊弟迁来荆州,多赖蒯叔多方照顾,亮甚为感激。此事乡邻尽知,都道蒯叔信义昭昭,是可剖肝沥胆、举家相托的长者!亮今日向蒯叔讨一句话,倘若信物不作数,亮将此玉环奉还,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诸葛亮的一席话震撼了,他一声长叹:“贤侄,收好信物,我蒯异度怎能做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你放心,我不会毁约。”
诸葛亮心下一喜,他正待要称谢,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别说了!”
蒯良不依从,他对诸葛亮说:“诸葛亮,你既然上门来讨说法,我也给你一句实话,我为什么要退婚!”他起身去取来一只青玉高足杯,再寻来一把笤帚,两样东西一起放在诸葛亮身前,挑着眼睛道,“配吗?”
诸葛亮沉默,他盯着那两样东西,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情绪。
蒯良轻轻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聪明人,该知道门当户对这话吧,”他把笤帚推向诸葛亮,“这是你们家,”他捧起了玉杯,“这是我们家,你拿什么来配我们?乌雀变凤凰?乌雀就是乌雀,凤凰就是凤凰,各有各的巢穴。”
这俨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听不下去了,他着急地喝道:“子柔!”
诸葛亮缓缓地抬起头,对视上蒯良刻薄的目光,他安静地说:“蒯叔,凤凰也有折翅之时,定论下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