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赵普与卢多逊(2)
卢多逊到了崖州之后,经历很惨。当时崖州归琼州管辖,琼州主管就派自己的牙将去管理崖州,这位牙将大约是贪恋中原人家的女士,看中了昔日卢相的黄花闺女,就向卢多逊求这一门婚事,卢多逊不允,牙将就处处给他穿小鞋,还没事就凌辱一番,甚至有了加害的动作。卢多逊无奈,允许了这门不般配的婚事。
但细细来看卢多逊的政治履历,并无大恶。
他在后周显德年间中进士,“释褐”即为朝官秘书郎、集贤校理、集贤殿修撰,是带有朝廷秘书性质的荣耀职务。太祖时,以本官职知制诰,这是重要的秘书职务。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始终是大宋的一支笔。薛居正主持修《五代史》,卢多逊也是编撰者之一。开宝六年(973),他出使南唐,曾经挟大宋威风,向南唐主索要江东诸州地图。那个时代,地图乃是重要的战略机密,但他对南唐主说:“朝廷要重修天下的地图经典,史馆中独独缺少江东诸州的原本,请各带一本回去。”南唐主不敢得罪大宋,于是赶紧让人图画一个副本,给他带上。于是,江南十九个州的地理形势、屯兵戍守远近位置、户口多寡,卢多逊全都掌握了。回来后,就将他所看到的李氏王朝的弊端和衰弱告诉太祖,意思是,可以收复这个割据政权。他的一番意见,坚定了太祖“收江南”的决心。金陵平定后,他因为谋划有功,加吏部侍郎。
太宗时,拜中书侍郎、平章事;从征太原之后,又加兵部尚书。从此进入宰辅行列,并参与军机大事,成为朝廷重臣。
此人机敏,有大见识,也有不少小聪明。
当初太宗要人献“备边之策”,他曾提出“移都”的建议,而且要“移都”到边境城市镇州去,等扫清契丹后,再“移都”回汴梁。这个意见没有被采纳,但在与契丹胶着的紧张时刻,这个意见不失为一种大见识,与寇准后来敦促真宗过河到澶州北城有一拼,如果有奸佞中伤,这个迁都的意见也会被人说成是以君王为赌注。
他读书多,博涉经史,史称“聪明强力,文辞敏给,好任数,有谋略,发多奇中”。所谓“任数”,就是好习权谋诈术,有心计。太祖赵匡胤好读书,经常到史馆去取书观览,卢多逊就预先让史馆的小吏跟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太祖取了什么书。知道后,卢多逊一定千方百计找来这本书,而后会通宵达旦阅读、研究。等到太祖与诸臣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书,问到书中某事某人时,卢多逊会做到“应答无滞”,回应,答对,毫无窒碍,非常流畅。这得多大阅读量才能做到?同列臣僚们一般做不到,所以对卢多逊的“博学”心服口服。
卢多逊当年骗取南唐后主图写江南十九州郡形势图,虽然不是南唐覆亡的主要原因,但当是原因之一。野史说,卢多逊与李穆友善,李穆也因为赵廷美案被贬黜。二人已经多年没有了来往。朝廷有规定,记录国家大事时政的“邸报”,不得流入海外,因此,卢多逊在崖州,没有任何朝中消息可以知道。一天,来了份赦书,文件中也包括赦免“参知政事李”。卢多逊很高兴,就对左右说:“这个赦免的参知政事,必定就是李穆。他如果能进入政府工作,我一定会北上!”说着,就催促舍人准备北上的行装。不久,果然得到朝廷对他赦免后做容州(今广西容县)团练副使的通知。他正在准备渡海向容州进发,忽然看到江南后主李煜,衣冠一如生时。李煜问他:“相公何以到崖州来啦?”卢多逊说:“屈!”李煜说:“汝屈何如我屈!”卢多逊这才意识到见鬼了,史称“由是感疾殂”,因为这个原因,感染疾病,很快死了。
此故实见宋人王明清的《玉照新志》。此书记录鬼怪事甚多,且这个故实中讲述的赦免一事也与事实不符。事实是,卢多逊死后,家人被赦免,先到容州,后到荆南。但这类记载可以约略看出时人的一点价值评判。卢多逊“骗图案”,可能有功于大宋,但冒取他人信任,倾覆其国,这是伦理上的污点。因此,这类故实并不完全属于妖魔化笔法。卢多逊无大恶,但行事有惭德,是事实。
卢多逊为人所不喜,主要是他秉政期间过于专断。
当时有个户部员外郎、知制诰王祐,判门下省,但他与吏部流内铨(掌管官员考核等事宜,略相当于组织部秘书长)侯陟不和,侯陟做出的官员处理意见,王祐常常给予驳正。这个侯陟乃是卢多逊的亲信,就来向他诉苦。卢多逊初时也想收纳王祐成为自己的人,一起来阴谋打击赵普,所以就多次暗示他要站队,要助我卢多逊一臂之力。但王祐不听,不接受这份收买。于是卢多逊就找个由头将王祐贬黜为地方的小官。
群臣有表章,一般都要先通过卢多逊,否则有司就不敢上奏。他还规定了谏官上章,必须要有规定格式,还要加上一句话:“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不敢随意狂妄地陈述利国便民之策,以此来求陛下赏赐的恩典和荣耀。这种八股式做法,让很多大臣不习惯,谏官,左拾遗、直史馆田锡就不欣赏,于是多次给卢多逊写信,要求他免除这类形式。卢多逊也不高兴,就找由头将他外放为河北南路转运使,离开了京师朝廷。
卢多逊流放崖州后,又通过押送他的人回京复命,还专门上表称谢。两年后,赵廷美死于房州;又过了两年,卢多逊死于崖州。
太宗开恩,下诏,将他在崖州的家人迁徙到内地,到荆南居住;不久还录用了卢多逊的儿子卢雍为官。卢雍死后,真宗时,又录用卢雍的兄弟卢宽为官。卢宽的兄弟卢察景德年间中进士,做官后,卢察亲自到海南崖州,将父亲卢多逊的灵柩迎回内地,在襄阳归葬。真宗知道后,诏襄阳当地官员赐卢察钱三十万助葬,还录用了卢多逊的孙子为襄阳的地方官员。
大宋帝王,即使对“叛逆者”也较少狠戾之气。
“倒卢”“倒赵”与“倒秦”
赵普,算得上大宋帝国三百年间的第一谋士。此人做事有辣手,但也有人性复杂的一面。
“赵廷美—卢多逊”大案,他要推演的,表面看,是“倒卢多逊”而非“倒赵廷美”,但是要想“倒卢”,最有力的砝码是“倒赵”。此案中,一般史论认为背后的推手是太宗赵炅,但就智慧而论,在这一个回合中,我宁肯相信是赵普直接促成了这件大案。他要三次入相,就必须“倒卢”,他做到了。如果要对此事做一句话评判,那就是:赵普为了达到“倒卢”而发动了“倒赵”运动。或者也可以说:赵普发动“倒赵”运动,而达到了“倒卢”目的。
历史上的张良,作为韩国贵族后裔,不能容忍嬴秦的存在。士大夫的尊严在此。嬴秦存在一天,韩国灭亡的国仇家恨就不能化解。于是有倾尽家财招募勇士的博浪沙一击,却未能如愿,于是投项羽、投刘邦,最终演成“倒秦”大业,随后即退隐,并不恋恋于什么万户侯。所以史上有一个动人的说法:“人道汉高用子房,谁道张良用刘邦”!就像张良终生的目标是“倒秦”一样,赵普此时的目标是“倒卢”,张良做到了“倒秦”,赵普做到了“倒卢”,二人借助的都是帝王的力量,帝王,不过是“倒秦”或“倒卢”的工具。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谋士赵普,是“赵廷美—卢多逊”大案的第一推手。
但在“倒卢”之后,赵普应该有天良发现。
此人“辣手”也有限度。他似乎没有那种“仇恨万丈”的怒火。当他达到预期目的时,也有适可而止的君子风度。
对卢多逊,当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时,甚至多次暗示卢多逊,可以提前退休,从此既往不咎。卢多逊就在这一个紧要关头,有了“驽马恋栈豆”的愚蠢,就像笨拙的马儿,走在凶险莫测的华山栈道上,看到悬在空中的栈道缝隙间的一粒豆子,也要停步去舔食,全然不知此境有多么危险。
最后,卢多逊在赵普的罗织下,被发配崖州,这时,赵普的亲信李符有了落井下石的主张。他对赵普说:
“崖州虽然在遥远的海中,但那里水土还很不错。我知道有个地方春州,虽然很近,但此地瘴气很毒,到了那里必定一死。不如让卢多逊到春州去。”
春州,在今天的广州阳春市,是传说中的瘴疠之地。李符此言,显然有讨好赵普的意思。史称“普不答”,赵普没有回答。
赵普为何不回答?我认为赵普在这个“严重的时刻”忽然有了警觉。也许就在这一时刻,他能想起并明白“君子不为已甚”的古训,读过“半部《论语》”的他,也应能想起夫子的严厉批评:
“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庸恶陋劣之徒可以共事服务于邦国吗?这种人他没得到职官或富贵时,怕得不到;得到后,怕失去。一旦害怕失去,那他就什么坏事都敢做了。
孔子这话可以称作识别局中人的铁律,是使人获取政治洞察力的著名原典。理解这句话,可以帮助认识政治生活和伦理生活。这话也为后来的批评者多次引用,王夫之、乾隆皇帝都曾引用夫子这段话来批评赵普,认为赵普正是这样患得患失的“鄙夫”,认为正因为赵普是个“鄙夫”,所以,挑唆兄弟反目,锻炼赵廷美大狱,陷太宗于不仁不义,这类事他才干得出来。
孔子所谓“鄙夫”,主要是指君王以下的公侯大夫。这个阶层之间的权力争夺是残酷的。圣人用心良苦,但效果有限。不过也可以反过来说:虽然效果有限,但圣人并不停止言说。如果没有德治教化这类言说,官场就会呈现出纯粹的丛林法则。孔子儒学多少限制了君王公侯们直截了当作恶的可能性,从法上之法,也即纯粹伦理方向,给执政指出了一条道德修炼的路径,成为垂训俗世的法则。朱熹为《论语》做“集注”,论及本章主旨,语气极为峻烈,大有“痛诋”的风格。朱熹说:鄙夫之流,“小则吮痈舐痔,大则弒父与君,皆生于患失而已。”又引北宋大儒胡安国的老师靳裁之的意见说:“士之品大概有三: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富贵而已者,则亦无所不至矣。”朱熹总结说:“志于富贵,即孔子所谓鄙夫也。”如此理解“鄙夫”,可以看到儒学对于此类人物的厌憎。
当赵普忽然明了这一层意思时,他应该有了对自己的厌憎。所以,面对讨好自己,“志于富贵”的“鄙夫”李符,这一番省略了圣贤精神和传统价值观的“无所不至”言论时,他能反省:我赵普是不是也是这类“鄙夫”?
“月头银”之变
李符建言不久,有个妄人叫弭德超,诬陷检校太师、侍中、枢密使曹彬。
朝廷因为戍边士兵辛苦,每月月初有白金赏赐,军中称之为“月头银”。驻守镇州的司令弭德超,就借这个事乘驿站车回到京师,给太宗上了份“急变”报告。他说:
“曹彬秉政久,得士众心。臣适从塞上来,戍卒皆言:‘月头银曹公所致,微曹公,我辈当馁死矣。’”曹彬在中央执政太久了,很得士众之心。臣刚刚从边塞上来,戍卒都说:“月头银,乃是曹公给咱们争取的。没有曹公,我辈都会冻饿而死啦!
这一番话对熟悉五代藩镇往事的帝王来说,很有震撼效果。然后,弭德超又巧妙地造谣诽谤了一堆乱事。
太宗不禁动了疑心,将曹彬罢为天平军节度使,提升弭德超做了枢密副使。
但弭德超本意是想取代曹彬来做枢密使,不料只做了个副使,而且副使的班序还在文人柴禹锡之下,很是失望。
一天,他骂同僚及柴禹锡说:
“我上言国家大事,有安社稷之功,但只得到线头般大的小官,你们这几个是什么人,反而比我官还大!皇上真是没有定力,被你们这帮人迷惑。”
柴禹锡等人将此事告知太宗。正好有几位大臣来为曹彬说话,说曹彬冤枉。赵普也为曹彬开脱。太宗这才缓过味来,知道弭德超“急变”所奏,其实乃是构陷手段。大怒,命人来审讯弭德超。事情清楚后,将弭德超除名,不再隶属于官籍,流放到琼州。
这时,知开封府的李符正是当初弭德超的举荐人,按律也该惩戒。开始,太宗给他的处罚是贬往宣州去做司马,但是弭德超的事太恶劣,太宗想给一个更重的处罚。赵普此时已经从心里放弃了李符,于是,就将李符不久前建议将卢多逊贬往春州的意见说了出来。太宗趁着一股气,干脆就将他贬往春州。李符最后就死在那里。
战国时商鞅曾有“作法自毙”的故实;唐代的周兴发明炭烤大瓮的酷刑,最后有了“请君入瓮”的故实;五代时也有个闽国的薛文杰制作内设刀锋的槛车,最后是他“自食其果”首先坐了进去的故实;李符此举,也当在这类谱系中。恶人自有恶人磨,但上述诸君都是自家磨自家。存在,是一场清晰的迷局。考察近世因果,往往更有令人惊异的活剧上演。故儒学有金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明此理者,不仅害人,也往往害己。这个浅显到白水一样的道德律令,却可能是人类道德极为重要的界域。
被王夫之先生骂为“鄙夫”的赵普,晚年是否有愧对秦王赵廷美的隐秘自责?赵普不一定属于铁石心肠的残忍之徒。在他内心深处,应该对人性还保有一种发自天然的信任。他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推演,赵廷美不会获致“奸变”这一吓人的定谳。
我落在时光的后面,但如果可以假设,假设面对太宗的疑虑,面对柴禹锡上奏说秦王廷美有“阴谋”时,赵普能够如后来真宗朝的王旦那样,也许就不至于锻炼为一场大狱。
寇准簪花
太宗的儿子真宗皇帝时,名臣寇准名满天下,晚年知永兴军(治所在今陕西西安)。到了他的诞辰日,庆典生日的那种排场,好像在过“圣节礼”,规模规格仿佛皇上在过生日。寇准还穿了黄色的道士服,“簪花”骑马。
“簪花”,是大宋习俗。宋人不分男女,都愿意在头上戴一朵鲜花,皇上遇有庆典,自己也要戴一朵鲜花。寇准生日,也戴花,还穿黄色的道袍,这就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啦。这种行为,认真追究起来,很是一个说不清的“大案”。而且果然就有人向宋真宗打小报告,说“寇准有叛心”。
真宗得到报告,开始也是一惊,就拿出西安快递过来的小报告给当朝大臣王旦看,并问道:“寇准真的要反了吗?”名相王旦很认真地看过小报告后,微微一笑,道:“寇准这老头儿,这么大年纪啦,还这么——呆!臣马上写个劄子,让他知道。”王旦就这样谈笑间,将一场可能的“阴谋”“奸变”消弭于无形,而真宗也从此放过,不问,史称“上意亦解”。事儿,就这样,结了。
这就是传统史论中最为称赏的“大臣”风范。古训有言:“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一个事件,在未萌无形中,即可洞见其可能的危祸,并努力将其“可能性”扑灭,这是存在者的极高智慧。
寇准“反”还是“没有反”,可以一言而定。假令王旦如赵普般推波助澜,则大宋帝国将会又多一个大案。“大臣”王旦事先洞见了这个大案的“祸危”,扑灭了沿此生长的“可能性”;而“鄙夫”赵普则未必见识“赵廷美大案”动摇大宋道义、陷太宗于不义的这类“祸危”之“可能性”。假如他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仍要一意孤行,问题的性质就会更严重,那已经不是“鄙夫”而是以“邪僻”“阴毒”“奸佞”都难于界定的人物了。赵普,还没有那么恶。他始终认为“倒卢”连带“倒赵”不过是偶然关系,甚至因为开始的“倒赵”,所以才在调查中发现了连带“倒卢”的可能性。对赵普而言,有意味的是:他正要“倒卢”,却发现,原来“倒赵”正是“倒卢”的最佳路线,几乎就是一条直线,直达线路。
“倒卢”是必需的,因为必须结束卢多逊对我赵普的一步步欺凌或藐视:我的女儿女婿已经付出了代价,卢多逊也必须付出代价。
“倒赵”是必需的,因为必须终结“兄终弟及”模式,恢复“嫡子继承”模式。这个政治安排,没有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