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河那岸的狼群(2)
雾气散尽,太阳已经很高了,可是,仍然没听到有老狼在嗥叫,更没有看到小军军的影子。王连长的计划可能要落空,很可能狼群意识到了什么,也很可能小军军已经离开了人世,咱们人类都这么残忍,更何况,提前多天飞翔的乌鸦就送来了那只鞋子,尽管动物没有语言,但也在暗示:暗示它们行动上的过失,暗示它们的真诚和歉意。等待、观望、猜测的时刻,王连长从他的帐篷内出来了,他手抡着冲锋枪,黑脸铁青,目光那么恼怒,咬牙切齿地奔到了树下面,他谁也不看,气势汹汹,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右手举起来连瞄也没瞄,两个点射:“咚!咚!”枪口喷火,子弹射出,伴随着枪声,吊筐的绳子齐刷刷掐断,装狼崽的竹筐砸落了下来,“啪嚓”一声,饿晕了的狼崽突然被震醒,不约而同又开始了叫唤:“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王大奎的枪法师里面有名,也就仗着他娴熟的枪法,转业以前才提升了连长。见惯了不惊,谁也没有表示,可是对狼崽,人人都有些怜悯。炊事员老郭摇了摇脑袋,擅自做主小声说道:“我去熬点稀粥,不能眼看着它们都饿死。”他说完就走,但刚一转身又被王连长狠狠地喝住:“别忙活了你!熬什么稀粥,我这就送它们上西天!”“西天”二字,他是爆发地喊出来的,歇斯底里,使劲抡着胳膊,惊得我们猛地又是一跳。
众目睽睽,朗朗乾坤,此时此刻所有的战士都清楚地看到,连长王大奎把手上的冲锋枪狠往地上一扔,伸出他那只青筋暴跳粗糙的大手,猛一弯腰,狠抓起竹筐内蠕动着的狼崽,托在手上猛地掂了两下。我清楚地看到:可怜的狼崽像一只大栗子果,全身缩紧倒戗着狼毫,情不自禁筛糠般地哆嗦。枪声、震颤,也许它意识到了死亡的到来,不再吱吱不再哀嗥,听天由命,连最后的挣扎也自愿放弃,不知道它此刻心里在想啥?想它的爸爸?想它的妈妈?妈妈为什么始终没有露面?到死也闻不到那甜甜的乳香?再看连长王大奎呢:他脸色铁青,青得像把刀子,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跳着老高,因为愤怒和巨大的仇恨,他嘴角撇着,鼻子都往一边歪了。狼崽在他手上托了才仅仅几秒,他没再犹豫,对准那棵苍凉的树身,右臂一挥,划了半个弧圈,恶狠狠地出手,啪嚓一声,狼崽摔死在那棵粗大的树上。随后又抓起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老战士韩仓看不下去了,义正辞严制止他说道:“王连长你住手,太过分了吧!都是生命啊!我们毕竟是侵占了人家的地盘,对待俘虏,我们还讲究宽大政策嘛!”韩仓代表了大伙儿的意识,抗议连长,手段这么无情。
王连长把第六只狼崽托在了手上,看着韩仓,凶狠的额头上深立着一个“川”字。他深深地呼吸,在释放着火气,他目光咄咄,眼睛里布满血一般的红丝。他害死了老狼,除了一口恶气,摔死了狼崽,一口气摔死五只狼崽,他心里的仇恨略有点儿减少。可是面对老战士韩仓,面对手下二十多个官兵,威信和权威不能受到亵渎,老战士韩仓这是在挑战,挑战自己的权威和威望,他不能容忍,如果容忍了还怎么去领导?领导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杀一儆百,必须得回击,迎头回击,刹掉对方的威风。于是他右手狠掂了一下狼崽,猛伸出左手,指着韩仓的鼻子,气急败坏,雷鸣般的吼道:“闭嘴,太放肆了,我这是执行团首长的命令,你敢抗命!滚!什么身份,都他妈的不懂?”也许是为了树立其威望,对着韩仓又出了口恶气,同时手上的狼崽子也狠狠地抛出,“叭唧”一声又砸在了树上。然后抓起来最后的狼崽,斜蔑着眼睛,看了大伙儿一圈,然后才出手,彻底释尽了他全身的的恶气,然后他谁也不看,猛地弯腰抓起枪支,趔趄着身子回帐篷去了。
他刚刚进屋,眼尖的小田急指着远处突然间喊道:“妈呀!快看哪!快看哪!那不是小军军吗?那不是小军军吗?!老狼领着,三只老狼领着。”然后又高呼,喜悦地喊道:“周大姐,王连长啊!小军军回来啦!小军军回来啦!”他边喊边蹦,喜极而泣满脸都是眼泪。
顺手势望去,鸭蛋河那岸,果然有三只老狼在站着,一白两灰,灰狼左右,白狼局中。小军军正蹲着吃白狼的奶呢!也许听到了小战士的喊声,一齐扭头凝视着我们,同时张嘴,一声声嗥叫。叫声甜美,释放着善意,同时也掺杂着愉悦和友情。三只狼尾巴同时在摇摆,姿势优美,当然也是极友善的招呼,招呼我们兑现诺言,归还领地,归还那七只狼妈妈的孩子。
见到了小军军,大伙儿都忘记了所有的不快,激动热烈,拔腿就往河对岸跑去,一边奔跑一边在呼喊:“噢!噢!小军军回来啦——”
“小军军回来啦——”
“小——军——军!小——军——军!”
听说小军军回来了,小军军找到了,王连长夫妇也急奔了出来,周彩霞尽管体质虚弱,披头散发,一路狂奔着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但奔跑的速度比男子汉还快。她大张着两手舞动着头发,喜极而泣,一边狂奔一边在呼唤:“儿子啊!儿子啊!想死妈妈啦!想死妈妈啦……妈妈来啦!妈妈来啦!……”
河水不凉,众人简直像见了水的鸭子,来不及脱衣脱鞋,“扑通!扑通!”都急跳了下去。水花老高,嬉笑声荡漾。两岸树上的鸟儿也愉快地唧喳,仿佛也在替我们高兴。三只母狼见我们涉水,抛下军军转身就走了,沿河流下行步伐轻快,都撅着尾巴并小跑着晃动。无疑它们也是期待了多久,期待着今天这特殊的日子。尚没有下水我就清晰地看到,三只母狼都非常年轻,毛眼华丽,体形俊美,腹下的奶子都圆鼓鼓地涨着。哺育期间,肯定都有自己的孩子,肯定也都有爱着它们的丈夫,可是为了群体的利益,心甘情愿地丢下了爱子,服从狼王即狼群的旨意,连续多天,倾其爱心,把全部奶水都奉献给了小军军。小军军的年龄快二十个月了,食量肯定是狼崽子的数倍,狼王就只好配了三个奶妈,也是小军军生命中的奶娘。由三只母狼交替着喂奶,不怕小军军有大肚佛的食量。
我们上岸后都围着小军军,好像围观天外来的奇人,小军军没瘦,比原来更胖了,只是左脚上仅套着一只粉色线袜,丢失了的鞋子只有我们知道。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旧社会的土匪劫持了人质,不见送钱,到时候就撕票,撕票的手段就是剥光衣服,绑在树上,眼瞅着人质全身被蚊虫叮烂,流淌黄水,慢慢地烂死。但那是土匪,土匪是人,与老狼不同,老狼是动物,栖居穴坑,毛厚皮硬,不怕蚊子叮咬。可是小军军就不同了,细皮嫩肉,不见烟火,老狼想保护也保护不了啊!所以,刚一过河,见到小军军安然无恙,我就非常地吃惊,甚至是愕然。老狼真神了,小军军身上没有见到脓包,看到的是灰绿,全身的灰绿,耳朵、额头、鼻子、眼睛、手、脚、胳膊,处处都让灰绿给覆盖。瞅他半天,战士们都哭了。“呦!嗬!小军军变成绿孩子啦!”“呦!薄荷味啊!”“可不咋的,身上的薄荷味,这么样的浓啊!”听众人议论,我猛然意识到,山里有一种紫梗绿叶半米多高草本植物的野薄荷,这种植物跟艾蒿相似,是蚊子的克星,蚊子见到老远就躲了。我们老家院子里就种过,野薄荷周围绝对没有蚊子。可以想象:母狼先把野薄荷嚼碎,再用舌头,把野薄荷的绿汁涂到孩子身上,这也是老狼们唯一的方法,保护孩子不被蚊子叮咬。见我们围绕着,小军军的目光就有些复杂,显然他习惯了与母狼们为伴。他噘着小嘴,看着远处喃喃地喊道:“娘!娘!”(狼!狼!)吐字不清但感情很深,张口喊狼,真喊的是娘了。
我们扭头清楚地看到,就在下游周二坤夫妇祈祷的地方,三只老狼跃入水中,轻轻松松就跋涉到了对岸,上岸以后各奔了东西,唯有那只晶莹剔透的雪白的母狼,奋不顾身扑到了树下,一声接一声痛苦地嗥叫。我看得清楚,对着那些死崽它疯了般狂闻,闻闻这只又闻闻那只,用嘴衔住了又极快地放下,然后匆忙又叼起来一只,骇然、紧张,不知道如何?慌手忙脚拿不定主意。忽然,它猛地抬头冲着河东岸张望,惊恐万状。它看了我们足足有几分钟,猛地张嘴嗥叫:“欧!欧!欧!”
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更加地凄惨。它不是在嗥,而是在哭,撕心裂肺,嚎啕般地大哭。就在我们极紧张的时刻,它忽然跃起来围着白桦树狂奔,速度特快,它好像是疯了,跑着跑着,猛然一头往白桦树上撞去。河这岸的我们,都承受不住了,泪水夺眶,几个小战士哭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