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威与蒋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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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运指向中国

1

1941年12约8日,寒冷潮湿的凌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黄山官邸的沉寂。

蒋介石从睡梦中惊醒。他十分警觉地翻身下床,一边系着睡衣上的腰带,一边晃着长长地身子向电话走去。

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这么晚打电话来了,怎么,是前线又出现了重大险情?这些年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打击接踵而来,多了,也就不感到突然了。

蒋介石抓起电话,里面传来侍从室二处主任陈布雷激动得有点发抖的声音:“委员长,刚才戴雨农的电讯总台截获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情报,美国人损失惨重,但具体情况不明。”

蒋介石脸上的睡意像是突然被一阵风给刮跑了一样,他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只是“哼哼”地回答着。这太突然了,前不久日本驻美国大使野村还与美国国务卿赫尔在谈判桌上门价还价,怎么就突然向美国下手了,而且选在太平洋上的夏威夷。

“委座,今天夜里,驻上海的日军已经进占了租界,广州方面有15个营的日军兵力开始向香港的英国守军发起强大的攻势,菲律宾也遭到了日军的进攻,马尼拉机场上的美国飞机被日机轰炸,损失殆尽……”陈布雷急促地在电话里向蒋介石报告着。

这些消息使蒋介石惊愕不已,他已经听不清陈布雷在电话里说些什么了,他含混地对陈布雷说:“注意随时向我报告情况。”便把电话放下了。

蒋介石披上大氅,拧开落地式的美国收音机,有些焦急地调整着波段。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杀气腾腾、气势汹汹的《军舰进行曲》和《拔刀队歌》的乐曲声中,渐渐扩大,东京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正用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反复地播送着一条临时新闻:

“帝国陆海军于今天凌晨在西太平洋上与美军进入了战争状态。”

宋美龄不知什么时候也披衣下床,她从蒋介石身后伸过纤细雪白的手臂,把旋钮向一边转动着:“Darling,听听美国的。”

美国广播公司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正在播送莫扎特的小夜曲,宋美龄细细的蛾眉不禁锁到一块儿去了。蒋介石急躁地伸出手来又要再拧回去,被宋美龄用手挡开了。

这时小夜曲戛然而止,一个男广播员用愤怒低沉的声音开始播送重要新闻,宋美龄把收音机的音员开到了最大:

“新闻公告,美联社华盛顿12月7日电:罗斯福总统发表声明说,1941年12月7日——这是个叫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可耻的日子——美利坚合众国遭到日本帝国海军突如其来但蓄谋已久的袭击。”

蒋介石指着收音机问道:“Darling,它都说了些什么?”宋美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正忙着专心致志地听着广播消息。

蒋介石从宋美龄紧张的神情中也猜出了那广播的内容,他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伸着胳膊离开了。

蒋介石对日本人在珍珠港对美国海军下手的消息并不感到太意外。“九·一八”距今已有10年了,就是“七·七”卢沟桥事变也有四年多了,在这艰难漫长的抗战中,蒋介石早就巴望着有一天能够把像苏联、美国这样的大国也拖到一条船上来,以至不使中国作孤军抗战,想不到这一天竟终于来了。

前不久,李宗仁第五战区情报处就把有关日本海军在太平洋上集结,准备开始攻击美国海军的消息通报了上来,当时蒋介石还不大相信,因为日本派出前太平洋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将军任驻美国大使,恢复了与美国国务卿赫尔的谈判,日美关系似有好转的兆头。现在看来这消息是准确的、及时的,据说发回这条消息的人,是在上海敌人心脏里的那位无名英雄。也是这位无名英雄将日军在台儿庄的作战部署及时密报了李宗仁,才使得中国军队打了一个举国欢腾的大胜仗。

天下荒荒,竟有人如此报效国家、忠于自己,想到这里,一种欣慰的满足使他心里感到乐陶陶的。

蒋介石操起电话:“接何总长。”

当他听到何应钦睡意蒙眬的声音时,不禁恶作剧般地笑了:“嘿嘿,敬公,这么大的事情都惊不醒你的睡梦呀,告诉你吧,日本人在珍珠港把美国人打得稀里哗啦了,嘿嘿,你看厉害不厉害,我想早上请各位来我这里聚聚,议一议。”

放下电话后,蒋介石伸手在屋角的火盆上晃了晃,又情不自禁地搓着,热流从他的指尖迅速传遍了全身。蒋介石感到自己干瘦身体上的根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好像特别欢快地流淌起来,他的面庞也泛起了难得的红晕。他伸手摸摸光光的脑门,轻声哼着西皮调子,踌躇满志地在客厅里来回踱起步来。

日本人在太平洋上冲着美国和英国开了火,中国战场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这样一来,中国从租借法案物资中能分配到的东西就更多了,美国的飞机、大炮、枪支、弹药,还有美元就会滚滚流向中国的,想到这里,蒋介石心里就痒痒地直抓。

换上了棉袍的蒋介石拉开了窗帷,黄山已经开始了又一个清新的早晨。

就在这天上午,蒋介石在黄山官邸各厅会见了苏联大使潘友新,美国大使高斯,英国大使卡尔。就太平洋战争的突然爆发向他们表明了自己抗战到底的决心,并当面向他们各授一份备忘录。备忘录建议中美、英、苏、澳、荷兰、新西兰等国家应立即建立军事同盟,以一致对抗德、意、日轴心国,各同盟国与轴心国决不单独订立媾和条约。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三国大使的赞同。但苏联方面却提出了由于《日苏互不侵犯条约》的存在,苏联正面在德国入侵的压力暂时不能投入对日作战的意见。

同日(即12月8日),中华民国政府发表了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签名的《对日宣战书》。

全国民众又一次沸腾起来。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也是出乎蒋介石意料的。自全面抗战以来,他多次派人与日伪接触,希望能缓解日军的进攻,能给他一个可以接受的和谈局面,太平洋战争的炮声已经最后打破了蒋介石的幻想,这时灭亡中国已成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既定国策,蒋介石只有一条路——对日公开宣战。

2

蒋介石的努力,同样激励了正在重庆的美国军事代表团团长马格鲁德将军,他电告罗斯福总统,要求将中、美、英、苏、荷5国联合军事行动初步谈判的地点安排在重庆。

正忙于国内总动员的罗斯福总统,已感到焦头烂额,根本无法认真考虑这种会谈的意义,便很快回电马格鲁德,电请蒋介石在重庆主持这次联合军事会议。

12月16日至19日,蒋介石在重庆分别与英国大使卡尔、苏联大使潘友新、荷兰代表保斯、美国军事代表马格鲁德商议了建立联合军事会议组织的意见,形成了基本共识。12月20日,由国民党军令部长徐永昌写出5国协同作战总方略。拟在1942年7月,以美国海空军以及中国陆军为主攻,英国海空军、苏联陆军为助攻,先消灭敌方空军,取得制空权,然后再对日本本土及中国东南地区,以外线作战攻势向日本帝国实行合击。

3

1941年12月24日夜晚,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一场大雪刚过,美国东部的大地厚厚地盖上了一层白皑皑的雪。

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街通往白宫的路口已经被保安人员警戒起来。夜雾沉沉的大街上除了游动的警卫人员以外,几乎没有行人,显得十分冷清。坐落在大街南侧的白宫却是灯火通明,几道明亮的探照灯光柱在它雄伟的建筑轮廓后面的夜空里频频移动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在圣诞树上闪烁发亮,阵阵欢快的乐曲声从白宫草坪那边飘过来。

与白宫相距不远的行政大楼顶上,那些刚架设不久的高射炮管伸向寒冷的夜空里。整个行政大楼的3楼都腾给了严阵以待的高射炮部队的官兵们。

这座3层楼房的行政大楼,已经陈旧不堪,虽然秋天里国务院大楼已经在乔治敦竣工,国防部五角大楼也已建成,但这时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仍旧挤在这幢显得过于破旧寒碜的、不起眼的楼房里。

大楼出口处,身材修长,衣着讲究,彬彬有礼的陆军部参谋长马歇尔正和目光炯炯,显得有些随意的史迪威走下台阶,他们两人从下午一直谈到这会儿才出来。

执岗的卫兵向他们行礼,马歇尔十分庄重地举手还礼,史迪威还礼时显得十分随和与不经意。

执岗的卫兵向他们行礼,马歇尔十分庄重地举手还礼,史迪威还礼时显得十分动和与不经意。

史迪威身材瘦长、结实,步履轻盈、矫健,这是他几十年一直坚持打棒球的结果。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就以情报工作方面的优异成绩而受到马歇尔的青睐,与马歇尔结下了终身的友情。后来,马歇尔在驻中国天津的15步兵团担任中校副团长执行官的时候,史迪威也在这个团里担任少校营长。那时,正赶上中国的大革命,南方的北伐军正向北方挺进,史迪威被派往徐州前线,他认真考察了蒋介石的黄埔军队和北洋军阀张宗昌部队的作战情况,写出了很有预见性的报告。他对中国的风俗民情、政治派别都了如指掌,他能用标准的北平话与天津街头的黄包车夫们随意摆谈。他在团里周刊《步哨》上发表的关于中国局势中人物介绍的文章最受人们欢迎,按照他指引的线索去认识中国政治迷宫里发生的事情,总算还能有点眉目。

史迪威与马歇尔建立起的友谊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产生了十分重要的作用。1927年,马歇尔主持本宁堡步兵指挥参谋学校工作时,就委任史迪威为该校的训练主任,让他掌管学校的全部训练课程的安排。1938年,马歇尔担任陆军总参谋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包括史迪威在内的几名上校军阶的军官为陆军准将。

珍珠港事件发生时,史迪威正在担任驻守加利福尼亚南海岸的美国第四军第七师少将司令官。他知道,这个时候国家正需要自己,他一直焦急地等待着新的任命。终于,他盼望已久的召唤来了,马歇尔亲自安排陆军部电话通知他,要他立即赶来华盛顿,准备接受新的任命。

史迪威接到调令后,回到卡梅尔的别墅,告别了妻子和儿女,便立即星夜兼程,从西到东飞越了整个辽阔的美国国土,来到了华盛顿。

马歇尔和史迪威跨进了停在行政大楼前的小轿车。汽车启动了,他们微微后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马歇尔目光平视前方的黑夜说:“艾森豪威尔目前正在准备一次重要的行动。”

“是在北非方向?”史迪威敏感地问道。

马歇尔没有回答,他好像在考虑其他的问题。

史迪威有些烦躁,他甚至觉得马歇尔是在有意向他卖关子,他有些不耐烦,看起来好像是冲着丘吉尔来的:“我们的敌人在东方,是日本人,我们不应该放弃太平洋,而让英国佬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看总统准是让他那些花言巧语给迷惑住了。”

马歇尔朗朗地笑起来:“谁的花言巧语,是丘吉尔的吗?”他的目光中好像带着某种长者的教诲,像是对小兄弟一样宽容地看着史迪威。

马歇尔明白史迪威出于他的经历和感情,是主张美国把战略重点放在太平洋方面的。但马歇尔的目光早已从珍珠港那些破烂不堪的劫后惨境中移到了欧洲,移向那不可一世的希特勒德国。因为,德国人在科学技术和社会发展方面远远优于日本人,德国人的潜在威胁对美国的影响远远超过已经给美国以珍珠港惨败的日本人。

这时,汽车驶到白宫的大门前,汽车放慢了速度,一名白宫警卫看见车里坐着的是陆军参谋长便放行了,汽车在一片喧哗声里一直驶到了白宫后面草坪的边缘上才停了下来。

草坪上的圣诞树已经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白宫2楼的平台上,罗斯福总统坐在轮椅上,一件巨大的深蓝色的海军斗篷把他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正带着微笑,在欢乐的气氛中听着丘吉尔那十分注意文学修辞的圣诞献词:

“从事自由事业的同事们,我能够在我的杰出的朋友——总统用来把美国家家户户联成一体的,由圣诞的友爱和仁慈所组成的项圈上增添一个小链而感到非常荣幸,”丘吉尔容光焕发地讲着这些话的时候,不时殷勤地把闪闪的目光移向总统夫人,以表示英国人的礼貌。

马歇尔和史迪威在人圈里站定,那圣诞树上五光十色的光芒把军人和妇女身上的铜纽扣和服饰照得闪闪发亮,人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美国曾经有过珍珠港那样的耻辱似的,好像它记了麦克阿瑟正在菲律宾巴丹岛上艰难地抵抗着日本人的进攻。

首相圣诞献词完毕后,大家唱起了《啊,小小的伯利恒镇》,那庄严雄浑的歌声震撼人心:

……

然而在阴暗的街中闪耀着,

永远不灭的光芒,

长年累月的希望和恐惧,

今晚集中于你一身。

……

史迪威对丘吉尔的几个随行人员不认识,马歇尔低声告诉他:“站在丘吉尔身边的是比弗鲁克勋爵,再过来是迪尔陆军元帅,后面那位是波特尔空军上将,跟着是庞海军上将和首相机要秘书雅各布上校。”

“好家伙,一个个神气十足,那派头真叫人恶心。”史迪威冷冷地说道。

这时,一位总统身边的官员来到马歇尔的身边:“马歇尔参谋长,总统请你立即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再过一会儿,他将在那里与你具体商谈。”

马歇尔回身对史迪威说:“你要耐心等待,我这就要去了。我相信,你的事情不会拖得太久的。”

史迪威望着渐渐消逝在人群里的马歇尔高高的身影,他知道这会儿美国和英国的首脑们都集中在华盛顿,正在召开一个代号叫作“阿卡迪”的会议,马歇尔在这个会议上担任了重要的角色。但是他此刻还估计不到这次会议将产生的具有世界意义的影响。

4

“阿卡迪”会议决定了许多重大问题,包括决定成立中国战区从管辖中国、越南、泰国的对日作战。经罗斯福总统的推荐,征得丘吉尔的同意,决定让蒋介石担任这一战区的总司令。蒋介石也没有半点推辞的意思,毫不迟疑地乐意接受了这一安排。蒋介石又通过自己派在美国的大舅子宋子文向总统提出了请派一名美国高级将领来中国担任他的参谋长的要求,其目的是想而过一位美国将军更好直接向美国索要物资援助。罗斯福总统早就想通过战争来施加对中国的影响,蒋介石的这一要求,也正合罗斯福总统的心意。

总统把挑选一位美国将军到中国去担任蒋介石参谋长的工作交给了陆军部,让陆军部长史汀生和参谋长马歇尔去决定。

1月2日,在陆军部史汀生的办公室里,史汀生和马歇尔召见了第一集团军司令官休·阿洛伊修斯·德鲁姆中将。

这位有些自命不凡而且性情急躁的将军,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像西点军校那样培养正规职业军官的学校,但他可以称得上是美国陆军中最有成绩的军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潘兴大将麾下任参谋长时,马歇尔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作战处长。

德鲁姆从内心对马歇尔抱着极大的反感情绪,每当他想到马歇尔越过34位资历深长的将军而夺走了陆军参谋长的桂冠时,心里就有些窝火。

马歇尔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与史汀生高声谈论。这个德鲁姆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

德鲁姆将军挥动着大手,带着他那位在圣胡安战役中牺牲了的父亲(一位密歇根州上尉)遗传给他的粗犷性格,一边吸着雪茄烟,一边偏过头来对十分感兴趣的史汀生说,“依我看,我们在缅甸齐集中美英三国军队,在强大的空中力量配合下,加上英国皇家海军与美国舰队配合,在东面和南面由麦克阿瑟配合,对泰国和越南实行强攻。日本人远离后方,长驱冒进至南亚,看起来凶猛,实际十分虚弱。北面由蒋委员长集中若干军队向东南方向突击,我相信很快就会从日本手里夺回河内、海防,打通往中国运物资的通道,再以中国为基地,对日本本土实行战略性的轰炸,动摇其士气,并逐步把战争推向日本本土。”

史汀生的身子陷在沙发里,对德鲁姆的见解频频点头,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问道:“那你看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帮助呢?”

“首先应该有2万军队,500架飞机,其中100架重型轰炸机就能办到。”德鲁姆说得十分肯定,他甚至直视了一下马歇尔。

“德鲁姆将军,我们只会使你感到失望,你要的这些部队目前我们还没有征集到,至于飞机嘛,我们的生产能力你也是知道的。”马歇尔摊开两手,对德鲁姆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脸。

“那你们总不能让我一个人举着美国旗帜到中国去吧?”德鲁姆有些愤然了。

“至多你只能带几个幕僚去,你的任务不是带领美国军队到中国去打仗,而是帮助中国训练军队,装备军队,稳住中国战场使中国不至于丧失战斗力。”马歇尔直截了当地把意图摊明了。

史汀生也在一旁耐心解释道:“现在我们还没有更大的力量能投入中国战场,我们的物资更多的是支持英国人和俄国人与德国人打下去,倘若集中兵力去打开中国的通道,也没有更多的物资去流通,记住,我们的重点现在放在欧洲战场上,德国人比日本人更危险。”

德鲁姆对这样一个安排感到是受了侮辱,好像是马歇尔有意给他安排的这样一种暗淡无光的前途似的,他有些火了,但还压着性子说:“我是军人,我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去打仗,我怎么能去干那个玩意儿。我不能去中国,我希望陆军部另外选择适当的人去。”

马歇尔看着德鲁姆激动的样子真想发笑。

两个月以前,美国陆空军联合大演习时,他是最高指挥官,在演习一开始,就被扮演敌方的巴顿将军的装甲2师82侦察营4连的士兵劫持了去,使整个演习陷于了混乱。像小孩子一样恶作剧的巴顿竟使这位德鲁姆将军处境十分狼狈。

史汀生和马歇尔答应慎重考虑德鲁姆的意见,将他送走后,两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史汀生扶着额头,说:“看来这位去中国的人不好找啊。”

马歇尔扶着史汀生的圈椅说:“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谁?”史汀生惊异地抬起头。

“约瑟夫·史迪威。”马歇尔十分慎重地说。

“他几年前在中国还只是一位上校武官啊,中国人会不会认为我们轻慢了他们啊?蒋介石要的可是一位将军啊。”史汀生有些犹豫。

“我们可以把他晋升为中将嘛,”马歇尔蛮有把握地说:“本来我考虑让他去北非作战,看来不可能了,史迪威对中国的情况太熟悉了,他到中国先后去了4次,待了近10年的时间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对中国的情况很熟悉,是军队中最优秀的中国专家,他到中国给蒋委员长作参谋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些我都知道,不知他本人有什么考虑没有?我们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那好吧,我看最好能约他来谈谈。”

“行,就这么定吧,到我的家里来吧。”史汀生完全同意地拍了拍马歇尔的手背。

5

1942年1月14日夜,一场大风雪席卷了美国的东北部。华盛顿的街道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当马歇尔陪着史迪威走进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那生着熊熊火炉的客厅的时候,史汀生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史迪威对史汀生充满敬重之情。史汀生那双起了许多黑斑满是皱纹的手,久久地握着史迪威,史汀生想从史迪威身上寻找当年在法国战场上的影子。那时史迪威以自己一丝不苟的工作得到了史汀生的青睐。

史汀生兴致很好,他对史迪威的到来好像感到特别高兴,他让史迪威给他讲一些中国的事情,史迪威讲到他亲眼目睹“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情况:“那天北京的中国守军正在与日本军队隔河交战。我与包瑞德上尉驾着汽车到了前线,我们正在拍照,突然日本人向我们这边打起枪来,我们完全是连爬带滚钻进了汽车,马上开走了,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到了使馆包瑞德发现自己脚上少了一只鞋,而我的帽子也丢了。”史迪威的讲话使史汀生为之捧腹大笑起来。

史汀生问道:“你认为蒋委员长能够打下去吗?”

“我看他是能打下去的,为着他那个家族的利益他也要打下去的,”史迪威蛮有把握地说道,“不过他也许在打不下去的时候,可能会向日本人屈服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帮助他强大起来,足以抵抗日本人的进攻。”史汀生站了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帮助中国强大起来,去抗击日寇。”史迪威慎重地说。

“中国不就是蒋委员长吗?除了他还有谁呢?”史汀生不解地问。

“在中国,政治派系很多,有许多很有才能,有影响的人物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也在走向成熟,他们居然能调停‘西安事变’。在武汉我与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先生、叶剑英先生会谈过,他们都很实际,对抗日战争有很大的信心,也有他们的打法。最根本的,是他们要发动民众,而蒋介石只能依靠他的黄埔军校的学生们,对抗日战争悲观情绪很重。我到过台儿庄前线,也到过安庆前线,我看到中国士兵作战很勇敢,很能吃苦,他们不逊色于世界上的任何军队,关键的问题是中国现在执政的官僚机构已经十分腐化了。”史迪威在讲述中国问题时溶进了许多自己的观点,那么新颖和独到,像是一阵春风吹拂着史汀生和马歇尔的心扉,给他们带来许多新的认识,更加坚定了他们的决心。

史汀生站起来,在各厅里踱着步子思索着,一会儿他十分严肃地说:“我们打算把你派到中国去,怎么样?”

史迪威完全没有料到史汀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连忙推辞:“不行,不行,你们一定不要考虑我,蒋介石至今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在他眼里无足轻重的小八拉子校官。”

马歇尔肯定地说:“我们将任命你为陆军中将。”

史汀生仰头大笑起来:“蒋委员长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挑选了这么一位中国问题专家中的专家到他身边去当参谋长。”

史迪威看见史汀生与马歇尔的态度如此明确,感到再推辞下去不好,而且史迪威自己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中国的问题,而当把去中国的任务交给自己的时候,怎么又反而为难了呢。史迪威便直接询问起他的任务是些什么。

马歇尔随手从茶几上拿起那个记录夹子,递给了史迪威。上面有罗斯福总统亲笔拟就的任务,那是几行不连贯的口语的记录:“协调,消除障碍,使公路畅通,将各派召集在一起,掌握指挥权,钱不成问题。”

马歇尔向史迪威解释道:“第一,协调。就是协调中国和英国在缅甸的军队和利益,使他们能够协同作战。蒋介石愿意派遣军队开进缅甸,保住由仰光到昆明的交通线,而英国人则唯恐中国军队进入缅甸会于自己的殖民统治不利。我们正在从中斡旋,中缅印战区的成立,将有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前不久英国扣留了中国在仰光的物资,中英关系比较紧张。第二,要尽力使仰光到昆明的交通线畅通,保证租借法案物资的运输。第三嘛,”马歇尔说:“是要把中国的各派力量召集在一起,掌握指挥权,把任务交给他们。”

史迪威从马歇尔的解释中已经感到自己使命的艰难,他心情感到格外沉重。

史汀生问道:“你有成功的把握吗?”

“如果我有指挥权,成功是会有希望的。”

“你看这事怎么办?”

“这事应该征得蒋介石先生的同意”,史迪威说。

史汀生回过头来对马歇尔说:“好,把这个问题写下来,我们将交宋子文转告蒋介石。”

马歇尔在记录本上很快记下了史迪威的要求。

史汀生为史迪威的信心感染了,他握住史迪威的手说:“干吧,年轻人,我这个老头子会全力支持你的。”

其实,史汀生面前这位当年在法国战场上还是小伙子的人,心这时已经59岁了。

6

夜晚,蒋介石正在曾家岩官邸的办公桌上批阅文件,他有些坐立不安,好像对文件上的内容特别不满意,用毛笔在上面划了几下就扔在一边了。他有点心烦意乱地拉开了墙上的地图,沿着中缅公路那条黑色的弯弯曲曲的线条一直找到了仰光。他对不久前英国人闯入中国在缅甸的运输管理局,抢走150辆卡车的行径十分气愤,虽然美国代表马格鲁德晋见蒋介石时,保证以后决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但蒋介石对这种保证却很难相信。蒋介石现在十分焦虑,日本人对东南亚的攻势一天比一天猛,麦克阿瑟的军队完全被压迫在很狭窄的巴丹地区,英国人的“威尔斯亲王”和“却敌号”两艘巡洋舰也止日本人给炸沉了,南太平洋的指挥官英国将军韦维尔对如何抵御日军的进攻点信心也没有。目前如何保住外国通往中国的唯一的一条物资供应通道,对蒋介石来说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自从苏日互不侵犯条约签订后,苏联方面的援助几乎没有了,而美国人的援助又隔得太远了,如果有一天,这条唯一的通道让日本人给掐断了,中国的抗战又靠什么来维持。

日军正由泰国向缅甸挺进,英国人节节败退,在这种时候,可就要派出军队远征缅甸,竭尽全力保住这条通道了。英国人真是小心眼,他们过去怕中国军队入缅作战会影响他们在缅甸的殖民统治地位,尽量推诿,不让中国军队开进缅甸。第五军的先头部队第200师早已开到了云南边境的保山地区待命,随时准备入缅作战。可是英国当局却一再变更计划,以致蒋介石都准备作出东调第五军的决定了,但这会儿英国人又通过美国向蒋介石要求派兵了。蒋介石对派出部队怎么个打法,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不久前,宋子文从美国拍来电报,说这次罗斯福准备派到中国来的美军将领是史迪威。这个史迪威,蒋介石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只不过是一个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的美国上校武官罢了,他太让人把握不住了,自己好像比中国人还要了解中国的情况似的。1938年在重庆的那次15分钟的会见,蒋介石几乎不愿意与这位尖酸刻薄的武官先生多谈几句话。外国军人蒋介石见得够多了,德国的、日本的、苏联的、美国的,军阶都是很高的,他们对他好像都是十分尊重的。而这个小小的上校,说起话来竟像是在故意挑刺似的,专捡那些叫蒋介石难堪的话题说。这些都使蒋介石对他十分厌恶。可罗斯福为什么又偏偏选中他来做自己的参谋长?

当初蒋介石向罗斯福总统提出派一名美国高级将领来中国做自己的参谋长的要求,是想找一位对中国的情况一无所知的人来,到时蒋介石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向美国要武器要援助,说要多少,就让他向美国去要多少,说是一枚橡皮图章也行,说是一个传声筒也可以,反正这个参谋长就是一条直通美国最高决策层的渠道,索取租借法案物资是他的一项最主要的任务。

陈布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蒋介石办公室的门边,他轻声咳嗽了一声,蒋介石才从地图面前回过身来。陈布雷跨进门来将一份电稿递给了蒋介石。这是国民政府驻美国大使馆拍来的有关美国陆军部发表史迪威来华的消息的电报,那上面明确了史迪威的职务和权限:

1.美军驻华军事代表;

2.在缅中英美军队司令官;

3.对华租借物资管理统制人;

4.滇缅道路监督人;

5.在华美国空军司令官;

6.中国战区参谋长。

……

蒋介石顿时脸色大变,他默不作声,将电稿恶狠狠地摔回到了陈布雷的手里,在屋里踱了一圈后回过头来对捧着电稿在上面搜寻的陈布雷说:“你看你看,这是他办的好事!”

陈布雷知道指的是宋子文,但又不便说出。蒋介石见陈布雷迷惑的神态,有些讥讽地问道:“怎么,你没有看出这上面有什么问题吗?”

陈布雷讷讷而语:“我感到他首先应该是你的参谋长。”

蒋介石一下乐得眯起了眼睛,拍着陈布雷的肩头说:“对,问题就在这里,什么身兼六职,对我来说他只有一职,就是我的参谋长,是按我的意志去办事的参谋长!”

陈布雷已经感觉到了这位还未正式宣布到职的参谋长与蒋介石之间的矛盾,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请委员长注意一下,史迪威将军可能很快到达印度,你看是否在新德里安排一次会晤?”

“不,不,我们不能在印度会面,那样会冲淡我们访印的原意的。我说,这次去印度的事安排如何?”蒋介石干脆把话题转到出访前的准备工作方面去了。

陈布雷看了看蒋介石说:“委员长,我们安排你与夫人2月4日动身去印度,英国驻华大使卡尔先生也将陪同前往。我们已与英方达成协议,这次出访要做到绝对保密。英国方面考虑到最近印度民族情绪,还没有最后决定安排你与圣雄甘地的会面。至于这次去印度要解决的问题,明天王宠惠、张道藩他们将去黄山官邸直接向你汇报,明天一位有名的缝纫师傅将来给你和夫人量裁衣服,有关在印度将作的几篇讲话材料都已放在你桌上的卷宗里了。”

“我这次去印度有两个目的,第一表明中国对印度独立的立场,第二见一下甘地和尼赫鲁,最好能说服他们以抗日为重,放弃他们那个‘不合作运动’。”蒋介石挺了挺胸脯,把腰间的武装带向上提了提,信心十足地说着。

“委员长此次印度之行必将提高中国在亚洲之地位,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陈布雷嗫嚅着想继续往下说,蒋介石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听这些话。

陈布雷看着蒋介石的脸色说:“委员长,新德里为佛国首都,各代国王遗迹很多,像泰姬陵那样世界有名的地方一定要去看看。”

“哼哼,当然当然。陈布雷,以后史迪威在华的事务由商震将军和杜建时办理,”蒋介石示意陈布雷记下他说的这些话来。

7

史迪威在一位侍者的带领下来到白宫东翼会客厅里,等待着总统的召见。

史迪威虽然多次到过白宫,包括当武官时每年一度的回国述职,也没有受过总统的单独接见,虽然史迪威内心洋溢着激动,但仍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室内踱来踱去地观赏着这些屋子里的摆设和几位前总统及其夫人的画像。这里有美国历史上第五位总统詹姆斯·门罗的画像,史迪威尽量想从这最后一位来自弗吉尼亚的总统的画像上去想象美国历史上那个激动人心的年代,那时美国正朝气蓬勃地向阿巴拉契亚山脉以外肥沃的河谷地带进军,领土在逐步扩大着。这位总统虽然没有更加辉煌的业绩,但是却给美国留下了一项基本国策——“门罗主义”,它禁止一切外来者开发南北美洲。史迪威看着门罗总统那瘦削冷峻的面庞,那双坦率而诚挚的目光,仿佛感知到了这位共和国总统充满了激情的赤子之心。

白宫这些房间和走廊上挂着自合众国诞生以来的31位总统和夫人的画像。若是能在每个总统画像面前站一站,那就等于重温了一遍美国的历史。每一幅画像都告诉你整一个时代。

这时史迪威已经感到了地板的震颤,是总统轮椅滚过来的声音,同时伴随着霍普金斯的毫无拘束的说话声音。我的天,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啊,好像是刚欣赏过总统收藏的那些宝贝邮票,现在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有关邮票的事情。

史迪威见总统罗斯福正被人用轮椅推着进了会客厅,立即行了一个军礼,罗斯福总统一边在人搀扶下坐到沙发上去,一边招呼史迪威坐下,霍普金斯大模大样地跟史迪威随便拉了一下手,但是尽量做得彬彬有礼。

罗斯福总统很随便地谈到他的外祖父沃伦·德拉诺30岁以前便在中国经商的事情,霍普金斯也附和着总统东拉西扯地谈着。史迪威耐着性子等候着他们尽快结束这种闲聊,进入正题,可他们兴致好像特别浓,扯个没完。史迪威渐渐地烦躁起来。

罗斯福总统的目光每当与史迪威的目光相遇时,有些闪乱,史迪威心里感到很难受。

罗斯福好像看出了史迪威的情绪,他伸出了那长长的手指,指着史迪威说:“你可以转告蒋介石,打败日本后,中国将收复全部失地。”

史迪威执拗地追问着:“总统所说中国收复全部失地,不知是否包括各国在各种条件下占有的土地,比如蒋介石一直没有承认外蒙古的独立,比如还有台湾和香港的战后主权问题。”

罗斯福有些支吾了,他怎么也说不清这个问题。史迪威心里有些折腾起来。

霍普金斯带着嘲讽的口气告诉史迪威,蒋介石与夫人现在已经到达印度,他们对印度独立好像热情特别高,发表了很多讲话,亚洲的民族主义意识很强,他提醒史迪威要特别谨慎对待。

史迪威就他在中国的权限如何明确,向总统进一步提出了询问,因为陆军部发布的6个方面职权本身就已经包含了重重的矛盾。

对这些问题罗斯福和霍普金斯回答得总是很圆滑,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史迪威要求总统明确表示在最关键的时刻,白宫能否做到真正支持他,而不是抛弃他。霍普金斯肯定地说:“相信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这时的罗斯福好像早就心不在焉了,从他有些呆滞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别的问题。史迪威只好站起来向他们告辞:“请问总统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总统把身子前倾了一下,伸出手来,带着微笑与史迪威握别:“你要尽快离开美国,早日到达中国,中国正等待着你。”

史迪威离开会客厅后,戴上军帽,挺了挺胸脯,大步穿过走廊,走出这幢楼房。就在他最后登上汽车的一刹那,他回首看了一下白宫这幢过去在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建筑物,心中好像特别失望,因为直到最后罗斯福对他去中国也没有任何实质的、具体的指示,而摆在他面前的使命又该怎样迈出第一步?前去中国为那位他十分蔑视的蒋委员长当参谋长,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问题都在史迪威的心里翻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