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叛逆的灵魂(7)
说着,青年靠在了枕头上。母女俩无意继续谈下去,因为她俩从青年的眼神里看得出,在他长途跋涉之后,得到了休息,又取了取暖,困意已经来临。
没过几分钟,海里勒便合上了眼,像孩子安稳地躺在母亲的怀里那样睡着了。拉希勒轻轻地站起来走去,玛丽娅跟着离开那里,然后坐在床上望着熟睡的青年,仿佛青年的枯黄的脸上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母女俩的灵魂,萦绕着母女俩的心。母亲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那合着的双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用无声的语言说话,通报着心灵的向往。”
女儿说:
“妈妈,他的两只手就像教堂里挂着的耶稣画像上的那双手。”
母亲低声说:
“他那忧伤的面容上绽现着女性的温柔和男子的阳刚。”
困神的翅膀托着母女俩的灵魂飞入了幻梦世界。炉火熄灭了,化成了灰烬。灯里的油干了,灯头渐渐变小,终于熄灭了。愤怒的暴风依旧在窗外呼啸,黑暗的天空飘着大雪,强烈的风将雪花左右抛洒卷扬。
四
两个礼拜过去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时而寂静时而暴怒,用雾霭笼罩山谷,令丘岗披上白雪。海里勒三番两次想继续他到海岸去的行程,拉希勒和颜悦色、温情脉脉地劝阻他说:
“你不要再一次把你的性命交给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啦!兄弟啊,你还是好好留在这里吧!够两个人吃的面饼也够三个人吃;即使你走了,这炉子里的火也照以前那样燃烧着。兄弟啊,我们都是穷苦人,但我们像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太阳下。因为上帝赐予我们每天的口粮。”
玛丽娅用温柔的目光求他,用和暖的叹气期待得到他的同情,以便让他放弃离去的想法。因为自打青年奄奄一息地进入那个简陋茅屋以后,玛丽娅就觉得他的心灵中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将生命和光辉送到了她的心上,唤醒了她灵魂中的最神圣之处一种爱的新情感。因为那是她平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奇异的情感,那情感使少女的纯洁的心变得像一朵白玫瑰花,吮吸过甘露,正吐着芬芳。
在人的心中,没有比那种神秘的情感更纯洁、更甜美的情感了;那情感在少女的心中突然苏醒,用神奇乐曲充满少女的心间,使少女的白天变得类似诗人们的梦境,令少女的夜晚变得像先知们的理想。在大自然的隐秘中,没有比那种意向更强大、更绝美的秘密了;那秘密使少女心灵中的平静化为持续不断的冲动,以其意志泯灭往昔的记忆,以其甜美生发来日希望。
黎巴嫩姑娘以情感强烈与细腻而有别于其他民族的姑娘。因为剥夺其智力发育与限制其知识升华的简单化教育,使其心灵转向只探寻自己心灵的意向,使其心只注意查询自己内心的隐秘。黎巴嫩姑娘就像从一片低洼地当中地心里涌出的泉水,因为找不到通道,所以不能成为流向大海的一条河,于是化为一汪平静的湖水,湖面上反射出来的是月华与星光。
海里勒感觉到玛丽娅的灵魂之波在围着他的灵魂涌动,知道绕着他的心的神圣火炬已触摸到她的心。海里勒第一次感到像丢失的孩子突然看到母亲那样高兴,但他立即折返回来,责备自己鲁莽与多情,心想这种灵魂上的相通将随着他离开那个村子的岁月消逝,将像雾霭一样消散而去。他暗自心想: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戏弄我们的隐秘究竟是什么呢?这又是一种什么法则呢?它时而把我们带上崎岖小路,我们只好被领着走,时而让我们站在太阳面前,我们高兴地停下脚步;时而把我们托上山顶,我们喜笑颜开,时而又把我们降到谷底,我们相抱呼喊。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呢?一日像情人一样拥抱我们,一日又像敌人一样抽打我们。昔日,我不是在修道院的修道士们中间被迫受欺压吗?我不是为上天在我心中唤醒的真理而承受折磨和奚落吗?我不是对修道士们说幸福是上帝置于人类心中的意愿吗?
那么,又为什么这样怕呢?我为什么闭上眼睛,扭过脸去,以便避开从这位姑娘眼里射出来的光芒?我是被驱逐的人,她是一位穷家姑娘。但是,只靠面饼,人能活下去吗?生命不是债务与偿还吗?我们不是像处于冬夏之间的树木一样处于饥馑与宽裕之间吗?可是,假若拉希勒知道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青年的灵魂与她的独生女的灵魂,已经在无声之中相通互解,而且已接近至高无上的光环,她会妄说什么呢?倘使她得知一个从死神魔爪里被解救出来的青年想成为她的女儿的伴侣,她究竟会有什么举动呢?假使这个村上的普通村民知道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又被赶出修道院的青年来到村子里,以便生活在一位美好姑娘的身边,他们会说什么呢?如果我对他们说,那青年离开修道院,以便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只鸟儿出了黑暗樊笼飞向光明与自由,他们会捂住耳朵不听吗?阿巴斯谢赫生活在可怜的农民中间,就像酋长在奴隶当中那样神气活现,他听到我的故事,会说什么呢?假如村上人不住地在村上神父耳边讲述我从修道院里被驱逐出来的原因,那神父会如何行事呢?
……
海里勒坐在火炉旁思来想去,边注视着颇似他的情感的火苗。玛丽娅不住地偷看他几眼,洞察着青年面容上泛起的梦想,倾听着源自他胸中的思想回声,感悟着青年的思潮正在他的心的周围起伏汹涌。
一日傍晚,海里勒站在濒临山谷的小窗旁,但见谷中的树木、岩石全被大雪覆盖着,像是裹着殓衣一样。玛丽娅走来,站在他的身旁,透过窗口望这天空。海里勒一回头,他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相遇了。海里勒叹了火辣辣的一口气,随即扭过脸去,闭上了眼睛,仿佛灵魂离开了他,遨游向无尽天地深处,急于寻找他要说的一句话。
片刻后,玛丽娅鼓足勇气,问道:
“雪化路开之后,你将要到什么地方去?”
海里勒睁开来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边,回答说:
“我将沿着这条路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玛丽娅灵魂颤抖,然后叹息道: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个村子里,离我们近一些呢?难道生活在遥远他乡比在这里好?”
姑娘言辞温柔、声音和谐,令海里勒五脏六腑不安。他回答说:
“村上人是不愿意接纳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人作邻居的,也不允许他呼吸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因为他们认为修道士的敌人是背叛上帝及其圣徒的叛教徒。”
玛丽娅长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了。因为令人伤心的事实已使她无法开口说话。这时,海里勒用手撑托着头,说:
“玛丽娅,这个村上的居民已从修道士和神父们那里学到憎恶所有为自己考虑的人,他们效法着他们,远避所有像我们那样想以探索者而不是盲从者的身份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假如我留在这个村子里,向村民们说:‘兄弟们,来吧,让我们按照我们心灵的意愿崇拜祈祷,不要像修道士和主教们主张的那样。因为上帝不希望自己为那些模仿他人的愚者所崇拜。’那时,村上人一定会说:‘这是个叛教徒,正顽固地反对上帝赐予神父手中的权力。’如果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要留心聆听你们自己的心声,要按照深藏你们心里的灵魂的意志行事!’那时,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个坏蛋,想让我们否认上帝架在天地之间的桥梁与媒介!’”
海里勒望着玛丽娅的眼睛,用近似于银弦弹出的悦耳声音说:
“不过,玛丽娅,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掌握着我,缠住了我的心灵;那是一种神圣的力量,使我忘掉了修道士们对我的压迫,并且使我觉得他的残暴手段倒是蛮可爱的。在这个村子里,我曾面对面遇到死神;在这个村子里,我的灵魂与上帝的灵魂紧相拥抱;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朵鲜花长在荆棘之中,其美令我神往,其香沁我肺腑。我究竟应该离开这朵花,走去宣扬把我驱逐出修道院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呢,还是留在花旁,在围绕着它的荆棘之中为我的思想和幻梦挖一座坟墓呢?玛丽娅,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娅听罢这些话,不禁周身颤抖,就像月下香在黎明前的微风面前那样瑟瑟抖动,心灵里的光自双眸洒然溢出。她羞涩地难以启齿地说:
“我俩都陷在了一种公正、怜悯的无形力量的手中,就听凭它随意搬弄我们吧!”
自那一刻起,海里勒与玛丽娅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了,两颗心灵变成了一柄炽燃的火炬,放射着亮光,周围麝香四溢。
五
打纪元开始至今,一小撮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与神父和宗教头领们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是一种慢性病,用魔爪掐住人类集团的脖颈,只有每个男人的头脑变成国王,每个女人的心变成神父时,随着愚昧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它才会消失。
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用贫弱者的躯体建造自己的宫殿,神父则在诚心者的坟墓上建筑庙宇。酋长抓住可怜农民的双臂,神父把手伸进农民的口袋掏钱。当权者愁眉苦脸地望着农民,而主教却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羊群则消亡在虎的愁容与狼的微笑之间。统治者佯装代表法律,神父诈称代表宗教;无数肉体与灵魂灭亡、消失在二者当中。
在黎巴嫩,在那阳光充足、知识匮乏的高山之国,贵族与神父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些贫困百姓辛勤耕耘收获,只是为了肉体免遭前者的刀剑刺杀,躲避后者的破口咒骂。
黎巴嫩的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站在自己的宫殿旁边,对黎巴嫩人高声喊道:“君王委任我为你们肉体的保证人!”神父站在祭坛前喊道:“上帝委派我做你们灵魂的保护人!”黎巴嫩人则沉默无言,因为用土包裹着的心是不会破碎的,因为死人是不会哭泣落泪的。
本是那个村庄里的保护人、统治者和王爷的阿巴斯谢赫,也是最喜欢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的人。他坚决维护修道士们的教导和传统,因为他们曾与他一道扼杀知识,在为他耕种土地、看守葡萄园的农夫心灵里培植顺从意识。
那天夜里,正当海里勒和玛丽娅接近爱神宝座,拉希勒温情地看着他俩,试图探察二人心灵的隐秘时,村上的神父胡里·伊里亚斯跑去告诉阿巴斯谢赫说,虔诚的修道士们把一个叛逆的坏蛋青年赶出了修道院,并且说这个叛教徒已于两个礼拜前来到了这个村庄,现在就住在赛姆阿·拉米的遗孀拉希勒家里。
胡里·伊里亚斯不仅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赫,而且还节外生枝地说:
“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魔鬼,在这个村里也变不成天使;被田地主人砍伐并抛入火中的无花果树,在火炉里绝对结不出好果。假若我们要想使这个村子平平安安,不受恶病毒菌侵害,我们就应该把这个青年像修道士们把他赶出修道院一样,把他赶出我们的家园和田地。”
阿巴斯谢赫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青年将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恶病毒呢?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让他为我们看守葡萄园或放牛,岂不更好吗?我们很需要人手啊!如果有办法弄到双臂有力的小伙子,我们会喜欢他,决不放他走的。”
神父微微一笑,近似毒蛇吞舌。继之,他用手指拢了拢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
“假若这青年适于干活儿,修道士们是不会赶他走的。因为修道院的土地宽广无边,牛羊数不胜数。昨晚在我这里过夜的修道院驴夫告诉我,这个青年对着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叛教言论,而且还夹带着造反的词语,足以证明他鲁莽、心毒。他多次大着胆子对修道士们高声演讲说:‘你把修道院的土地、葡萄园和钱财还给这些乡村的穷苦人吧!你们分散到四面八方去吧!那比礼拜、祈祷要好得多!’驴夫还告诉我,责斥的残暴、鞭抽的疼痛与监牢的黑暗,都没有能够使这个叛教徒改邪归正,恰恰相反,却为抓住他的心灵的魔鬼提供了营养,就像垃圾污物使蝇虫数量骤然增多似的。”
阿巴斯谢赫站起来,就像老虎扑食之前那样后退了几步,一时默不作声,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怒不可遏。之后,他朝厅门走去,高声呼唤奴仆。三个奴仆应声而至,站在他的面前,听候他发号施令。他对他们说:
“寡妇拉希勒家里有一个青年罪犯,身着修道士服装,你们立即去把他给我绑来!假如那女人阻拦你们,你们就把她也抓住,拉住她的辫子,在雪地上拖!帮坏人者,就是坏人。”
奴仆们俯首听命,快步出门,实现主人的意愿。
阿巴斯谢赫和神父谈论着如何处置那个被驱逐的青年和寡妇拉希勒。
六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夜将阴影撒遍大雪覆盖着的茅舍,黑暗寒冷的夜空出现了繁星,酷似永恒期盼出现在挣扎与死亡的痛苦之后。农民们关上门窗,点上油灯,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去留心围着房舍周游的夜的幻影了。
拉希勒和女儿玛丽娅以及海里勒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饭时,忽听有人敲门。紧接着,阿巴斯谢赫的奴仆闯了进来,拉希勒慌忙地回头望去,玛丽娅害怕地惊叫一声,而海里勒却依然镇静自若,仿佛他那宽广的心灵对此早有预感,他们来之前,就料定那些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一奴仆走近海里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是从修道院被赶出来的那个青年?”
海里勒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我就是。你要怎么样?”
那奴仆说:
“我们要把你绳捆索绑,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若反抗,我们就在雪地上像拖被宰的羊那样把你拖走。”
拉希勒站起来,面色蜡黄,眉头紧皱,声音颤抖地说:
“他有什么罪,要把他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绑着拖走?”
玛丽娅的声音里充满乞求的语调:
“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是三个人。你们合伙欺负折磨他,那是胆怯的表现。”
那奴仆勃然大怒,高声叫道:
“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个女人敢抗拒阿巴斯谢赫的意愿?”
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上去就要捆海里勒的双肩。青年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像面临暴风的铁塔高昂着头,唇间洒溢出痛苦的微笑,然后说:
“男子汉们,我真同情你们哪!因为你们是强有力的盲目工具,被握在有眼睛的弱者手里,而愚昧比黑人的皮肤还要黑,愚昧最能降服于名义与残暴。昔日,我也像你们一样;明天,你们将变得像我一样。现在,我们之间相隔着一道黑暗的深沟,它吸纳了我的呼声,遮掩了我的真实面目,使你们既听不见我的呐喊,也看不清我的面容。你们来吧,把我的胳膊捆起来,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仨奴仆听海里勒这样一说,眼神发呆,周身战栗,一时惊恐不已,仿佛青年的甜润声音已经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唤醒了他们心灵深处的崇高意向。但是,他们很快又醒了过来,好像阿巴斯谢赫的话音又响在了他们的耳边,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他派他们来要完成的任务。于是,奴仆们走上前去,把青年的胳膊捆住,然后默不作声地将青年带了出去,而他们却感到良心上有些痛苦。拉希勒和玛丽娅跟了出去,颇似耶路撒冷的女子们跟在耶稣身后去髑髅地时的情况,母女俩跟在海里勒身后向阿巴斯谢赫的家宅走去。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