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叛逆的灵魂(2)
“如此裁决、如此定罪的人真是该死……在拉希德·努阿曼贝克家里,我是个烟花女,是一个不忠诚的女人。因为他在上天按照精神和情感法律把我变成他的妻子之前,他就依照传统习惯使我成了他床上的性伴。当我食他的美味以饱腹,他借我的身体满足他的肉欲时,我在自己的心灵和上帝面前是低贱卑微的。至于现在,我已变成了纯洁、干净的女子,因为爱情的法律已经解救了我。我变成了一个高尚、忠诚的女子,因为我废止了以肉体换面包、以青春换衣饰的生意。是啊,当人们把我当作一位贤惠的妻子时,我是个烟花女子、罪恶女人;如今我变成了一个纯洁、高尚的女子,而他们把我看作低贱娼妇,因为他们根据肉体判断心神,用物质的尺码度量灵魂。”
沃尔黛太太朝窗子望去,用右手指着城市,提高了声音,仿佛看到了活动在街巷中、阳台上、柱廊下的腐朽人影和堕落幻象,用蔑视、厌恶的音调说:
“你看看这些漂亮的宅院和高大堂皇的公馆,那里住的全是富翁和强人,而在那锦缎衬里的墙内,背叛居住在虚伪旁边;在涂着金色的屋顶下,欺骗生活在佯装附近。你好好看看,仔细想想这些向你展示荣耀、权势、幸福的楼堂馆殿,其实那些不过全是隐藏屈辱、悲凉与不幸的洞穴罢了。那都是粉饰一新的坟墓,在那里,柔弱的女子的狡诈掩藏在黛眼粉唇之后,男子的自私与兽欲则借金银光泽隐蔽在角落里。那宫墙傲然耸立,直插天空,洋洋得意:假若它能嗅到落在它身上的灾难与欺诈的气息,它定会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坍塌下来。那些宅院,贫穷的乡下人用眼泪望着它:假若乡下人得知居住在那里的人的心中没有一粒来自满怀爱情的妻子的甜蜜之爱,那么,他定会讥讽地一笑,怀着同情心返回自己的田园。”
说到这里,沃尔黛太太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她观看城中宅院、公馆的窗户旁边,说:
“你来呀,我让你看看这些人所干的秘密勾当吧!我不希望做他们那样的人。你瞧那座公馆,大理石的明柱、铜嵌门扇、水晶玻璃窗,里面住着一个富人,从吝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大笔钱财,却从花柳巷里学来了种种恶习。两年前,他与一女子结婚:他只知道那女子的父亲出身于光荣世家,在当地的显贵中享有崇高地位。蜜月刚过,他便厌恶了妻子,又去寻花问柳了,就像醉汉丢弃空酒瓶子那样,将妻子丢在公馆里。起初她泣哭落泪,痛苦不堪。后来,她忍耐着,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人一样寻求自我安慰,知道自己不值得为失去像她丈夫那样的一个人流泪。如今,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容貌俊秀、谈吐文明的青年,向他尽倾心中的情感,把她丈夫的银钱往那个青年的口袋里塞。因为她不再理睬她的丈夫,所以她的丈夫也不再管她了……
“你再来瞧瞧那座被茂密花园环抱着的房舍!那座房子的主人出身于名门,他的家族曾长期地统治这个地方。由于家产渐失,儿子懒散,家庭地位大大降低。几年前,那个男人与一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容貌丑陋,但腰缠万贯。那男人占有了那丑妻的大笔钱财之后,便忘记了她的存在,找了一个漂亮的情妇,抛弃了妻子,使她后悔得直咬手指,无限思恋,坐守空房。现在,她打发日子只能靠卷头发、染眼睑、涂脂抹粉、用绸缎装饰自己的身段:也许这样能够赢得某位来访者看上一眼,但她只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看看那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院,那是一个容颜俊秀、心地邪恶的女人的住宅。她的元配丈夫下世了,她便独享了丈夫的遗产,然后选择了一个体弱质衰的男人做了她的新丈夫,借他的名字防止人们的议论,用他的存在掩饰自己的丑行。如今,她在她的追求者们中间就像一只工蜂,穿梭于百花之间,遍采花粉花蜜。
“你看那座有宽阔柱廊和绝美拱门的房子,那是一个爱财如命、无限贪婪的男人的住宅。他有一位妻子,天生丽质,性情娴淑,集心灵美与形体美于一身,简直就像诗歌,既有韵律,又富内涵,仿佛她压根儿就是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然而她就像许多女孩子一样,在她尚未年满十八岁时,她的父亲便把腐朽婚姻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如今,她体态消瘦,就像蜂蜡一样,正在被禁锢的情感高温下熔化;又像芬芳的气味,在暴风前渐而散失。她为一种可以感觉到但却看不到的美好东西耗尽了自己的爱,一心想拥抱死神,以便摆脱僵死的生活,从一个男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奴役她的就是她的那位丈夫,那个白天攒钱、夜里数钱的男人,而且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娶了一个不育的女人,痛惜妻子不能为他生个儿子,以使他的姓名传世,继承他的万贯家财……
“你再看看花园中的那座孤零零的住宅,那是一位诗人的住所。那位诗人想象力丰富,思想高雅,属于浪漫主义一派。他有一位头脑简单、性情粗鲁的妻子:因为不解他的诗意,常常讥笑他的诗。因为他的作品奇妙,而遭到妻子的蔑视。如今,诗人抛开了她,爱上了另外一个已婚女子。那女子聪慧温柔,用自己的温情为诗人心中送去光明,用自己的微笑和目光启迪诗人吟出不朽诗句。”
说到这里,沃尔黛沉默片刻。她坐在窗旁,仿佛因心神漫游在那些宅院绣阁中已感到疲劳。稍息后,她又平心静气地说:
“我不愿意成为这些公馆的居民。我不希望将自己活活地埋在这些坟墓中。我摆脱了这些人的利益引诱,从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了出来。这些人娶妻娶的只是肉体,扬弃的却是灵魂。在上帝面前,只有诽谤上帝的愚昧的人才会给他们说情。我现在不是责斥他们,而是同情、可怜他们;我不憎恶他们,而是恨他们屈从于口是心非、撒谎欺骗、恶意邪心。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揭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及生活秘密,并非因为我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而是为了让你看看一些人的真实心理,因为我昔日也像他们一样,如今才得以解脱。我要向你说明一些人的生活,他们说尽了我的坏话;我虽然失去了他们的友谊,却赢得了自己,摆脱了他们那黑暗的欺骗之路,把眼睛转向了忠诚、真理与公正所在的光明之地。如今,他们把我赶出了他们的圈子,我感到由衷高兴。一个人之所以被驱逐,因为他的伟大灵魂背叛了暴虐与压迫。谁不选择被逐而甘心受奴役,就决成不了自由人,享受不到自由的权利与义务。
“往日里,我就像一餐美味,当拉希德贝克感到需要进食时,他便接近我;但是,我们俩的心灵,却始终像两个低贱的仆人,彼此相距甚远。
“当我有了认识之时,我便厌恶了那种利用关系。我曾试图屈从于被人称为‘命运’的东西,但我不能,因为我不甘心让自己的一生跪拜在黑暗世代树起的、被称为‘法律’的可怕偶像前。于是,我打碎了桎梏,但并没有扔掉它,直到听到爱神在呼唤,并且看到心灵已准备上路。
“我像一个逃出监牢的俘虏一样,离开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的家,丢下了首饰、锦衣、奴婢和香车宝马,来到了我的爱人空无装饰但却充满精神情感的寒舍。我完全明白,我的所作所为都未跨过权利和义务允许的范围。因为苍天无意让我用自己的手折断自己的翅膀,倒在灰土上,用胳膊遮住自己的头,奄奄一息地说:‘这就是我今生的命运!’苍天无意让我一生在长夜里痛苦地喊叫:‘黎明何时到来?’而黎明到来时,我又说:‘白天何时过去?’苍天不希望人不幸,因为它已把对幸福的追求植于人的心田,只有人得到幸福,上帝才感到光荣……
“尊贵的客人,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在大地和苍天面前提出的抗议。我曾多次吟唱,但人们却捂着耳朵,根本不听,因他们害怕引起他们灵魂的骚动,担忧动摇他们联盟的基础,将他们埋葬。
“这就是我走过的崎岖小道,终于到达了幸福的顶巅。假若死神现在就来擒我,我的灵魂会毫无畏惧地站在上帝宝座前,而且是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站在那里。我的良心已在最伟大的判官前摊展开来,露出了洁白如雪的内里。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服从了心灵的意愿,因为心灵是由上帝分离出来的;我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追随了心的召唤和天使歌喉的回音。
“这就是我的故事,贝鲁特居民将其看作生活口中的咒骂对象和社会肌体中的疾病。不过,当岁月唤醒他们那黑暗心中的爱情,就像太阳催开了从布满腐尸的土中长出来的百花时,他们定会后悔。那时,过路人会在我的墓旁驻足,向我的坟墓致敬,说:‘沃尔黛·哈妮长眠此处。她的情感从人间的腐朽教规的奴役下解脱出来,以便按照崇高的爱情法律生活。她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太阳,以免看到自己的身影投落在骷髅与荆棘之间。’”
沃尔黛太太的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稍瘦、容貌英俊的青年,两眼中透出迷人的目光,唇间绽出温柔的微笑。沃尔黛站起来,亲切地搀住青年的胳膊,先呼唤我的名字,并在名后加上一个文雅的尊称,然后向我介绍了那位青年的名字,别有含义的目光已经表明了那位青年的身份。我立即悟出了正是为了这位青年,沃尔黛·哈妮背弃了这个世界,叛逆了那些教律和传统。
之后,我们都坐了下来,谁也不吱声,均希望听听他人的意见。一分钟过去了,那一分钟充满着使心灵向往天国的寂静,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望着并排坐着的他俩,看到了从未看到的景象,我一下便知道了沃尔黛太太故事的内涵,晓得了她向社会机构提出抗议的秘密,那社会从不询问人们反叛的原因,便残酷地压迫违犯它的法律的人们。我看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颗天启的灵魂,居于两个青春焕发、协调一致的躯体之中,爱神站在二者之间,展开翅膀,保护二者免遭人们的责备和咒骂。我从那两张透明的、被忠诚照亮和被纯洁包围着的脸上看到了相互理解的光芒。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幸福的幻影竖立在被宗教鄙视、为法律所弃绝的一男一女之间。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向二人告别,不用话语已表述了我内心的激动之情。我走出那座被情感化为爱情与和谐圣殿的简陋房舍,来到沃尔黛太太向我揭示了内幕的那些公馆豪宅中间,边走边回想沃尔黛的那些谈话及话语间包含的道理与结论。
可是,我刚刚走到那个住宅区的边沿,便想起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他那绝望不幸的苦闷影象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暗自心想:贝克是不幸的。但是,如果他站在苍天面前诉苦报冤,控告沃尔黛·哈妮,苍天会听他的吗?沃尔黛追求心灵自由,离开了拉希德;拉希德在沃尔黛的灵魂还未倾向于爱情之时,他便用结婚征服了她的肉体……究竟是谁触犯了谁呢?究竟是沃尔黛对拉希德犯下了罪,还是相反呢?这二者,究竟谁是暴虐者,谁是受虐待的人呢?谁是罪犯,谁又是无辜的呢?
我仔细思考了近日听到的消息,反复琢磨近日发生的事件,又暗自思忖:自鸣得意常常使女人抛弃自己的贫苦丈夫,而去攀富人,因为女人贪恋锦衣华饰和舒适生活,致使她们的盲目把她们引入耻辱与堕落的泥坑。沃尔黛·哈妮是从一个富人的邸宅里走出来的,那里衣锦饰华,金银成山,奴婢成群,而她却走进了一个穷苦青年的茅舍,那里除了一排古书,什么也没有……难道她也是个自鸣得意的女人?愚昧常常泯灭女人的尊严,激活她的私欲,于是心烦意乱地抛下自己的丈夫,去找比她更低贱、更无耻的男人,以求满足肉体的欲望。莫非沃尔黛·哈妮当着许多证人的面宣布与丈夫脱离夫妻关系,走向一个灵魂高尚的青年时,能说她是愚蠢的女子,是贪图肉欲的女子?沃尔黛·哈妮不是本来可以在她那位丈夫的家中,与那些爱恋她的、愿意成为她的艳色奴隶和为她的爱情而牺牲的青年们幽会,以满足她的肉欲吗?沃尔黛·哈妮本是个不幸的女子,她追求幸福,且得到、拥抱了幸福。这就是人类社会所蔑视的事实,也是法律不愿接受的现实。
我对广宇耳语了这些话语,然后又修正道:“可是,一个女人用丈夫的不幸换取自己的幸福,这合适吗?”我的内心回答说:“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奴役妻子的情感,这能容许吗?”
我一直走到城郊,沃尔黛太太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耳边。夕阳西下,田野、园林开始披上寂静、舒展的轻纱,鸟儿唱起昏礼颂歌。
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然后叹了一口气,说:
“在自由女神宝座前,万木欢乐地嬉戏着微微惠风;在自由女神的威严面前,万木为阳光和月华而感到高兴。百鸟凑近自由女神的耳朵低声细语;在溪水旁边,围绕着自由女神的裙尾拍翅飞舞。在自由女神的天空中,百花挥洒自己的芳香;在自由女神的眼前,百花笑迎晨光降临。大地上的一切都依靠自己的自然法则生活着,又从自己的法则之中,吸取自由女神的荣光和欢乐。至于人类,则无缘获得这种恩惠,因为他们为自己的神性灵魂制订了狭窄的教规,为他们的肉体和心灵制订了一条严酷的法律,为他们的爱好、情感建造了可怕的狭小监狱,为他们的心智挖了一个深深的黑暗坟墓。如果某一个人从他们当中站立起来,脱离他们的群体和法规,他们就会说:‘这个可恶的叛徒,应该放逐,这是个下贱的堕落分子,理当处死……’但是,一个人应永远做腐朽法规的奴隶,还是应该得到日月的解放,用灵魂为灵魂而活着呢?究竟一个人应该永远凝视着地面,还是应该把目光转向太阳,以便不再看自己落在荆棘和骷髅之间的影子呢?”
坟墓呐喊
头领端坐在主审席上,国家的智士们分坐在左右两厢,他们那皱巴巴的脸面恰似圣书和经典著作的封皮。武士们肃立在左右,一个个手握着宝剑和长矛。头领的面前站着许许多多人,有的出于好看热闹的习惯是来观看的,有的是等待亲人犯罪的判决结果的,他们全都低着头,垂目示敬,屏着呼吸,仿佛首领的二目中有一种力量,足以使他们的心灵产生一种恐惧感。
审判团的成员终于到齐,最后判决的时辰已经到来,头领举起手,大声喊道:
“把犯人一个一个地带到我的面前,一一分述他们的罪过!”
牢门打开了,黑乎乎的牢墙显露出来,简直就像猛兽打哈欠时露出的喉咙。继而传来脚镣手铐的哗哗啦啦响声,同时夹杂着囚犯们的呻吟和哭泣声。
在场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过去,人人伸着脖子,仿佛想用他们的视力抢在法律前面,一睹从那座坟墓的深处出来的死神的猎物。
片刻后,两个士兵带着一个青年走出牢门,但见那青年双臂被反绑着,而他那惆怅的脸和忧郁的面容上却透出心灵的尊严和内在的力量。
两个士兵将青年带到法庭中间,然后后退了一步。头领凝视了那青年一分钟光景,开口问道:
“这个人高昂着头站在我们面前,好像很豪迈,根本不在被审地位。他犯的是什么罪呀?”
一个助手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