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穿越者(5)
“你想好了?那一百亩坡田可是你自家的私产!”
李彬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个刚刚被列入延州武弁编制的前任家奴,似乎不相信刚才那番话是从此人口中说出来的。
“想好了,观察,小人孑然一身,无家无室,如今又做了队官,每月皆有定额钱饷粮米,一百亩地于小人并无用处。与其将地荒废在那里,不如用来屯田养兵。观察让小人到左营去做队正,是让我去带兵的,不是让我去蓄产的。丙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于观察而言却是在延州立身的根基,未来或许有大用处也未可知,小人的性命是观察所救,这身官皮也是观察所赐,只要于观察有益,小人并不在意田产……”
李文革语气极为诚恳,其实有一半本也是他的心里话,对于他这个五谷不分的穿越者而言,一百亩地就算给他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军队定额粮饷不够,又要整顿军纪不能继续做土匪,除了屯田之外,他实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好想了。
李彬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心中有个大体的成算没有?”
李文革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观察说,小人在家乡时,家中也颇有些田产,并不曾试得稼穑,目下只是有个粗略的想头,根本还没算过呢……”
李彬点了点头:“难怪你会写字,平日里说话也不似平常下人那般直白粗俗……”
他笑了笑:“若是水肥都合适,天时也做美,一亩坡田一年大约能产四百斤谷子,脱皮之后怎么也能剩下两百斤左右,一百亩地便是两万斤。一个队五十个兵,每个兵一年大约消耗粮食四百斤左右,五十个兵正好两万斤,再加上原有的饷粮,确乎够用了……”
他顿了顿,摇着头道:“只是兵都拉去种地了,日常练兵必然要耽搁,这却如何处置?”
李文革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兵是不会种地的,就算勉强种出来,只怕今年也不会有啥收成。我打的主意是招些佃户来种地,营中军士平时帮着干些体力活还马马虎虎,主要的时候还是要练兵。观察给的两百吊钱,小人一时也用不尽,便先用来招佃。这钱在小人褡裢里,终归是死钱,有了收成,才能变成活钱……”
李文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竟还有这般见识……”
他捋着胡须感叹道:“老夫出仕为官也有三十年了,这死钱活钱一说却是第二次听到……”
李文革吃了一惊,苦笑道:“观察说笑了,这道理商贾之家大体都是知道的……”
李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商人向来不读书,他们虽然很会赚钱,你问他这钱为何越来越多,他们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就是读书人居多的朝堂之上,大多数人也都想着怎样加税加赋,怎样从小民百姓手中盘剥粮米银钱以充国库,真正能想着还利于民以图来日的,自唐灭以来也不过桑国侨一人而已,老夫第一次听到死钱活钱的说法,便是十年前在汴梁与他相晤的时候。”
“桑国侨?桑维翰?”李文革惊讶地问道。
对于这个后晋朝的权相,出卖燕云十六州的幕后黑手,李文革在自己那个时代可是久闻大名了。倒是想不到这位遗臭万年的大汉奸竟然还颇有商业头脑,更加想不到身在延州的李彬竟然会与此人颇有交情的样子。
李彬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平心而论,国侨持国的那几年,是天下黎庶日子过得还算稍好的难得时光了……”
他自失地一笑:“我是真老了,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你的想法虽好,却不切实际啊……”
他皱起眉头,掐指算道:“一百亩地若只用一户佃户耕种,每亩的收成万万到不了四百斤,最少也要用上两户以上的佃户耕种才行,只是两万斤粮食供一队士兵食用一年已然不敷使用,再加上佃户,明显不够啊,佃户也是人,也要吃饭,他们吃不饱没力气,哪里有精神伺候土地?”
“再有,那百亩坡田都在卧牛山的山坡之上,引水用肥都不方便,乾佑二年至今,延州年年都要闹蝗灾,粮食几乎年年歉收。就算勉强收成了,定难军李家每年一到收割季节便要南下打草谷,卧牛山在延州城外,没有城墙保护,根本挡不住党项人的劫掠……”
李文革笑了笑:“延河便自卧牛山脚下流过,取水虽然困难,总归还是有办法可想的,有五十个壮劳力在手里,就算用水桶往回打水,也不是做不到。蝗灾再厉害,总归不能年年闹,就是闹起来,想办法扑灭救护就是了,至于定难军——观察命小人练兵,本就是为了抵御党项人保境安民,历来是兵来将挡,士兵训练出来了就是为了打仗的,不打仗养兵何用。观察又不是要自己做藩镇,这一层想开便是了。只是耕地总要用牛,这却没处买去,靠人手去犁地,只怕两户佃户还不够呢……
李彬定定地看了李文革半晌,忽地一笑:“老夫倒是小看了你的心胸志气了,也罢,既然你不想避战,愿意保护延州一方水土,老夫又何必在乎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听着,卧牛山上,共有老夫名下的田产一千八百亩,可惜都是坡地,下游的河谷地都是高家的田产,老夫虽然在高侍中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却也还没能耐去和高家人争田产。这一千八百亩地,平日里只有四百亩有佃户在耕种,府中日常用度便是来自于此。其余的一千四百亩,便全部交给你去屯田,老夫再另行补给你三百贯钱,由你去招佃户,牛的事情你不用担忧了,那四百亩田由十家佃户在种,他们那里有两头牛,也是老夫名下财产,你尽管借去使用,只要明年李家再来拜访之时你手上这一队兵能留下十个党项的人头,老夫便是明年阖府上下一年不吃不喝,也必供给你到底……”
李文革大喜:“多谢观察慷慨……”
李彬微微一笑:“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彰武军建镇至今已有五年,五年间全军斩获的党项人头都还不足十个,若非实在太不像样,我也不会向高侍中力荐你入军伍。老夫等着你给彰武军找回些许颜面,给延州黎庶一个交代呢!”
李文革单膝跪下道:“小人晓得了!”
李彬看了看他,并未伸手去搀扶,嘴角反倒展开了一个苦笑:“况且田土虽多,耕种需要的人力也便相对多了,你却到哪里去弄这许多丁户啊……”
……
李文革没有在李彬府中用午饭,昨日左营指挥廖建忠便通知他今日午时过去议事,虽然延州军中军法废弛,但是新官上任且明确知道上头对自己极不感冒的李文革却还是觉得加倍小心一点总没过错。再加上此次在李彬处收获颇丰,他的心情也实在不错,自从上次舍命跟随李彬出去平叛之后,以往那悲惨的日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因此当他走进左营指挥所在院落的时候,口中竟然哼起了小调,那旋律分明是《南泥湾》……
“李队官心情不错啊,你哼的是什么调子,是你家乡的么?”廖建忠一脸讥讽的笑容问道。
李文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了屋子,看了看屋子里,除了廖建忠之外还坐着两名军官,却并不是左营的军官,他怔了一下,急忙拱手行礼:“廖御侮见谅,小人放肆了……”
“见谅不敢,你是李观察府上的红人嘛……”廖建忠脸上仍然挂着讥讽的笑容,他见李文革见礼毕,摆手介绍道:“这两位是中营的两位队官,陈烨、陈耀兄弟,奉了指挥署的命令,过来左营协防的。他们的军阶和你一样,都是陪戎副尉,你们便以平礼相见吧!”
李文革急忙躬身:“两位陪戎辛苦——”
孰料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李文革心中顿时大怒,只是这毕竟是军中,不能立时翻脸,自己这条小命在这个年代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也不能总是动不动就拔刀子拼命,当下只好忍着怒气呵呵笑道:“不知指挥大人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廖建忠轻咳了一声,哈哈笑道:“是这么回事,昨日我问过了那几个队的队官,那几个狗娘养的都推说队里人多,营房紧张,不好安排,便只好把两位队官和诸位弟兄们安排到丙队一起食宿了,还望李陪戎多照应些西城来的兄弟……”
李文革当即一愣,队里一共便五间营房,二十五个人住本来便已经不宽绰了,现在居然又要塞进整整两个队的人来,这个廖建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看自己不顺眼,专程来给自己小鞋穿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对,自己虽然在队里折腾了一番,却并没有得罪这位御侮校尉啊。
廖建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支下派,总得应应景不是?”
“哼”那个叫陈烨的瞥了廖建忠一眼,显然是对这位左营指挥这种将责任向衙内指挥署推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们是中营的队官,因此不必看廖建忠的脸色。
李文革心中此刻哪里还不明白,廖建忠虽然和自己并不对付,但倒也还没有甚么恶意,此事多半是衙内指挥署的首尾,高大衙内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他心中冷冷一笑,高绍基,便让你再猖狂一年多吧。
他憨厚地一笑:“禀指挥大人,小人今日正要来禀告指挥大人,小人想将丙队拉到城外卧牛山上去练兵,只是未曾请示廖指挥,不敢擅自行动。正好两位队官来协防,小人情愿将五间营房全都让出来给中营的袍泽们住,小人在卧牛山上有些薄田,是李观察所赐,在那边重新结营,正好顺便看顾,还请指挥大人允准……”
廖建忠大吃一惊:“李陪戎,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李文革笑了笑:“小人是认真的,多谢指挥大人关照了!”
这句话其实是告诉廖建忠,我知道这件事的首尾了,不会把帐算到你头上。
廖建忠沉下脸道:“李队官你可要清楚,驻扎在城外,不但要受流民强盗的经常滋扰,还有可能受到党项骑兵的攻击,若是定难军再次南下,你若不及入城,本营是万万不敢在没有高衙内手令的情况下出城增援你的……”
廖建忠说话的语气虽然严厉,其实却是一番好意,提醒他出城扎营危险之极,很可能被高绍基借党项骑兵之刀杀人。
这时那陈烨却哈哈大笑起来,粗声粗气地道:“既然李兄弟有这么一番好意,廖指挥便赶紧发令吧,如此皆大欢喜,弟兄们也不会闹意气了。”他和弟弟莫名其妙被派到西城来和李文革挤房子,本来便老大不痛快,此刻见李文革主动愿意腾地方,便忍不住起身催促起来。
廖建忠却一直在踌躇,李文革不足道,但是李彬却是他一个小小指挥得罪不起的。
李文革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宽慰道:“廖指挥放心,小人这个主意,是观察点了头的,有什么事情,小人一身担了,绝不会连累到廖指挥头上……”
听李文革如此善解人意,廖建忠竟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他满怀忧虑地看了看李文革:“李队官心意是好的,只是事体重大,城外确实不安全,李队官不妨再考虑考虑再下决断……”
李文革躬身道:“小人已经想好了,这两日便率领兵士们出城,请廖指挥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