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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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咦,居然是真的。”

“该不是哪个木头老板皮包里掉出来,你捡到的吧?”

“小朋友,捡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泽里急了,伸手要从别人手里去抢,纸条就围着桌子在醉汉们手里传来传去,拉加泽里围着桌子跑了两圈,惹得他们纵声大笑,而他围着这长条桌子跑动时,牵动了腰上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脸上出现了很可怕的表情。他这表情,把检查站夜宴桌边纵情的笑声立刻冻结了。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都像被施了传说中的定身魔法。纸条正好传到本佳手上,他举着纸条就再没有往下传递了,他的睛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脸怪相的拉加泽里身上。

他问:“你怎么了?”

痛疼像闪电一样,猛抽他一鞭,又在攸忽之间消失了。闪电袭来,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闪电消失,他又看见了。看见了那张公家人可以开会也可以围着喝酒吃饭的长条桌子,看见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惊诧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着一点关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举着那张纸,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关切:“你怎么了?”

拉加泽里尽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脸恢复正常,让肌肉不要紧绷,让牙关不要紧咬,让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让这张脸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愤怒与羞耻。果然,他回归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着作出了一个需要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的,没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这腰一阵阵痛得要命。”

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

拉加泽里这才伸出手,从本佳手里去夺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劲呀,我不松手,撕成两半,这张纸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泽里就松了手,嘴里却溜出来甜蜜的称呼:“好哥哥,你就还给我吧。”

有人提议:“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一杯酒当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两有余。

拉加泽里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更没一口喝过这么多的酒。他问本佳:“喝了就还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一股清冽的酒香从嘴巴,到鼻腔,直上脑门,一团火焰却掠过了喉头,在胃里燃烧。

本佳说:“好了,拿去,这是真家伙。”

但纸头被人劈手夺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复,拉加泽里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想走到刘站长跟前,却不敢迈开步子了,只要动一动,他知道,自己会立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

“傻瓜。”刘副站长又说了一次,“傻瓜。”

拉加泽里知道这是说自己,他残存的意识里知道这话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撑着不得劲的腰眼,支持着不要倒下。眼前的灯光在虚化,面前的脸孔在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帮他一把……”

听到这句话,他听到咚一声响,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后,他自己也弄出这么一声闷响,昏倒在地上了。

从检查站会议室兼饭堂的长条椅上醒来时,拉加泽里感到头痛欲裂,醉倒前刘站长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使他感到神情气爽。太阳已经照亮了山头,峡谷里是那么寂静,整个镇子还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检查站刘副站长、本佳,还有茶馆李老板,旅馆里的客人与小姐,以及贸易公司分理处漂亮的业务经理都还要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开的杜鹃,在露水清凉的这个时刻,都把盛开的花瓣稍稍闭合起来了,停止散发芬芳的香气了。

拉加泽里穿过镇子时,身体依然疼痛,心却几乎要歌唱。他回到店里,开了门,把工具一一摆放好,这样,店主不在,司机们自己也能鼓捣好重新上路。他还往工具旁边的白铁皮盒子里放了些五块两块的零钱,这招对吝啬的人没用,但对粗心的人是个提醒:用了东西要给点钱!这几年在镇上的经历已经使他心细得很了。心细的他想起更秋家几兄弟送给自己的软包红塔山,抽了一包,还有九包。他在没开门的茶馆门前给李老板放了一包,出镇子时,六包烟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现在只是杯盘狼藉的桌子上。剩下两包,揣在身上往机村去了。

检查站修在两条公路交汇处,宽的一条,从更深更广阔的山里来,那些山里还有两三个县,很多的林场,天气干燥的季节,满载木头的卡车弄得整条公路尘雾翻滚。公路通过一座百多米长的大桥,与过了一座小桥向机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线相汇,然后来到检查站,来到镇子跟前。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镇子下边陡峭的崖岸下腾起一片迷蒙的雾气和沉雷般的声响。

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汇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群山的皱褶里,森林吞吐哺养的众水四出奔流,任何一个峡口都有水流相逢,但这些相逢地都处于无名状态,因为没有路的交汇。一旦有路出现,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办公室的人下来,在这镇子上住了一个夜晚,趴在桌子上拿着放大镜跟尺子,在地图上比划一阵,在表示河流的蓝线和表示公路的红线交接处打上一个小点,叹口气,说:“双江口,双江口,这张图上已经有好几个双江口了,这个时代连停下来想一想,给地方取个好名字的心思都没有了!”

拉加泽里也在场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双江口镇上的一个看客。这个看客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就想个不一样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镜与尺子与铅笔,说:“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懂吗?我们只是记录,而不是改变。”

这个想建言献计的家伙当下就无话可说了。他本来想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哪来的名字?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轻雷”。

过去,因为没有公路,没有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这个世界比现在寂静,几里之外,人的耳朵就能听见河水交汇时隐隐的轰响。现在,这个世界早已没有那么安静,人的耳朵听了太多声音,再也不能远远地听见涛声激荡了。

这个早晨,拉加泽里在水泥桥栏上坐下来,河水在桥下轰响,腾起的水雾中一股清冽之气直冲脑门,桥栏湿漉漉的,扎根在岩缝间的杜鹃开得蓬勃鲜艳。这的确像是个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将要重新开始的早上。

拉加泽里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经忘记告诉那个记录地名的机村人为这个地方所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