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丁丁(3)
姜断弦,男,四十五岁,是刑部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总执事,二十一岁时就已授职,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称他为“姜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红差,上面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属为了减轻被处死的人犯临刑时的痛苦,也都会在私底下赠以一笔厚礼。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刑部的大红人,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交卸了他的职务,飘然远去,不知所终。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老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他正在磨刀,夕阳将落,凉风萧索,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是什么原因让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为杀人杀得太多了?
刽子手杀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种厚背薄刃头宽腰细,刀把上还系着红绸刀衣的鬼头刀。
姜执事用的这把刀却不同。
他用的这把刀,刀身狭窄,刃薄如纸,刀背不厚,刀头也不宽,刀柄却特长,可以用双手并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这位姜执事练的刀,绝不止于刽子手练的那种刀,其中必定还掺有其他门户的刀法,甚至还包括有自扶桑东瀛传入中土的流派。
因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没有用双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篱外就已看出了这一点。
柴门是虚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门就走进去,因为她怕一敲门就进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姜断弦的注意。
姜断弦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还是低着头在磨他的刀。
他用来磨刀的石头也很奇怪,是一种接近墨绿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锋的颜色一样。
他的刀锋仿佛还有一种针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样。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她一向是一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女孩子,在这片刻之间,她同时也已注意到姜断弦脸上的皱纹虽然深如刀刻,一双手却洁白纤美如少女。
——是不是这双手除了握刀之外从来都不做别的事?
杀人者的手,看起来通常都要比大多数的人细致得多,因为他们手掌里的老茧是别人看不见的,就正如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也绝不会被别人看见。
伴伴在仔细观察姜断弦的时候,姜断弦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她这么一个人来到他面前。
他还是在一心一意地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来找一位在刑部当差的姜执事,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姜断弦非但什么都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
伴伴一点都不生气也不着急,她早就知道要对付姜断弦这种人,绝不是件愉快的事,而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虽然没有见过姜执事,可是先父在世时,却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说,“我想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补充着说:“先父的朋友们,都称他为大斧头。”
磨刀人居然还是没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动作却停止了,冷冷地问:“你来找姜断弦有什么事?”
“我想求他救一个人。”伴伴说。
“姜断弦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可是这一次非他救不可。”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能救这一个人。”伴伴说,“如果他不肯高抬贵手,这个人七天后就要死在他的刀下。”
她直视着姜断弦:“我想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暮色已深,姜断弦慢慢地站起来,依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刀声一响,头如弦断,这个人既然已将死在我的刀下,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姜断弦的衣袖:“只要你答应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人和我的命。”
姜断弦终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衣袖。
夜色已临,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姜断弦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瘦削的背影很快地就没入黑暗。
伴伴看看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袖,咬了咬牙也跟着追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可是我还不死心。”
她面对着端坐在黑暗中的姜断弦说:“我是个从小就生长在山野里的女孩,从小到大都一直不停地在动。爬山、爬树、游水、打猎、采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动。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动作都很灵活,而且都非常结实,我今年才十八岁,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对我不满意过。”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地说:“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我对你清楚得很,也许比你自己对自己更清楚。”
伴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根本就没法再说出一个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个人绝不是刚才在磨刀的那个人。
她做梦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灯光照上了这个人的脸,他的脸色苍白,轮廓突出,笑容优雅而高贵,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的。”慕容笑得极温柔,“可是我却早就已经想到你会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的事,好像总比你想象中多一点。”
伴伴依旧僵硬,连勉强装出来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丁宁救过你,你知道我们要杀丁宁,所以你当然会来。”慕容道,“因为你算来算去都认为天下唯一能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次你又错了,天下唯一不会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因为姜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问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江湖豪杰是很少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这三个字已经在江湖中威风了很多年了。对于用刀的人来说,这三个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几乎已经可以成仙成佛成圣。
彭先生就是彭十三豆。
有知识的人都了解天下绝没有一夜成名的事,因为在那个人成名的那一夜之前,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考验和多少折磨。
可是每一种例子都有例外的。
彭十三豆的成名就在一夜间,那一夜他连闯萧山十寨,用一把绝似鬼头刀又绝不是鬼头刀的奇形长刀,破十寨后七寨七大寨主的连环四十九刀阵,全身而入,全身而退,浴血而入,饮酒而退。
于是彭十三豆的刀法和名声,就好像瘟疫一样在江湖中流传开了。
谁也不知道彭十三豆的刀法是从推豆腐上推来的。所以更没有人会猜想到彭十三豆就是姜断弦。
听到这里,伴伴忍不住问:“你能确定彭十三豆就是姜断弦?”
慕容秋水点头。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说,“姜执事入刑部之后,虽然杀人无数,但是他杀的人非但全无反抗之力,而且连动都不能动,这么样杀人非但无法考验出他的刀法,实在也无趣得很。”
“所以他才要到江湖中去试一试他的刀法?”
“不错。”
“刽子手的刀法,到了江湖中那些刀法名家面前,难道也同样有效?”伴伴故意说,“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姜先生的刀法,并不是刽子手的刀法。”
慕容秋水说:“姜先生是位奇人,也是个天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刀了。因为他的刀早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上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已经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这位狷狂倨傲的贵公子,在说到姜断弦的时候,口气中居然完全没有丝毫讥诮之意。
“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不但了解刀,而且了解人。”慕容秋水说,“对于人身上每一个骨节的构造,每一根肌肉的跃动,以及每一个人在面临致命一刀时的各种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不大懂刀法,可是我想刀法中的精义,大概也就尽在于此了。”
伴伴虽然更不懂刀法,可是她也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人能有他这样的刀法,和他对“刀”与“人”的这种认识,要以一把刀闯荡江湖,都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慕容秋水接着说:“只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就在最近这几天。”
“哦?”
“姜先生悠游江湖,我们本来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处,当然也无法请他再度出山来执刑。”
“这一次难道是他自己来找你们的?”
“是的。”慕容秋水说,“这一次的确是姜先生来找我们的,因为他也从一位很有权威的人士嘴里听到了消息,已经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这个要犯就是丁宁。”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杀丁宁?”
“是的。”慕容秋水说,“他要亲手杀丁宁,他要眼看着丁宁死在他刀下。”
“为什么?”
“因为丁宁也要杀我,而且差一点就杀了我。”黑暗中有一个人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说,“他能胜我并不是用他的刀,而是他的诡计,所以他也知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先生,也就是曾经以一把奇形长刀纵横江湖的名侠彭十三豆。
伴伴咬着嘴唇,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点疯狂。
“真想不到,实在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刑部的总执事姜大人,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伟大的小人,居然会用这么伟大的法子来对付他的对手。”
伴伴笑得愈来愈疯狂了。
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因为她已经不准备再活下去了。
“可是,姜大人,你有没有想到,你这么样做,简直就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一样?”她咯咯地笑,“你说丁宁上一次击败你用的是诡计,你这次对他难道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法子?你说不愿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那么我问你,现在丁宁难道有什么反抗之力?”
姜断弦严峻的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歉疚,当然更不会有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脸上只有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像是一条刀疤,每一条刀疤中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愤怒歉疚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的声音冷淡而空洞。
“丁宁已经要死了,而且必死无疑,他死在我的刀下,总比死在别人的手里好。”姜先生淡淡地说,“因为我的刀快。”
伴伴说不出话来了。
快刀杀人,被杀的人最少也可以落得个痛快,伴伴也相信丁宁也希望死得痛快。
——痛痛快快地活,痛痛快快地死,这岂非正是多数人的希望?
伴伴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她现在终于知道丁宁已经死定了。
丁宁确信自己绝不会死,他跟韦好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慕容秋水之间的感情更深,他们怎么会让他冤死烂死在这里?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每天都在等。
虽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样子了,可是他并不太着急,因为他太了解他们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都不是轻易会妄动的人。
如果他们要救他,一定已经先有了万全之计。他们自己很可能都不会出面,但是他们一定会在暗中动用所有的力量把他救出去的。
——丁宁一向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一个感情比较丰富的人,通常都比较会安慰自己。
丁宁终于听到了他一直在期望着能听到的声音,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它的特质和特性,就正如每个人的脸都不同。对于丁丁来说,要分辨一个人的脚步声,简直就好像要分辨他的脸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脚步声无疑是丁丁在这里从未听到过的,它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那么夸张而响亮,也不像韦好客那么谨慎而沉稳,更没有慕容秋水那种满不在乎的傲气。
但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性格,和其他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在丁丁头脑里某一部分已经渐渐被遗忘的回忆中,他仿佛听见过这个人的脚步声,却又记不得这个人是谁了。
脚步声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觉得很不安,他相信这个人必定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一个顽童在打量着一只已经被折断双翅,只能可怜地在他面前爬行的苍蝇一样。
这种感觉使得丁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居然还伸出了一双手,从丁丁头后的脊椎骨开始摸起,摸遍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稳定,丁丁骨骼的关节却已软瘫如死鼠。
这种屈辱有谁能忍受?
丁丁能,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学会忍受各种屈辱。
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使得他连胸腔都几乎完全爆裂,因为他发现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检验一只死鼠般捏着他的人,赫然竟是曾经败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这个人说,“我就是刑部派来,办你这趟红差的执刑手。”
丁丁愤怒。
彭十三豆的声音,他是绝对不会听错的,而且死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姓姜的刽子手?
“丁少侠,我相信你当然已经听出来,刑部的姜执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豆。”他的声音淡而冷漠。
“你虽然没有杀我,可是也用不着后悔。”姜断弦淡淡地说,“因为我若死了,还是一样有别人会来杀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让你死得愉快一点,而且也死得比较尊荣高贵。”
有很多人认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丁丁不是这种人。
他一直认为死有很多种,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较庄严。
现在他确信自己必定可以达到这个愿望的了,同时他当然也知道他已必死无疑。
在他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死之神正在用一种充满了残酷暴虐的声音,在唱着几乎像是顽童般的儿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个,今年死一个,若问何时才死光,为何不问韦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