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剑客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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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情碧剑(2)

但是他生具傲骨,求情乞免的话,他万万说不出来,别的话,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这方丝绸,确是自己取出交给那追风无影的,而追风无影又确是为此而横剑自刎。

他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知道此事竟会如此发展?我若知道追风无影会因此而死,那么我也万万不会取出这方丝绸来——

抬目一望,却见那始终俯首凝思着的安乐公子云铮缓步走了过来,徐然伸出手臂搭在向冲天的左掌上,将向冲天的铁掌从自己的腕间移开。

向冲天面色微变,沉声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云铮轻叹一声,却不回答他的话,转过头去,向那少年展白缓缓道:“兄台亦是姓展,不知是否就是那霹雳剑展老前辈的后人?”

展白身躯一挺,道:“小可庸碌无才,为恐辱及先人,是以不敢提及。此刻公子既然猜中,唉!”他左腕之间,虽仍痛彻心脾,却绝不用右手去抚摸一下。

安乐公子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兄台如不是展大侠的后人,方才也就绝不会对那——华老师屈膝的。”

他语声微顿,少年展白立刻长叹一声,道:“先父惨死之后,小可不才,虽不能寻出元凶,但亲仇如山,并未一日或忘。”他望了华清泉倒卧着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华老前辈义薄云天,对先父的恩情,又岂是小可叩首能报万一的?却又怎知——唉!”

他长叹一声,结束了自己的话,胸中却觉得情感激动难安,因为他感到自己有生以来,命运坎坷,很少有人对自己加以青眼的,而今这安乐公子云铮,不但对自己屡屡维护,最难得的是,自己竟从这仅见一面的初交身上,获得一份世间最为难求的了解。

摩云神手向冲天左掌一摊,却又摊出那方丝绸,沉声道:“如此说来,此物又是什么?”

展白目光一垂,叹道:“这个么……小可却也不知道因何会使华老前辈如此——”他心中突地一动,倏然顿住了话。

却见那安乐公子已含笑道:“兄台是诚信君子,既然如此,小弟万无信不过兄台之理,而且此事太过离奇,亦非我等能加以妄测,只是——”他语声一顿,倏然转身,俯身拾起那柄碧光莹莹的长剑,用左手两指夹住剑尖,顺手交与展白,又自接口说道:“此剑神兵利器,大异常剑,武林中人知道此剑来历的必定不少,兄台挟剑而行,如想隐藏行踪,恐非易事哩。”

此刻日已尽没,晚风入林,溽暑全消。

展白心中思潮翻涌,缓缓伸出手,去接这柄碧剑,一面讷讷道:“小可孤零漂泊,今日得识兄台,复蒙兄台折节倾盖,唉!只是小可碌碌无才,却不知怎样报兄台此番知己之恩。”

哪知他手指方自触及剑柄,林木深处,突地传来一声长笑,一条人影贴地飞来,其疾如矢,展白只觉肘间一麻,一个清朗的口音说道:“那么,此剑还是放在区区这里,来得妥当些。”

语声之始,响自他身畔,然而语声落处,却是十丈开外,只见一条身量仿佛颇高的人影,带着一溜碧光,电也似的掠了过去,眨眼之间,便自消失于林木掩映之中。

这条人影来如迅雷,去如闪电,轻功之妙,可说惊世骇俗,不但展白没有看清他的来势,就连摩云神手及安乐公子都像是大出意外,不禁为之一惊、一愕,原先夹在安乐公子云铮手上的剑,此刻竟已无影无踪。

云铮大喝一声,身形暴长,嗖然几个起落,往那人影去向掠去,摩云神手向冲天目光一转,冷笑一声,双臂微振,亦自如飞掠去。

展白微微愕了愕,眼见那向冲天的背影亦将消失,再不迟疑,猛一弓身,脚下加劲,便也追去。

耳畔只听得身后发出焦急的呼喝声,想必是那些始终远远站在一边的镖客、捕头发出的,他也没有驻足而听。

他虽然施出全力,在这已经完全黝黑的林木中狂奔,但是片刻之间,他却连那摩云神手向冲天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这片林木虽然占地颇广,但是他全力而奔,何消片刻,亦自掠出林外,举目四望,只见穹苍似碧,月华如洗,月光映射之下,四野一片沉寂,却连半条人影也看不到。

他微微喘了口气,解开前襟的一粒纽扣,让清凉夜风当胸吹来,但心中却仍是热血如沸,紊乱难安,这两个时辰中所发生的事,件件都在心中,然而却件件使他思疑不解。

令他最感到奇怪的是,那追风无影华清泉,既是他故去父亲的知交,那么却又为着什么,一见那方旧了的丝绸就突地自刎?而自刎之前,心情显得激动不已。

他长叹一声,暗问自己:“这方绸布中,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问题他自然无法解答,而另一件难解之事,却又跟踪而至。

他知道不但那摩云神手向冲天已享誉武林,那安乐公子云铮,更是在江湖上极有声名地位的人物,是以他万万想不到,会有人竟敢当着这两人之面,抢去自己的碧剑。

他又扯落一粒纽扣,胸前的衣襟便敞得更开了些,自己裸露的胸膛,可以更深沉地领受到晚风的凉意。

但是他心胸之中,却仍像是堵塞着一块千钧巨石,多年来的沉郁,此刻像已积在一处,于是他的思潮,便不由自禁地回想到过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还是个方懂事的孩子,在一个其凉如水、星稀月明的中秋之夜,他和他母亲,正自忆念着离家已久的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果然像往年一样,在中秋之前,赶回家来了。只是和往年不一样,他爹爹此次带回来的并不是欢乐的笑容,而是满身的伤痕和不住呻吟!

去日虽已久,记忆却犹新。此刻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一切,他爹爹那满身的血迹,此刻也仿佛又在他面前跳动着,凝结成一片鲜红的血色。而那簌簌风声,却有如那声声的呻吟。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那只细麻编成的袋子,不用打开,他就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因为这曾是他终日把玩凝注的——一团干发、一段丝绦、一粒钢珠、一粒青铜纽扣、一枚青铜制钱和那方显然是自衣襟扯落的丝绸。

这些都是他爹爹垂死之际交给他的,还挣扎着告诉他六个人的名字,要他以后见着他们时,将这些东西分别交给他们。最后,他记得父亲颤抖地指着那柄剑,说道:“你要好好地……”

可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爹爹就死了,他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的爹爹不是常人,于是,他悲痛着爹爹为什么要像常人一样地死去,死的时候,面上甚至带着痛苦的扭曲。

“你要好好地用这柄剑为我复仇。”

他痛苦地低语着,将他爹爹没有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多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句话,也无时无刻不为这句话而痛苦着,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知道杀死他父亲的仇人究竟是谁。

那是一段充满了痛苦,痛苦得几乎绝望了的日子,他和他母亲,从未涉足过武林,根本不认得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武林中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霹雳剑展云天还有妻子,他们虽然因此而躲过了仇家的追捕,却也因此得不到任何援助。

于是他们辗转流浪着,期冀能学得一份惊人的绝艺,但是他们失望了,直到他的母亲也因痛苦和折磨而死去,展白学得的,仍是武林中常见的功夫,他虽然有过人的天资和过人的刻苦,但那也只是使得他的武功略比常人好些,距离武林高手的功夫,却仍然是无法企及地遥远。

于是,此刻他伫立在夏夜的凉风里,惭愧、自责、痛苦地折磨着自己。

“即使我知道了爹爹的仇人,又能怎样呢?我甚至连他遗留给我的剑都保存不了,我又有什么力量为他复仇?”

举目四望,眼前仍然看不到半条人影,唯有啾啾虫鸣和飒飒风响,在他耳畔混合成一种哀伤凄婉的音乐。

他长叹一声,举步向前走去,只觉自己前途,亦有如眼前的郊野般黑暗,此刻他几乎已浑忘一切,心中混混沌沌的,但觉万念俱灰,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埋葬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就孤身出来闯荡,但是这对江湖一无所知的少年,能够生存下去,已极不易,别的事他又有什么能力完成呢?他凭着个人的勇气挣扎着,终于让他在那驰誉武林的镖局里找到一个职务,虽是巧合,却也是困难的!而此刻他却连这些也全都忘了,他忘了自己肩上仍然担负着押镖的责任,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着,似乎在寻找一些他失落了的东西。

林木依然,星光亦依然,沉寂的夏夜里,大地似乎没有一丝变化,然而生存在大地上的人们的变化,却又有多么大呢?

展白行行止止,心中暗暗希望那安乐公子能为自己夺回剑来,但他若是真的夺回剑来,那对展白来说,又该是一种多大的悲哀呀!自尊强的人,有谁愿意从别人手上得回自己不能保留的东西呢?

“知了”一声,一只金蝉从他身侧飞过,没入他脚下的荒草里,他茫然四顾一眼,目光转动处,心头不禁怦地一跳,一阵难言的寒意,却从脚底直透而上。

群星漫天,月光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映在长满了荒草的泥地上,但使他惊悸的却是,此刻在他的影子后面,竟映着另外一个影子——一个人的影子。

他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转身,却听身后已传来一声厉叱,道:“你泄露了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

他又是一骇!心中电也似的闪过一个念头:“我何曾泄露过什么人的秘密?他不要是认错人了。”身随念动,倏然转了过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矮胖的老人。

月光之下,只见这老者满面怒容,眼睛恶狠狠地瞧着地上的影子,竟又厉声道:“你泄露了老夫的秘密,老夫打死你!”扬手一掌,朝地上映着的影子打去,只听“呼”一声,地上荒草乱飞,泥沙溅起,竟被这老者凌厉的掌风打了个土坑,这老者意犹未尽,身形未动,扬手又是数掌,掌风虎虎,竟是他前所未见。

他惊骇之下,不禁为之呆呆愕住了,飞扬起的断草泥沙,沾了他一身,他却浑如未觉,片刻之间,只见那片本来映着这老者人影的荒草地上,泥沙陷落,那条影子果真不成人形了。

展白心中一寒,转目望去,却见这老者目光亦正转向自己,手指着地上的土坑,竟突地哈哈一笑道:“这种坏东西,非打死他不可,姓展的娃娃,你说对不对?”

展白心中又是怦地一跳。

“他怎的知道我姓什么?”目光转处,突地想起眼前老者,竟是方才和那追风无影华清泉、摩云神手向冲天同时策马入林的,只是自己方才没有注意此人的行动,此人也从未有所行动,却想不到他此刻竟会突然在自己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