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斯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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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得不继续活着是因为我不能结束生命。我可能能活到八十岁,”华兰茜惊慌地想,“要活这么久,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

她很庆幸下雨了,或者说她简直是很满意,这样今天就不会有野餐了。这个一年一度的野餐是为了庆祝惠灵顿叔叔和婶婶订婚纪念日而办的,他们三十年前的今天就是在一次野餐中定下终身的,可最近几年这成了华兰茜的噩梦,因为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而在她二十五岁之后,每个人都会提醒她又长大了一岁。

尽管不愿参加野餐,但她从不敢反抗,似乎她骨子里就没有任何反叛精神。她清楚地知道每个人在野餐时会对她说什么。她极其反感又鄙视的惠灵顿叔叔是斯特灵家族的骄傲,“要嫁个有钱人,”他会像猪一样对她哼哼地说,“亲爱的,还没考虑结婚呢?”接着他总会大笑着作个总结性的枯燥发言。令她畏惧的惠灵顿婶婶将会告诉她奥利弗的新雪纺绸裙子和塞西尔最新的情书,华兰茜必须得装成一脸开心好奇的样子,就好像裙子和情书是自己的一样,不然的话就是冒犯婶婶。华兰茜早就下定决心,就算是冒犯上帝也不能冒犯惠灵顿婶婶,因为上帝还有可能原谅她但是婶婶绝不会。

过度肥胖的艾伯塔婶婶则习惯一直用“他”来代指她丈夫,就好像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还会夸耀丈夫永远忘不了她年轻时的美貌,然后对华兰茜暗黄的皮肤大表同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晒得这么黑。我年轻时皮肤粉嫩粉嫩的,娇艳如玫瑰花,光滑如油脂,我算得上加拿大最美的女孩呢,亲爱的?”

也许赫伯特叔叔什么也不会说,或者有可能开玩笑似的说:“多斯,你这么胖啦!”接着大伙儿会对这个过分的笑话放声大笑,因为可怜的小多斯现在是瘦骨嶙峋啊!

华兰茜不喜欢英俊又严肃的詹姆斯叔叔,但是尊敬他,因为他被认为很聪明,是家里的哲人——他在斯特灵家是最有头脑的,以尖刻的讽刺见长,他会说:“我猜你这些天在忙着准备嫁妆呢吧?”

本杰明叔叔会问她一些令人讨厌的谜题,还不时笑笑,然后自己回答。

“多斯和老鼠的区别是什么?”

“老鼠想偷人,而多斯想嫁人。”

华兰茜听这个问题已经有五十遍了,每一次她都有拿东西丢他的冲动,但她从没那么做过。首先,斯特灵家族从不朝人丢东西;其次,本杰明叔叔是个有钱没有子嗣的鳏夫,华兰茜在恐惧与告诫中,靠他的钱长大到今天。要是冒犯了他,他可能会把自己从遗嘱中抹去(要是她的名字在里面的话),华兰茜可不想那样,她一直这么穷,懂得贫穷的痛楚,所以她忍受着他的谜题,有时甚至得勉强向他报以微笑。

伊莎贝尔姑妈的直率像刮来的东风一样让人不舒服,她总是找碴儿批评华兰茜,但华兰茜现在预测不到她会怎样批评自己,因为姑妈的批评每次都不重样,每次她都能找到新的角度去刺痛别人。伊莎贝尔姑妈为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自豪,但是当别人同样直言不讳地说出对她的看法时,她就极不乐意。华兰茜从来没有说出过自己的所思所想。

表姐乔治安娜以她曾祖母的名字命名,都起自乔治四世。她会忧伤地说出上次野餐之后所有去世的亲朋好友的名字,并猜想谁是“下一个”。

自以为是的梅尔德里德姑妈会没完没了地跟华兰茜谈论她丈夫和她那些天才宝宝,因为除了华兰茜没人能受得了她。格拉迪斯表姐——如果按照斯特灵家族更为严谨的家谱,是格拉迪斯表姐的女儿——是个高个瘦削的女人,承认自己性格敏感,会详细地描述神经炎给她造成的痛苦,一般是向华兰茜倾诉,同样因为其他人也受不了她。奥利弗是整个斯特灵家族的掌上明珠,她拥有所有华兰茜缺乏的东西——美丽、爱情和众人的喜爱。她总是在华兰茜艳羡的目光中炫耀着自己的美貌和所受到的宠爱,展示着自己那象征爱情的钻石。

今天没有这些,也没有收拾茶匙的工作,这份工作总是留给华兰茜和斯迪克斯堂姐去做。六年前,惠灵顿婶婶结婚餐具中的一个茶匙丢了,它的“鬼魂”在以后的每一次家庭聚会中都会出现,而华兰茜根本就没见过那么一个银茶匙。

哦,是啊。华兰茜清楚地知道野餐会是什么样子,她祈祷着雨能帮她逃过这一劫。今年没有野餐。惠灵顿婶婶如果不在今天这个神圣的日子庆祝,她也不会改日的。不管是哪位神仙让今天下雨,都十分感谢。

野餐很有可能被取消,如果下午仍然下雨,华兰茜打算去图书馆再借一本约翰·福斯特的书。华兰茜从不被允许读小说,但是约翰·福斯特的书不算是小说。它们属于“自然类书籍”——图书管理员这样告诉弗雷德里克·斯特灵夫人——“写的都是树、鸟、虫子这些东西”,所以华兰茜可以阅读它们,当然夫人还是表示抗议,因为华兰茜喜欢得太过分,这一点她表现得太明显了。用阅读来增长才智和增加对宗教的认知是被接受甚至是值得赞赏的,但是一本让人沉迷的书也是危险的,华兰茜不晓得自己的才智是否增长了,但她隐约觉得如果在多年前就读约翰·福斯特的书,她的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些书让她瞥见了自己似曾进入的一个世界,尽管现在它的门对她关闭着。从去年起约翰·福斯特的书才出现在迪尔伍德图书馆,管理员告诉华兰茜其实约翰·福斯特已是久负盛名了。

“他住在哪里呢?”华兰茜问道。

“没有人知道。从书中能看出他肯定是个加拿大人,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他的出版商们也守口如瓶。很可能约翰·福斯特是他的笔名。他的书很受欢迎,馆里根本留不住,尽管我真不晓得人们在书里找到了什么令他们痴狂的东西。”

“我认为它们很不错。”华兰茜怯怯地说。

“哦,好吧。”克拉克森小姐以一种自视清高的表情贬低了华兰茜的观点,“我不太关心虫子之类的东西,但是约翰·福斯特好像对它们相当了解。”

华兰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虫子,使她着迷的不是约翰·福斯特关于野生动物和昆虫生活的渊博知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某种难以言表的神秘诱惑——某种更深邃秘密的迹象——某种美好而被遗忘的东西的扑朔迷离的回声——约翰·福斯特的魔力是难以言喻的。

是的,她要再借一本约翰·福斯特的书,上次借《蓟之收获》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所以妈妈一定不会反对的。华兰茜已经把这本书读了四遍,整本书都烂熟于心。

此外,她还想去特伦特医生那里检查一下心脏疼痛是怎么回事儿。最近疼得更频繁了,而且心悸也开始折磨她,更别提间或的头晕和气短了。但是她可以背着其他人去吗?这可是个大胆的想法。斯特灵家族中没人会在没有家人陪同而且未经詹姆斯叔叔允许的情况下去看医生,他们会去找劳伦斯港的安布罗斯·玛士医生,因为他娶了她的二堂姐阿德莱德·斯特灵。

但是华兰茜不喜欢安布罗斯·玛士医生,还有就是劳伦斯港距此有十五英里远,没人带她的话她是去不成的。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不然他们会大惊小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来谈论此事,反复讨论,给她建议、警告,嘱咐她注意事项,告诉她不知多少辈分外的姑祖母和表姐们的可怕故事,“她们曾有过同样的症状,亲爱的,没任何征兆就死掉了。”

伊莎贝尔姑妈会记起她早就说过多斯看着就像有心脏病的女孩——“总是那么瘦弱不堪”;惠灵顿叔叔会把这当成一种耻辱,因为“斯特灵家族中没人得过心脏病”;乔治安娜表姐会坐在大家都能听见的地方预言:“恐怕可怜的小多斯来日无多”;格拉迪斯表姐会说:“怎么会呢,我的心脏都这样好几年了。”那语调暗示人们根本就没必要为心脏瞎操心;奥利弗呢,她会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优秀,而且令人反感的健康,好像在说:“为什么为多斯这样一个无用的多余人小题大做呢,你们不是有我吗?”

华兰茜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她确定自己的心脏不会有大问题,所以就没必要说出来招致那么多麻烦。她今天要悄悄地去看特伦特医生。关于费用,她还有自己出生时爸爸在银行给她存的两百美元,她会偷偷取出一部分付给特伦特医生,因为家人连里面的利息都不让她动一分。

特伦特医生是一个粗暴、直率又心不在焉的老人,他是心脏疾病的专家,尽管在迪尔伍德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只是个普通医生。他已年过古稀,有传言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十年前特伦特医生告诉格拉迪斯表姐她的神经炎完全是臆造的而且她很享受这“病”,从那之后斯特灵家族就再也不去他那里看病了,怎么能光顾一个侮辱过你表姐女儿的大夫呢?更何况他是长老会成员而斯特灵家信奉圣公会。但是面对着被指责背叛家族和招来无数的大惊小怪两种困境,华兰茜还是选择了前者。